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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之官风与潮州吏治

2010-09-20曾楚楠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6期
关键词:潮州韩愈

曾楚楠

(潮州市政协,广东潮州521000)

韩愈之官风与潮州吏治

曾楚楠

(潮州市政协,广东潮州521000)

韩愈任潮州刺史8个月,以“居其位则思死其官”的从政态度,奉行“以德礼为先而辅以政刑”的治潮方针,为百姓办了不少好事,赢得了潮人的尊崇并成为潮州吏治的一面旗帜。从宋代以后,“以韩为师”在历代治潮官员中蔚为风气,从而推动了潮州社会之繁荣发展,特别是由于兴学育才传统的继承和弘扬,使潮州成为“文物不殊于上国”的“广左甲郡”。

韩愈;官风;潮州吏治

康熙二十年(1681年),吏部郎中、邑人曾华盖在《重修韩公祠广济桥碑记》中说:

潮之有韩祠非一日矣……时代既殊,修废不一。而揆其所由,莫不时平政理而兴,时乱政荒而坠。然则一祠之兴革,固世道盛衰之攸关,吏治得失之所系也。

把韩文公祠的兴革,归结为“吏治得失之所系”,曾氏此言,可谓高屋建瓴,且亦深中肯綮。

韩愈在潮州,以其“居位死职”的从政态度、高效率的办事方式、谨严的工作作风、把握全局且勇于任事的风范、尊重知识并以才为本的理念、百折不挠的自强精神、廉洁奉公的操守,等等,在短短的8个月任期内,为百姓切切实实地办了几件诸如驱鳄、释奴、奖劝农桑、兴学育才的大好事。特别是他从儒家立场出发而大力倡导的“以德礼为先而辅以政刑”的治潮方针,既符合封建大一统国家的根本利益,而对于健全潮州的封建秩序,发展封建经济、文化,亦具有重大的指导意义。加上他在中国文学、思想史上的崇高地位,必然会赢得潮州百姓奉若神明般的尊崇,致令江山改姓曰韩,亦理所当然地成为后来治潮者学习的榜样、仿效的楷模,成为潮州吏治的一面旗帜。

对韩愈的官风及治绩,历代治潮者皆赞誉有加,其崇韩情结,代代相承。

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年),经韩愈慧眼奖掖,出任“海阳县尉、为衙推官、专勾当州学事”的海阳进士赵德,在其《昌黎文录序》中说:

昌黎公,圣人之徒欤,其文高出……德(赵德自称)行道学文,庶几乎古。蓬茨中手持目览,饥食渴饮,沛然满饱,顾非适诸圣贤之域而谬志于斯,将所以盗其影响。僻处无备,得以所遇,次之为卷,私曰《文录》,实以师氏为请益依归之所云。

此篇之着眼点虽在于文章方面,但作为与韩愈同时之人,赵德却已预见到韩公之作为,必将对后代产生巨大、深远的影响,并将成为后人“请益依归之所”(即请教与尊奉的对象)。赵德不愧为韩公的第一知己,而他的预言,亦已为后人的行动所充分证实。

韩愈离潮后,潮人思念不已。大概在宋初,已将东山与恶溪称为韩山、韩江[1],以寄托缅怀之情。正是这种真挚、浓郁的崇韩情结,令咸平二年(999年)潮州通判、四川阆中人陈尧佐为之感慨不已,遂于迁建夫子庙时,“乃辟正室之东厢,为公之祠焉”[2]。祠成,尧佐特撰《招韩文公文》以祝之,略云:

昌黎文公愈以刑部侍郎出为潮州刺史,至郡专以孔子之道教民,民悦其教,诵公之言,藏公之文,绵绵焉迨今知学者也……南粤大率尚鬼,而公之祠不立,官斯民者,又曰仁乎……既祠之,且招之曰:公之生而不及见之兮,惟道是师;公之没不得而祀之兮,乃心之悲。蚩蚩烝民兮,奉实有亏;济济多士兮,官斯者谁?南粤之裔兮,在天一涯,吾道之行兮,自公之为。苍苍海隅兮,咸阅礼而敦诗;浩浩江湍兮,悉走害以奔奇。功之大者,亘古今而不衰;德之盛者,侣轲、雄而并驰。何庙食之不供兮,俾祀典之孔隳。实我生之包羞兮,亦斯文而已而……顾丘祷之不缪兮,幸神道之来通。庶斯民之仰止兮,尊盛德以无穷。

在上文中,陈尧佐明确地指出了“吾道之行兮,自公之为”,而“功之大者,亘古今而不衰”。甚至把建不建祠以尊韩愈,作为鉴别“官斯民者”仁与不仁的标准。而建祠以后,如果使“庙食不供”“祀典孔隳”,那就是“我生之包羞”“斯文而已而”(按,意为沦丧)。总之,陈尧佐所表达的,正是一种“惟道是师”,即以韩公之作为为榜样,使尊韩风气世代传承的强烈愿望。

《永乐大典》卷5343《祠庙》曰:“州之有祠堂,自昌黎公始也。”陈尧佐创建韩祠,为潮州之立祠,亦为全国建韩愈专祠开创了先例。而在建祠过程中,他还结合韩愈在潮事迹,利用各种手段,广为传扬。就在他的任期内,韩江硫黄(按,今作“隍”)段内有鳄鱼吞噬了一位16岁的张姓少年,陈尧佐遂命郡吏组织人力“拏小舟,操巨网,驰往捕之”,捕获以后,又于郡治前“鸣鼓召吏告之,以诛其首而烹之”。其后,他特地撰写了《戮鳄鱼文》,略云:

己亥年,余于潮州建昌黎先生祠堂,作《招韩辞》,载鳄鱼事以旌之,后又图其鱼为之《赞》,凡好事者即以授之,俾天下之人,知韩之道不妄也……韩愈逐之于前,小子戮之于后,不为过也[3]。

借文辞、图赞以广泛宣传,又以“修文庙,作韩吏部祠,选潮民秀者劝以学”[4]以及戮鳄除暴等行动以承继韩愈治潮之善举,陈尧佐堪称为宋初潮州官员中能传承、践履韩愈官风之佼佼者,而他所倡导的“惟道是师”,即以韩愈为楷模的吏治准则,亦为后来治潮者所认同与尊奉。

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谓:“元祐五年(1090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苏《碑》限于体例,对王涤之业绩未及细述,而王涤在潮期间自撰的《拙亭记》则云:

东莱太原叟年六十余,承命假守于潮……既至,增学田以赡诸生,建韩庙以尊先贤,濬芹菜沟以疏水患,筑梅溪堤以障民田,可矣。而又将辟金汤之固,为朝廷设险以容保斯民,而辄取上官之怒,几不免窜逐。赖仁者继至,察其无私,恕为完人。呜呼!何其拙之甚也?[5]

兴学育才、建庙尊贤、濬沟疏患、筑堤障田,其治潮举措,的确是“一以(韩)公为师”。而为了筑城(辟金汤之固)保民,竟触犯了上官,其据理力争、无所畏惧之气节,亦让我们领略到当年韩愈谏迎佛骨时的凛然之气。

出于对韩愈的景仰,南宋潮州官佐在继承“惟道是师”“一以公为师”这一吏治传统的同时,往往又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自己的治绩与文公当年的作为进行类比,并以能绍昌黎馀绪为荣。

乾道元年乙酉(1165年),郡博陈馀庆在《韩山亭记》中说:

曾公(按,指曾造)自下车来,云为注划,未尝不以文公为仪式:禁暴戢奸,如清潭鳄;修学待士,如立师训。拓东山之景,以表其景行之笃,殆见邦人思之,与文公齐休于不朽[6]。

乾隆二十三年(1762年),郡人邹朝阳在《太守丁(允元)公配享碑记》中亦说:

从祀之义何取乎?曰:取其类也。其德类,其功类,则其祀亦类也……乃丁公以太常忠谏而出守潮州,类于表谏佛骨;置丁公桥而民无病涉,类于驱鳄安澜;购田赡士,创置六斋,类于延师训学。苏公所云“治民养士一以公为师”者,其即丁公之谓乎?

将“禁暴戢奸”比为“清潭鳄”,将“置桥而民无病涉”比为“驱鳄安澜”等,虽然不一定妥帖得体,但“以文公为仪式”“一以公为师”的心迹,却历历可见。

宋末元初,潮州因为一度尝为南宋小朝廷驻跸地,其后备遭铁蹄蹂躏,以致河山、人文,创痍满目。但当社会渐趋安定之后,守潮治潮者同样意识到须“以韩为师”并付诸实际行动。

元至顺二年(1331年),刘希孟在《南珠亭记》中就明确地说:

潮人以思韩之故,而有庙祀,而有书院,匾以韩山……至顺辛未夏,今守亚中王侯(元恭)自江西省闼分竹南来,下车初政,不棘不徐,惟阙中。先有司以清狱讼,访民瘼以苏疲癃,除螟去蛀,振滞匡乏,好贤下士,悉以韩公为师。一洗积年衰陋之习,以新我众民[7]。

元梁祐《仰韩阁记》谓府判乔贤于至正四年甲申(1344年)修复广济桥时,

为阁于桥之西,而未得其名。众曰:“兹桥之东,韩山在焉。昔日于是名曰‘仰韩’,愿复其旧。”……于是宪佥周侯伯温篆书“仰韩为阁”之

额……以为仰韩之所,俾潮人没世不忘也[8]。

复“仰韩”之名,其本意乃在赓续尊韩之风。而至顺三年壬申(1332年)吴澄撰《潮州路韩山书院记》时,对建书院之过程、目的,有更详尽的记述:

至顺辛未夏,太守王侯(元恭)至,偕其长阿里沙、其贰(按,指副职)暗都刺哈蛮协谋,命山长陈文子计其费,乃撤旧构新……(书院)日食之供有庖,岁租之入有廪,教官之寝处,祭器之门藏,一一备具……予谓书院之肇基也,以韩子之有见于道也;书院之增修也,以王侯之有志于教也。潮之士如之何?以亦学韩子之学,业精行完,进进而贤,则奚翅贡于王廷,如韩《牒》(按,指韩愈《潮州请置乡校牒》)所期而已;由是学四先师之学,道明德立,骎骎而圣,则奚翅笃于文行,如苏《碑》所褒而已[9]。

汉、蒙官员,协谋协力,使书院克底于成。而重建书院之初衷,是“以韩子之有见于道”;其目的则在于激励潮之士“学韩子之学”,做到“业精行完”“道明德立”。王元恭们“一以公为师”之心曲与行动,灼然可掬。

明、清两代潮地官员崇韩学韩之事例,文献中更是比比皆是。如嘉靖间潮州同知刘魁(字焕吾,号印山),即学韩而深有得者。诚如萧与成《赠刘印山先生序》中所说的:

后之吏兹土者,弗惟民之承则已,苟志于民矣,则必以韩为师。然而师之有浅深也,今贰守刘君,其得韩之深者乎?君以秋官郎出佐外台,察畿辅近地,忤内珰(按,指宦官)被斥。既移贰吾郡,至则事事无少懈,略不以迁谪介意,是盖充养有素者。潮远郡,政弛民玩,君政尚严,爬剔蛀弊,豪右敛迹不敢肆,民畏而爱之。日造韩公祠,瞻依仰止,坐“原道堂”,与书生陈说奥妙。自选举之贤,胶序之英,下及编甿,罔不峨其衣冠,肃然默坐以听……[10]

这位刘同知,不以迁谪介意,至郡则事事无少懈,真不愧“得韩之深者”。尤其有意味的是,“日造韩公祠”“坐原道堂”,瞻依仰止,与诸生论道,可以说是从外在的治绩到身心之充养,皆“以韩为师”。

当然,能更全面、系统地评述韩愈功绩并自觉地加以传承者,应推宣德十年(1435年)来任潮州知府的王源。其《增修韩祠之记》云:

韩子生于李唐中叶,学吞鲁生,贤负伊鼎;文则变雅,行乃规物。其为政也毅以断,其律身也耿而……拨伪反真,剔腐除蠹,以兴典宪;进谏陈谋,秋霜凛冽;使君臣以位,父子以亲;家国致理,鬼神革奸;人道益明,儒道益尊。……岂惟六七百载潮人之不能忘,千百载天下人之所不能忘也……

因此,王知府明确地表示:“源以菲才,叨守潮郡,景仰先哲,动息如之。”[11]

王源这样说,亦确实这样做了。洪孝生在《王太守修堤记》中说:

岁乙卯(宣德十年,1435年),韦庵(王源字)王公奉玺出守潮。视篆之初,询民疾苦,即以兴利除害为己任,潮之老少咸称潮自昌黎以后,旧染之污,尚未尽革,今幸仁侯道(导)民以德礼为本。方三月,贪夫廉,懦夫立,顽狠良,强暴詟,百废具举,无坠不兴。民方颂德,侯之心每谦抑不以自居,以为吾职之所当然,分之所当为。保安生民,以尽父母斯民之心[12]。

王源治潮期间,大修济川桥且易桥名为“广济”,筑堤圩,置社仓,修缮韩祠、元公祠、学宫,立警铺,抑强横……真的是“百废俱举,无坠不兴”,切实践履了“景仰先哲,动息如之”的许诺,比起刘魁来,他更是“得韩之深者”。

天顺五年(1461年)参政刘炜在《重修韩文公庙之记》中有这么一段话:

窃谓自古有功德及下者,人未尝不知感怀报。然感于一时者有之,而不能期其感于将来。今潮人感公千百年如一日,似非公之功德渐摩于下者,有经久常行之实能是哉?[13]

刘炜的话道出了一个带普遍性的事理:能为民众建“有经久常行之实能”的功德者,民众将永远怀念他。但是,这种“怀报”之情并非是与生俱来的“遗传基因”,它只能得自后天的教育、熏陶,即由社会氛围之潜移默化之后才能产生并一代代地延续下去。而社会氛围之形成在很大程度上又须借助于各种宣传手段,特别是精神的物化产品(如专祠、碑石、亭阁等)的示范,所以历代治潮者大多着意于各种崇韩建筑的修建。正如元至正十年(1350年)林泉生在《潮阳县明伦堂记》中揭示建堂缘由时所说:

昔先正韩文公守是邦也,以圣贤之道导其民,故其民至今兴于学……杭(按,指雷杭,时任潮阳县县尹)惧韩氏之流风善教因是而坠,故作斯堂[14]。

明万历五年(1577年)陈一松在《潮州府职官题名记》中亦说:

丘公齐云自地官郎来守吾潮,宣德流膏,及期而政成。一日坐仰韩堂,瞿然思曰:“昌黎往矣,千载之下,仰慕无穷,然其间寥寥鲜闻……”然则公以仰韩之心,施韩之政,虑前人之久而无传也,修旷举废,意者其在斯乎?[15]

“以仰韩之心”而“施韩之政”并修建各种各样的祀韩、崇韩的设施,历代治潮官员这种“以韩为师”并身体力行的举措,必然会强化全社会的崇韩氛围,而强化的结果反过来又会促使继任者更努力地去“施韩之政”。正是在这种良性循环下,仰韩、崇韩、师韩的情结于是在一代代潮州官民之间不断地加强与传承,从而印证了本文开头所引述的曾华盖的话:

一祠之兴革(实为对韩愈官风的认同与传承),固世道盛衰之攸关,吏治得失之所系也!

可以这么说,“以韩为师”是历代绝大多数治潮官员的共同心迹。但世上无绝对之事物,因而其中自然会有例外者。正如元吴澄《潮州路重建庙学记》中所说:

潮为东广诸郡最。中人以下,往往喜官兹土。亦有素号“胜流”,一旦入境,如饮广界之泉(按,指广府之“贪泉”),然靡不毁节坏名,安于浴汙泥、坐秽圊而不悟。岂直司牧者忘其所以牧,虽或司宪者亦失其所谓宪。如是徇物而丧己,灭理而穷欲,又焉知崇士学、迪民彝之当务?[16]

这样的“胜流”,令人齿冷。“然靡不毁节坏名”,终于成为治潮者之反面教材。

另一方面,由于地位不同,禀赋有别,以及环境、时势之差异,故历来之治潮者在“以韩为师”的途径上,便留下各自不同的轨辙。

北宋绍圣四年(1097年)登第的潮州人刘允在任程乡县令时,了解到当地百姓每年缴军衣布钱,每匹价三百,而官市贡布价一千二百,当时之“主漕计者(即转运使)檄所部,令民折纳如官市之值”。刘允坚决不执行上命,漕使“命州趣之,允曰:‘倘使者怒,不过逐令耳!’乃具报云:‘民折纳者给军士,官岁市者供至尊,可一其价耶?’事遂寝”[17]。

顺治十三年(1656年)任潮州推官的丹阳人贺宽,“执法不阿,奸胥敛迹,而于劝民化俗,则反覆开导如父兄之教子弟”,“民间利弊得诸闻见者,必为兴革。间以此忤上,曰:‘官可罢,事必不可已!’”[18]

“倘使者怒,不过逐令耳!”“官可罢,事必不可已!”从这种掷地作金石声的言语中,我们不难领略到韩愈“居其位则思死其官”的榜样力量。

韩愈洁身自好,拒领额外补贴却甘于捐俸办学的廉政作风,同样是砥砺历代治潮者的精神源泉。

嘉庆年间任海阳县令的古濮人刘毓秀,向以清贫自乐:

初莅任,书役辈例奉金数千列单进,毓秀火之曰:“此中物不自天降,不自地出,非所谓民脂民膏者耶?汝曹慎办公,余无须此。”自是不名一钱。迨去官,至不能举火,邑人士时馈薪米焉[19]。

雍正九年(1731年),以七十高龄调任大埔县令的江苏仪征人杨麒生:

下车日,吏民讶其耄而忽之。越月听事有威断,始惊服。越数月,于地方利弊、民生休戚罔不洞悉,发奸摘伏,如神讼师……次年壬子大比,举行宾兴,饯应试举子于明伦堂,设筵张乐,情文兼备,道旁观者咸叹息谓“数十年无此旷典”。卒以不合时宜落职,士民馈薪米者络绎。去之日,拥舟不得行。埔民至今称为“杨公老父”[20]。

两位不同时地的县令,当他们去职时,却同样穷得须靠社会人士“馈薪米”方能度日。他们身上那股克己奉公、廉洁自律的精神与作风,令人感动。

县令如此,吏员亦不差,乾隆《潮州府志·循吏》载,明代海阳龙溪都人林兴:

为海丰典史,以谨饬闻。时方伯莆田魏一恭以论权贵谪潮州通判,廉(观察、发现)兴贤、延置内幕。魏不携妻子,止一老仆自随,与兴共井,灌园以给朝夕……会榷盐差竣,相沿有羡金,掾以成例请,一恭以问兴。兴曰“:君侯名节在前,勋业在后,奚用此?”一恭嘉纳。后兴谒选得端州腰古驿丞,转黔省卧龙番长官司吏目。抵任时蹑担簦(着草鞋、打伞)如孤客。常自言曰“:兴不肖,不能从文墨起家。今老矣,复为自润计,将令人诮刀笔吏鲜廉耻,吾不为也。”时郑旻(潮人)督学黔中,每对客扬言曰“:吾乡异途(按,指非由“正途”即科举出身者)有此清白吏,斯亦奇哉。”

“以论权贵谪潮州通判”的魏一恭,能不以名位、身份取人,肯与属吏“共井”“灌园以给朝夕”,殊属难得。但在已有成例的“羡金”(按,即俸禄外的“灰色收入”)面前,仍不免心动而拿不定主意,从这一点说,他与“清白吏”林兴之间,尚隔一尘。

在充斥着污泥浊水的封建吏治的大背景下,坚持“以韩为师”即以勤恪、廉正、伉直之官风自砺,不屑与官场潜规则同流合污的做法,难免会给自身带来诸般麻烦,甚至会招惹来自上下各方面的嫉妒与打击。此即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上述之70岁县令杨麒生断案如有神助,“于地方利弊,民生休戚罔不洞悉”,深受民众爱戴,但“卒以不合时宜落职!”从修志者审慎的“不合时宜”四个字中,我们完全可以体会到文字背后“清官难当,当清官难”的无限感慨。

比杨麒生职位高,遭遇却类似的是弘治十三年(1500年)的潮州知府叶元玉(字廷玺,福建清流进士)。张诩《揭阳射圃记》云:“弘治庚申,清流叶侯廷玺以户部员外郎出守是郡,一呼吸间,善者彰而恶者瘅,利者兴而弊者革。”[21]乃知叶元玉守潮时,政绩不菲。嘉靖《潮州府志·官师志》[叶元玉]条称其“善理剧部棼,发奸摘伏无遗,虽权贵请托弗行,豪猾敛迹。竟以谤,罢归”。证诸张诩之《揭阳县学尊经阁记》:“清流叶侯廷玺守潮之六年,威德旁孚,令行禁止,风俗将丕变矣。寻以直道忤当时,解官去。予今抚然为世道惜之。”[22]可见,“竟以谤罢归”者,所言不虚。

再看正德十一年(1516年)由原广东按察副使、学政林廷玉所撰的《重修韩文公祠记》,该《记》首段追记:正德二年作者谒韩文公庙,“见其创制崇广,轮奂设象既新且伟”,因叩问修祠者谁?张守时泽进曰:“前守叶廷玺也。”徐又叩诸生,具道“廷玺为政严有力量,能锄豪右、剔宿弊,用是在潮诸废咸举,但上下公私喜怒未能皆理,故旋解绶去”[23]。

至此,我们终于可以确定,贤明而敢于作为的叶元玉,却由于“上下公私喜怒未能皆理”而获谤解职。文献俱在,读之令人扼腕!但公理自在人心,大埔县令杨麒生“去之日,拥舟不得行,埔民至今称为‘杨公老父’”。而叶知府之冤情,亦由林廷玉在《重修韩文公祠记》中予以公开湔雪,并对其治潮业绩予以表彰:

廷玺于潮,终不可无纪耶。文公在潮虽不久,而文章道德,衣被于潮者实多。其神之在潮,万世固一日也。嗣守斯土者,孰无钦崇之心?顾限于才力而或不逮。若廷玺者,其可载已!

誉叶元玉为韩愈文章、道德、精神之传承人,“嗣守斯土者”中之佼佼者,并镌诸碑石、以垂久远。元玉于此,或可释憾矣。

以“景仰先哲,动息如之”自律的知府王源,更有一段不平常的遭遇。乾隆《潮州府志·宦迹》谓:“宣德十年,英宗践阼,择廷臣出为知府者十一人,赐宴及敕乘传行,源得潮州。”到任后“政平讼理,善政多端”,是潮州历代政声卓著的州官之一。但这位清官亦因“直道忤当时”,后来竟“被蜚语,以筑桥、建亭为源罪,逮至京。潮人集众叩阍,乃复其官”。

王源大修济川桥(建成后易名“广济”,沿用至今),是潮州广济桥史上浓墨重彩的一大手笔,昏愦的上司却轻信流言蜚语,“以筑桥、建亭为源罪”,并将其拘逮至京城!然而,谁是好官、清官,老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遥想当年“潮人集众叩阍”(即自发地组织起来,到皇宫门前集体上访、申诉)的感人场面,我们禁不住地要为备受韩愈官风熏陶、是非分明又敢作敢为的潮州先民们大声喝彩!

王源复官后,继续为潮人办了不少好事。后因年老“乞休去,潮人留之不获,为立祠祀之”。这种官恤民、民爱官的风气,一直延续至封建社会末期,仍不绝如缕。

光绪《海阳县志·列传二》载:道、咸年间,钱塘举人吴均由嘉应州知州调署海阳篆,后升署运同,嗣兼潮州知府。吴均“生平疾恶最严,地方匪类必擒治乃已。奸宄服,民爱之如父母”。咸丰四年(1854年),吴均往平澄海外砂贼时,“淫雨连旬,兵不克进,辄跪雨中求晴,体中寒湿,又以在军积劳成疾,十一月旋郡,遂卒。士民涕泣相吊”。吴均治潮期间,“自奉俭约,由县令至郡守,一如寒素。性廉介,不妄取民间一钱。卒之日,一子一妾,赖僚友佽助始能归籍”。

吴均自奉如此,但于社会公益却不遗余力。就在他升任盐运同前三年的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城东广济桥崩溃十余墩。均捐廉五千金,修复三墩。绅商次第捐修,因建坊桥上以志德。又捐廉濬三利溪,筑北堤。水道疏通,矶围巩固,人蒙其利”。这位“性廉介”、平时“一如寒素”的知府,于修桥、浚溪时却一掷数千金,无异是当年韩愈刺潮时拒领额外补贴而“出己俸百千”兴学事迹之再现。正是在他的感召下,绅商纷纷捐款修复圯毁的十个桥墩,使韩江两岸的交通得以恢复。这样的知府,自然会赢得百姓的爱戴。在他身后,朝廷敕令在府城中为他建专祠,潮人则于广济城楼中为他塑像[24],在韩江楼中立牌位以祀[25],甚至尊他为城隍神[24],而原建于广济桥上的“民不能忘”石坊,亦在近年重修该桥的工程中复建,重新呈现在世人面前。

“民不能忘”,这对于勤政、廉政的官员来说,应该就是最大的回报,最高的奖励!

自宋代以来,潮州曾经是广东境内最繁荣发达的地区之一。

宋《方舆胜览》云:“封疆虽隶于炎方,文物不殊于上国。”《舆地纪胜》四六谓:“初入五岭,首称一潮。”余崇龟《贺潮州黄守》云:“惟潮阳(潮州之别称)之偏垒,实广右之奥区。”[24]而杨万里《揭阳道中》更有“旧日潮州底处所,如今风物冠南方”之赞语。

元姚达泉《重建元公书院记》称“潮为广左甲郡,文物亦诸郡甲”。李复《府官续题名记》谓:“潮为广左甲郡,米谷之蕃之富,民淳俗熙,昔称易治。盖昌黎过化之地也。”[26]

明、清二代,潮州社会发展更加迅速。王士性《广志绎》云:“今之潮非昔矣。闾阎殷富,士女繁华,裘马管弦,不减上国。”

清乾隆间,兴宁典史、山阴人俞蛟在其《潮嘉风月·韩江》中有一段绘声绘色的描述:

潮州居羊城东北,山海交错,物产珍奇,岭南诸郡,莫与之京。以故郭门内外,商旅辐辏,人烟稠密,俨然自成都会……绣帏画舫,邻接水次。月夕花朝,鬓影流香,歌声戛玉。繁华气象,百倍秦淮。

社会之繁荣发展,自然有多方面的原因。而相对良好之吏治,即为成因之一。正如前引李复《府官续题名记》中所说:“任师帅之责者,得其人,则日渐于治;不得其人,则日渐于乱。吁,牧守之责,不亦重乎?”

良吏之标志甚多,诸如苏民困、解民瘼、抑豪右、平冤狱、兴水利、劝农桑,等等。但其中最根本的一条,则莫过于以人为本,兴文教、强素质、育人才。

韩愈在《潮州请置乡校牒》中已明确提出了“以德礼为先而辅之以政刑”的治潮方针,并确定了“欲用德礼,未有不由学校师弟子者”的实施途径,这是他为推动潮州社会发展所做出的最大并带有指导意义的贡献。其后之治潮者“以韩为师”,遂视此为施治之首务,诚如南宋陈馀庆《重修州学记》中所说:

潮之为郡,实古瀛州。文物之富始于唐而盛于我宋。爰自昌黎文公以儒学兴化,故其风声气习,传之益久而益广大……迹其所自,岂惟山川炳灵,抑亦学校作成积习之所致也[27]。

清康熙间督学陈肇昌在《林郡侯重修文庙并鼎建启圣祠碑记》中说得更明确:

学校,教化之区也。人亦有言:风俗由于教化,人才出于学校。是知礼在瞽宗(殷代学校之代称),书在上庠。舍学校而谈教化,其道无由[28]。

正是在这种注重兴学育才的传统中,潮州的文教事业长盛不衰。南宋时,州郡中除州学、县学外,尚有韩山、元公二所书院,故《三阳志·书院》中记载了颇为自豪的几句话:“潮二书院,他郡所无,文风之盛,亦所不及也!”[29]因而,参加科举的人数亦与日俱增。《永乐大典》卷5343《贡院》云:

[绍兴二十年(1150年)]时试于有司者,不逮二千人……淳熙改元(1174年),试士仅三千人,至嘉泰甲子(1204年)科,中场四千余人,自后人物日盛……至戊子(1228年)举,已六千六百余人……今终场至万以上人。

据《三阳志·户口》所言,其时潮州人口总数不过145 732人,再剔除无法参加考试的妇女和老幼男子,试士的比例竟达到6∶1左右!但由于潮州科举的解额按规定只有20名(绍定四年辛卯即1231年后增至22名),无异于杯水车薪,难怪“司文衡者每以遗材为叹”。

在封建时代,科举登第者的人数,是衡量某一地区人文昌盛程度的最直观的标志。为了从总体上了解宋、明潮州科举概况,现据道光《广东通志·选举表》所载,统计如表1所示。

表1 宋代广东、潮州进士人数对照表

由表1可知,赵宋一代,潮州共有进士159名,约占全省17%。据《通志》所录,宋时广南东路辖有府1(肇庆);州14(广、韶、循、潮、连、梅、南雄、英、贺、封、新、康、南恩、惠);县43。而潮州只有海阳、潮阳、揭阳3县,以占全省县数7%之地域而拥有全省17%之进士份额,称潮州为除省会广州外之“广左甲郡”,洵非虚誉。何况,潮州的进士中,名列一、二甲者比比皆是,所以明代的郭棐在《粤大记》[科第]的按语中由衷地赞叹:

榜元则有许申(大中祥符三年献赋颂擢第一)、陈希伋(元祐六年举经明行修第一)……省元则有姚宏中……一甲则有谢言、王大宝、姚宏中……三世甲科则有许申之子因、孙闻一及四世孙弁,不尤极盛乎?……兄弟登科者,魏思谦、魏思问……兄弟同榜者若许居仁、许居安;许骞、许宣,尤极盛也。

明代潮州科举的情况又如何?我们仍以道光《广东通志·选举表》为据,列出表2。

明代之广州府既是省会所在,又领县14,潮州府仅领县8,且处粤之东峤,其地位、幅员、人口等自然难与广州相提并论,故进士、举人数远逊于广府,自在情理之中。但与省会外之18个州府相比,潮州却一枝独秀:进士数之比是148∶283,举人数之比是1 014∶2 410。与排名全省第三、领有1州11县之肇庆府相较,潮州科第总人数几乎是肇庆的2倍,“广左甲郡”的地位,毋庸置疑。而在解元数方面,明初之潮州甚至超过广州,正如明潮州知府郭子章所说:

“洪武三年,海阳蔡希仁中广东乡试第一”,“洪武五年,海阳刘德海中乡试第一。广东开科之始,海阳蔡希仁、刘德海连中第一,人文之盛,有自来矣。是时广州尚诎于潮,乃其后则广日增焉,岂气运之升降然耶?”[30]

表2 明代广东进士、举人分布简表

清代特别是中前期的潮州科举,依然葆有强劲的势头。限于篇幅,恕不赘述。

综上所述,乃知潮州历来有着深厚的崇韩情结。韩愈勤政廉政的官风,对潮州历代的吏治曾产生过巨大深远的影响,后来之治潮者“以韩为师”,一定程度上净化了潮州吏治的风气,并涌现出众多的清官良吏。更由于历代治潮者继承弘扬了韩愈“以德礼为先”、以才为本的思想,从而使潮州的文教事业始终保持在一个较高水平的层面上。而相对昌盛的文教、辈出的人才,又强化了社会的总体素质,有力地推动了潮州社会的繁荣发展,使其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成为“文物不殊于上国”的“广左甲郡”。

[1]陈侥佐.韩山诗[M]//康熙潮州府志:卷16.潮州:市志办公室,2000:689.

[2]陈侥佐.招韩文公文[M]//永乐大典:卷5345.潮州:市志办公室,2000:107.

[3]陈侥佐.戮鳄鱼文[M]//永乐大典:卷5345.潮州:市志办公室,2000:108.

[4]陈侥佐传[M]//乾隆潮州府志:卷33.潮州:市志办公室. 2001:786.

[5]王涤.拙亭记[M]//永乐大典:卷5345.潮州:市志办公室,2000:103-196.

[6]陈馀庆.韩山亭记[M]//永乐大典:卷5345.潮州:市志办公室,2000:103-196.

[7]刘希孟.南珠亭记[M]//永乐大典:卷5345.潮州:市志办公室,2000:103-196.

[8]梁祐.仰韩阁记[M]//文永乐大典:卷5345.潮州:市志办公室,2000:103-196.

[9]吴澄.潮州路韩山书院记[M]//永乐大典:卷5345.潮州:市志办公室,2000:103-196.

[10]萧与成.赠刘印山先生序[M]//艺文.康熙潮州府志:卷11.潮州:市志办公室,2000:497-686.

[11]增修韩祠之记[M].潮州:潮州韩文公祠石刻.

[12]洪孝生.王太守修堤记[M]//艺文.康熙潮州府志:卷11.潮州:市志办公室,2000:497-686.

[13]重修韩文公庙之记[M].潮州:潮州韩文公祠石刻.

[14]林泉生.潮阳县明伦堂记[M]//艺文.康熙潮州府志:卷11.潮州:市志办公室,2000:497-686.

[15]陈一松.潮州府职官题名记[M]//光绪海阳县志:卷30.潮州:市志办公室,2001:326.

[16]吴澄.潮州路重建庙学记[M]//永乐大典:卷5345.潮州:市志办公室,2000:103-196.

[17]刘允传[M]//康熙潮州府志:卷9.潮州:市志办公室, 2000:350.

[18]贺宽传[M]//乾隆潮州府志:卷33.潮州:市志办公室, 2001:816.

[19]刘毓秀传[M]//光绪海阳县志:卷33.潮州:市志办公室,2001:348.

[20]杨麒生传[M]//乾隆潮州府志:卷33.潮州:市志办公室,2001:817.

[21]张诩.揭阳射圃记[M]//艺文.康熙潮州府志:卷11.潮州:市志办公室,2000:497-686.

[22]张诩之.揭阳县学尊经阁记[M]//艺文.康熙潮州府志:卷11.潮州:市志办公室,2000:497-686.

[23]林廷玉.重修韩文公祠记[M]//艺文.康熙潮州府志:卷11.潮州:市志办公室,2000:497-686.

[24]林大川.韩江记:卷5[M].咸丰八年本.

[25]黄际清.登韩江楼诗注[M]//读东观书室诗草.潮州:潮州诗社,2001:1.

[26]李复.府官续题名记[M]//永乐大典:卷5345.潮州:市志办公室,2000:103-196.

[27]陈馀庆.重修州学记[M]//永乐大典:卷5345.潮州:市志办公室,2000:103-196.

[28]陈肇昌.林郡侯重修文庙并鼎建启圣祠碑记[M]//艺文.康熙潮州府志:卷11.潮州:市志办公室,2000:497-686.

[29]三阳志·书院[M]//永乐大典:卷5345.潮州:市志办公室,2000:103-196.

[30]郭子章.解元考[M]//潮中杂记:卷9.潮州:市志办公室,2003:66.

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1-9476(2010)06-0028-07

2010-09-15

曾楚楠(1941-),男,广东潮州人,潮州市政协文史委原主任,主要从事地方文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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