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中学少年杀人事件
2010-09-06张蕾
张 蕾
北川地震500多天后，发生于北川中学的一起少年杀人事件，将我们带入了一个北川少年的内心世界，那些年轻人无缘无故的爱与恨，值得我们关注和深思。
本来，母志鹏是个没有争议的人，许多认识他的人对他的评价出奇地一致：对人好。
可是2010年1月4日这天，他杀了人，杀了一个目前看起来跟他无冤无仇的同校学生。
杀人者只有16岁，念高一。杀人的手段很残忍：割喉。
这是北川中学第一次因为一件跟地震无关的事情出现在公众面前。
绵阳市公安局于1月12日宣布，犯罪嫌疑人母志鹏归案，北川中学杀人案已经侦结。
警方的公告对其作案原因的解释为：“因迷恋网络暴力游戏，导致成绩下滑，产生厌学、自卑心理；加之自认为很难与外界沟通，遂产生了蓄意杀人的想法。”
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事发之后，母志鹏的妈妈杜果走在街上，乡里乡亲都要问：不是你们娃吧，是不是弄错咯啊?
杜果只能叹一口气，说：“我养了他十六年，我都没摸到他的底细哩，没把他心摸到。”
302号房
北川中学学生宿舍的302号房，中间床下铺住的是高一(1)班的李浩龙，身高1.80米，热爱打篮球，志向是做一名运动员，家中的卧室里贴满了大人们不认得的NBA球星，挂在墙上的布兜里放着他初中时获得的奖状：主人公意识奖，学习积极分子，三好学生等等，还有考试成绩优秀的喜报。
这名优等生的荣誉永久地定格在那个布兜里。元旦放假返校后的那个晚上，他在睡梦中被高一(5)班的母志鹏杀死。
据说(记者注：信源为百度北川中学吧吧主“北川中学政教处”，根据以往此人言论和北川中学教师唐高平的观点，此吧主应为北川中学学生)，返校那天晚上，母志鹏喝了酒。
下半夜2点多，小解后的母志鹏没有立即回自己的寝室，而是来到斜对门屋李浩龙的床前。
刀架在李浩龙脖子上。
母志鹏用力按了下去，然后拎着刀离开。
302号房的同学被血流声和李浩龙的呻吟吵醒，吓坏了，立刻报警、叫救护车。担架把李浩龙抬走的时候，还有同学给他鼓劲：等你好了我们一起打篮球。李浩龙留给身边人的遗言，只是一个翘起大拇指的手势。
4个小时后，他因抢救无效身亡。
在这天之前，母志鹏和李浩龙的联系，似乎只存在于一名女同学身上。李浩龙同班同学程汀(化名)说，目前同学间的传言是，这名女生跟李浩龙同是西苑中学毕业，现与母志鹏同班，母志鹏对她有好感，而她喜欢的人是李浩龙。而对于此前有媒体报道李浩龙当晚与同学恰巧换床而眠一说，程汀和李浩龙同寝室的母豪都证实，没有换床一事，所以应不存在“误杀”可能。
绵阳警方也排除了误杀和情杀的可能。
要么是随机杀人，要么就是针对李浩龙的谋杀。
两个人之间的关联为公众和警方设置了巨大的谜团。《天府早报》编委党青曾在博客中写道，两人曾在地震中携手救过人。但后经党青本人证实，此说法乃广义上的“携手”共度，并非具体的实际的接触。
地震时，李浩龙所在的西苑中学尚不属于北川县，后因行政规划改变而将其所在的安昌划归北川。在“5·12”地震中，西苑中学除两人有皮肉擦伤之外，其余师生均平安无事。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从5月12日下午4点开始，西苑中学运动场上还设立了临时救助点，全校600多名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辅助安县人民医院对北川县和安县永昌镇转移来的受灾群众进行帮扶和救治。李浩龙在西苑中学的抗震救灾中表现不俗，后来在学校的评选中，成为“抗震小英雄”之一。
地震时，母志鹏在陈家坝中学读书。作为极重灾区，陈家坝损失严重，但母志鹏的母校伤亡较小(11名学生、5名教师遇难)。地震后，陈家坝中学幸存师生步行20多公里，全部转移到安全地带。6月18日返回陈家坝复课，从废墟里挑拣自己的东西时，母志鹏什么都没拿，就把书都抱出来了。8月21日，该校初二初三年级随后在绵阳市内的长虹培训中心复课——与北川中学一起。
2009年8月，李浩龙和母志鹏一同跨人北川中学高中部的大门。前者被分在“珍珠班”(珍珠班共有两个，其中一个班是来自北川县的贫困优生，另一个班主要是面对来自全市范围的贫困优生，由某基金会资助设立——记者注)，后者被分在“理科平行班”，就是通常所说的普通班。(1)班至(4)班使用成都七中教材，之间的互动比较多，而他们跟(5)至(16)班的同学就好像两个阵营，平时交流比较少。
从班级划分和周遭同学的观察来看，李浩龙和母志鹏在生活中的自然接触和相识，可能性并不大。
母志鹏在杀人后写下的悔过书中提到，并不认识自己杀害的这个同学。
母志鹏的家在山上，每次回家要走上30里的山路，房子因地震损毁还没修整完毕，母志鹏的卧室窗子用老化了的塑料布糊着，嗖嗖地透风。李浩龙的家掩映在“银杏山庄”的大树背后，二层小楼，周围建筑稀疏。
两个生活本没有交集的孩子，因为一把刀，拴在了一起。
单刃刀
其实，母志鹏买了两把刀，一把长31.5厘米、宽1.9厘米，另一把长33.2厘米、宽2.6厘米，单刃，锋利。
他返校时乘坐的汽车到达平政汽车站，距离学校只有5站地，而他却转而来到儿站地之外的花园市场，买了那两把刀之后才回了学校。
据此前媒体报道，母志鹏跟警方交代，买刀的理由是“好看”。
母志鹏把两把“好看”的长刀装进食品袋，带进了学校。出事之后，北川中学不得不在学生周末返校时，检查包中的物品。
1月4日凌晨，拎着刀走出302号寝室，母志鹏一个人去了教室。在一本笔记本上写下“对不起”父母、老师和“这个同学”的悔过，然后将杀人的刀放在本子旁边，将另一把刀扎入本子。随后，他翻墙出校，打了一辆出租车，到距离最近的城郊派出所投案自首。
平时回家上山，母志鹏都经常合不得打摩的，而这次他却选择了乘坐出租车去派出所自首。派出所里，母志鹏的冷静供述让民警吃惊，而另一边的北川中学早已炸开了锅。
1月4日一早，消息传到樱桃沟山上的母志鹏家里。
“他这个人，心又好又软。他一直都爱跟人說好话。他身上从来也没带过啥子刀子呀。”母志鹏的妈妈杜果说。
返校那天，母志鹏没有吃早饭就出门了，因为“前一天吃得有点多”，从来不吃零食的他一口气吃掉了妈妈盛上来的花生和糖果。
“在陈家坝(读小学和初中)的时候，学生吃零食都要被扣分，人家扣十几分，他从来都莫的(扣过分)。”杜果说。
在学校里几乎从未违纪的母志鹏，“一直是听话得不得了”。
母志鹏的爸爸母贤兵记得唯一一次打娃儿，是他三四岁的时候，在火边上耍，拱到火里了，“就这个事打过他一条子，其余的时候骂都没骂过他。”
下山之前，母志鹏换了一套衣服。告
别的时候跟平时一样，笑眯眯的：“妈妈做啥慢些哦，婆婆拜拜咯。”
这一去可要去得久了。
娃儿杀了人，进了号子，母贤兵数着日子，警察说要10天以后才可能见到娃娃，但要“等通知”，“本身就莫的钱，来去要四五十块，他不发话我敢去(绵阳)啊?”
“他逮小鸟给他弟玩，耍了一阵，他弟弟问他怎么处理，他说是个命呢。他都不敢弄死，说弄死了好可惜，好可怜的哦。不晓得他这次……怎么回事，就像他脑壳突然给逼昏了。”杜果恼火地嘟囔着。
对动物心软，对人更是友善到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与李浩龙同寝室，同时也来自陈家坝乡的母豪，因地震后跟母志鹏一起在北川中学复课而相识。他觉得母志鹏“人比较好，性格好，为人谦和”，“长相很平凡”，说话“很幽默”。
母志鹏旧时的教科书扉页上，还留着同学给他写下的外号：虫虫。杜果说，这是因为“虫虫”跟“鹏鹏”的读音比较像，同学之间爱闹着玩。
在家里，母志鹏凡事都让着弟弟，很懂事，给婆婆递个东西、舀个饭，都是双手呈上，很恭敬。
高中班上有一次选排队管理员——在同学排队打饭时维持秩序，防止有人插队。全班53个同学投票，母志鹏得了37票，是最多的。
“因为干这个会得罪学生，他还有点不敢。”杜果说，“但最后他还是干了。”
从小，爸妈就教育母志鹏，“跟同学不要搞仇，要耍好，后来有的同学有本事回来，可以帮你找个轻松的工作、找钱的门路嘛。”听话的母志鹏都照着做，不好强，也不跟人家争什么。
一位通过间接渠道了解到母志鹏为人的陈家坝中学老师觉得，母志鹏属于那种脾气好到“(被)欺负得不能再欺负的人”，不过如果超越了他忍耐的底限，“在沉默中爆发，就很可怕”。
羞愧
杜果发现，一直“读书很认真的”鹏鹏起变化，是在农历十月十三(公历2009年11月29日)之后。
那天，母志鹏跟他的亲生母亲通了一次电话。
生下来刚几天，母志鹏就被抱到杜果手上，因为亲生父母那边已经有一个男娃，而母志鹏的降生跟老大间隔的时间不够，不符合国家生育政策，父母要将其送人。而杜果和母贤兵其时正好还没有孩子，就收下了。
在娃娃很小的时候，两家就有往来，等到母志鹏上了初中，对时不时来学校看他的亲生父亲母志强也渐渐熟悉起来。2007年冬，一个下雪天，养父把生父比较正式地“介绍”给母志鹏。
去年8月，母志鹏高中开学那天，母志强把他送到学校，安顿好之后便带着他去绵阳市新华书店买了一本牛津高阶英汉词典，花了100多块钱。母志强家境不比母贤兵这边宽裕，两个农家都是一样的生存方式：女人守家，男人则农忙时在地里，农闲时出去打零工。
尽管清苦，母志强对孩子的学习仍然很舍得花钱，给母志鹏买的这本词典，比上南开大学的大儿子当年用的缩印版都要好，是“原装正版”。母志鹏英语不好，初一时曾主动要求留级，好好学英语，但中考时英语成绩还是只有20多分。升高一前的暑假，母志鹏跟亲弟弟一起做“名校中考英语题集”，结果高弟弟一个年级的母志鹏，成绩反而比弟弟低了30分左右。
“鹏鹏当时有点害羞。我特别开导了他。当时我心里就萌发给他买牛津高阶词典(的念头)。”母志强说，“他学习上不懂的东西，不愿意表露出来。”
这次送母志鹏上学，母志强提出的希望是“加把劲儿，把自己的能力都发挥出来”。
“因为他特殊，在人家家里过，没法把他管得太严。”母志强说。他更信奉“棍棒底下出秀才”，自己生养的另外两个孩子，大的是全县高考的探花，小的则在全年级排名第一。
母志鹏这个日后成为杀手的少年，生活中不得不面临两套评价体系。在亲生父母的这个类似学习世家的环境里，母志鹏是势弱的；但在养父母这边，他却是学习最好的，舅舅、姨娘的孩子，加上刚十岁的弟弟(母贤兵和杜果在领养母志鹏之后生下的孩子)，成绩都不如他，他也是2009年樱桃沟村唯——个考上高中的娃娃，是母贤兵一家的希望。
农历十月十三，杜果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是母志鹏16岁生日后的第十天，她还跟娃儿念叨着：你都吃17岁的饭了哦。这天，母志鹏的亲生母亲在电话里问：你成绩排多少名?
母志鹏软绵绵怯生生地答道：200多名。
妈妈又问：好多名里排200多名?
母志鹏声音依然很弱：800多人。
妈妈叫道：天哪!你要加劲啊。
挂了电话，母志鹏就说，哥哥和弟弟成绩那么好，他也考不上名牌大学，“念(书)就莫意义，不想念了”。
這次下山之后一个月，大约是12月下旬，杜果接到母志鹏的班主任老师何永洪的告状电话：“你们母志鹏这段时间学习一点都不认真!”具体表现是，作业一天都不做，说话怪气沉沉的样子，一说他，他就说“做不起”(做不出来)。
杜果赶忙问：他是不是跟社会上的娃儿混，一天出去外头去要?
何说：莫的了(没有)，听话也听话，就是不认真。
杜果对母志鹏说：娃儿，你要用心念啊!是不是我们有什么亏待你了，或者你觉得不自由?
母志鹏说：不是的呀，我回去再给你说嘛。
元旦节前，班主任何永洪和科任老师都找母志鹏谈了话。
1月1日，母志鹏回到家，并没有像之前承诺的那样给妈妈解释他在学校的异常表现，只是说：不想念高中，想去念职中。
父母围着母志鹏一通劝：考取高中不容易，况且已经念了半年，将来毕业拿到高中文凭，做其他的事起点都要高一些。母贤兵劝儿子不要错过成长中的黄金时期。
最后，儿子还是笑眯眯地应允了，说：“那我去念嘛。”
“我们也没吼他，也没骂他。他还是喜喜欢欢的。”杜果说。
据媒体报道，母志鹏跟警察交代杀人动机时说：“杀个人就可以不上学了。”如果此言不虚，那么，16岁的、腼腆的、抱养来的孩子母志鹏，便是为了遮蔽一个小小的困扰他的羞愧，选择去做一件更大的事情，发动了一场对生命的战争。
“好孩子”
在大人眼里，此前的母志鹏怎么都算个好孩子。
“听父母的话，做家务，不挑吃穿，不怎么乱用钱。农民嘛，就这种要求。”母志强说。
母豪看到过母志鹏在网吧打游戏。他每周去一次网吧，几乎每次都能碰到母志鹏，在“打游戏，暴力游戏”。
北川中学所在的长虹培训中心，位于绵阳市圣水村玉龙街，玉龙街上有两家网吧，虽然门口均挂牌提示“未满18岁不得进入”，虽然每个来上网的人都被要求登记姓名和身份证号码，但网吧人员并不对信息进行核实。相较而言，陈家坝乡上的网吧总数不比玉龙街上多几家。
相对于同学的观察，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上家里干活的杜果，却几乎没有见过自己的娃儿去网吧。
“他从来也没的手机，也不玩游戏，他放假回来了几个月都呆在山上，也不上街，也不跟同学去上网。”
有一次杜果去赶集，因路还没通，母志鹏不放心，跟妈妈说好在路口接她回来一起上山。在等待期间，母志鹏一直在街边的小店里看电视，饿了就去买碗泡面来填肚，“都不跑去上网”。
来到城市里念书的娃娃，跟乡村里父母的认知，逐渐拉开差距。但仅仅是上网，不足以说明孩子变坏了。
在师长们看来，母志鹏性格内向，不爱与人交流，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内心在想些什么，这或许才是他最大的问题。学校一位初中同学在贴吧里发帖称，“我们老师说他以前的老师早就给他爸妈说过你们这儿子心理有点问题，让他们教育，他家长还说没啥!”
母志鹏初三时的班主任谢艳萍说：“我教的那一年他很正常。是个好孩子，起码表面看起来不是个坏孩子。”
在警方的公告发出后，北川县县长经大忠曾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其实母志鹏杀人的“原因还没有查清楚。人的事情，很多有理由，有的事情它又没理由。学校那么大，时间一长，又有地震这么一种方面(因素存在)，大家谁都说不清楚。”
事发后，常驻北川中学的两个心理团队给同学们进行了心理疏导，为去世的同学举行了追思会。李浩龙同班的同学程汀表示，经过跟心理老师的交流，原本对母志鹏的仇恨化解了一些，但还是无法相信因沉迷网络游戏而“无缘无故”杀人一说。
自从儿子出事后，母贤兵就没心思工作了。他说，自己是三世农民，没什么见识，只晓得杀人抵命。
“现在，全天下都晓得他。他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也莫的脸面留在世上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