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步的陷阱:基层反右运动的社会学解读*
2010-09-05李若建
李若建
进步的陷阱:基层反右运动的社会学解读*
李若建
有一部分基层人员在反右运动中明知因“鸣放”的言论是可能成为右派的,但是依然提出一些为时局所不容的观点,最终自投罗网。这些人的动机大体上分为:社会流动模式的被引导者、制度性流动期望的受挫者、机遇性流动期望的受挫者几种情况,但是最根本的原因是当年社会流动模式的结果。
反右运动;庶民右派;社会流动
1957年开始到1958年基本结束的反右运动,是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因言定罪事件,事件的受害者非常之多。右派的数量是多少,公开的数据是:划右派55万多人,划中右分子21万多人,划“反社会主义分子”的19万多人(主要在工人、营业员等不属于干部的职工中划出)(江平,1996:321),如果加上同期划的“地方主义分子”(主要在中国南方省份)、“地方民族主义分子”(在少数民族地区)、“不纯分子”(在福建省划的),甚至于在中学搞的“模拟反右”中被打入另册而受到惩处的中学生(李临雅,2008),这场政治运动直接的受害者超过百万。
从反右运动中右派分子的数据就足以说明,绝大部分右派是普通人,大部分右派分子之类的人物出自基层。长期以来学术界对反右运动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那些身份比较显赫的右派上,对于基层的反右运动缺乏研究,更加缺乏从社会学角度作的研究。笔者曾经尝试弥补这一不足,因此对基层反右运动作过一个比较粗略的研究,在这篇论文中提出了若干问题,但是并没有给出答案(李若建,2008)。本文依然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只是想回答有一些人为什么自投罗网成为右派。
1957年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从此正式揭开了反右运动的序幕,紧接着媒体上开始了铺天盖地的揭发批判右派的宣传,不过这时的反右运动基本上是在大城市、高等院校和民主党派内部等少数群体中进行。就是在大城市,在1957年秋天还有不少单位还没有开始反右,到1957年10月底,大连市33.9%的单位还没有开展反右斗争(单文俊,王佩平,2001:112)。县级地区和基层单位卷入到反右运动中大体上是在1957年秋天以后,甚至于是1958年初。在一个县内,各个行业卷入反右运动的时间也有所不同,如天津蓟县县直单位的反右运动开始于1957年12月25日,结束于1958年1月31日;而财贸系统的反右运动开始于1958年3月10日(中共天津市蓟县党史研究室,2001:94、98),这些后来进行反右运动的行业,完全清楚反右运动的真相。县级地区和基层单位划出来的右派多为中小学教师、党政机关和事业单位中的小职员,笔者在先前的论文中称这些基层右派为“庶民右派”(李若建,2008),在本文中继续使用这一称呼。在开始基层整风“鸣放”时,“庶民右派”们明知“鸣放”是有可能要划右派的,还会公开提意见,在今天看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当年四川省一位基层区长,对《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四川日报》天天都以醒目标题反击右派,而个别人似乎未睹未闻,还大放特放觉得特别不可思议,不知这些人是无知赶潮流还是说真心话(王炎生,1991:55)。今天读到当年这些小人物在“鸣放”中的言论时,感到他们当年有一种飞蛾扑火的苍凉悲壮。
从现有的资料可以得出的结论是,有相当一部分“庶民右派”是早就被内定为右派的。1957年7月四川德阳县委就下发过一份只打印32份的绝密文件,要基层第一把手将其所领导的单位干部分类排队,将排出的“右派”材料报回县委,不得与任何人研究(任作普,2000)。德阳县的情况可能不会是个别现象,因此有一部分“庶民右派”是根本没有说话而是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划入另册;也有一部分“庶民右派”是因为日常生活中说话不小心,被人告发而成为右派的;甚至有人是领导为了完成上级下达的划右派指标而要求他临时当3个月右派,结果当了20多年(腾品生,1999)。也有个别基层官员为了保护下属,而又要完成上级划右派的任务,自己把自己划为右派。
但是有相当一部分“庶民右派”确实是说了一些引火烧身的话的,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有一部分“庶民右派”在可以一言不吭的情况下,还要“鸣放”,呈一时之快。对半个多世纪前的事情,今天已经无法了解这类“庶民右派”当年的真实心态,后人只能是对他们当时情景做假设推断。
基层反右之所以能够进行,并且不乏有人“鸣放”,其直接原因可能有以下几点:
一是为了完成划右派人数的政治任务,基层领导和积极分子设计圈套“引蛇出洞”,引导“庶民右派”上当。山东省邹平县委书记开大会要大家大胆提意见,说错了也没关系,不准打击报复。如有报复的可到县委找他撑腰做主(任兴武,2003)。当“庶民右派”上当后,书记就翻脸不认人了。其实山东省邹平县的情况相当普遍,只是恶劣程度有所区别。
二是提意见成为政治任务。当年有些基层干部为了完成抓右派的任务,硬性规定要群众提意见。广西柳州市有的单位甚至停止办公专写大字报,人人要向党组织提意见,每人每天要写大字报5—10张(市委党史研究室,2008:27)。在这种情况下,有的人头脑不清醒,在写的意见中有出格的观点就在劫难逃了。
三是对大多数右派的处理在1958年后进行。一些右派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如甘肃的西峰区,1959年有37人被送到有名的“夹边沟”改造,仅仅生还4人(梁中元,2003:19)。甘肃会宁县送往夹边沟32名右派中,仅仅生还8人(李志中、李建文,1990:54)。到安徽省华阳河农场改造的388名右派,1962年生还的只有107人(许春耘,2006)。到1958年上半年初,大部分右派还没有处理,因此基层不知道右派将面临的真实的命运,在“鸣放”时顾虑相对少一点。如果“庶民右派”知道后来的命运之悲惨,恐怕没有几个人胆敢“鸣放”了。
四是“庶民右派”们“鸣放”的内容一般不涉及政治体制,主要是对基层领导的不满和对一些政策,如粮食统购统销有不同看法,与大城市和高校中右派的政治性言论有本质区别,因此“庶民右派”天真地认为自己的言论没有太大危险。
不过在本文中,笔者要探讨的问题是:这些“庶民右派”“鸣放”的真实动机是什么?笔者认为,这些人的行为是20世纪50年代形成的社会流动模式引导的结果,而相当一部分“庶民右派”是这种模式的牺牲品。
一、“资产阶级个人主义”
面对突如其来产生上百万的右派分子、“中右”、“反社会主义分子”等等,官方需要一个解释,解释这些人怎么突然成为坏人了。当年的解释主要有两个,一是这些人的阶级本性和阶级立场有问题,二是这些人有严重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第一个解释只能适用于本人有历史“问题”或者家庭出身“不好”的人,第二个解释则几乎可以适用于所有的右派分子。
河北省安新县委制定划右派的三个条件:(1)平时个人主义严重的人;(2)家庭出身、个人成份不好,有反动表现的人;(3)经常搞小集团,闹不团结的人。这个规定明确把“平时个人主义严重的人”(安新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2000:733),列为第一条,可见县领导对“个人主义”之厌恶。类似的是河南省镇平县委书记宣布有7种人是右派,其中第7种是:严重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蜕化变质;有野心,常计较个人得失,发展成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王文平,1997)。四川省南溪县有的单位甚至宣布:骄傲自满的人(认为未受到党的提拔),不管你写不写大字报,发未发言,都该定为右派(李光昌,2001)。有一位右派在22年后改正错划右派时,才知道自己被划为右派的罪状是:骄傲自大,个人主义严重(任作普,2000)。在反右运动过程中,有些地方官员还顺便组织批判了一下所谓的“严重个人主义分子”。新疆的疏勒县人口不多,划出了5个右派分子,顺带批判了中右分子2人,严重右派言论的8人,严重个人主义者12人(中共疏勒县委员会档案史志局,2008:85)。甘肃酒泉县在反右运动的后期,到了1958年7月还对参加反右运动的4193人中“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严重”的98人进行了严肃的批判(中共酒泉市委党史办公室,1995:22)。
然而什么是“个人主义”,却是一笔糊涂帐。虽然个人主义(individualis m)概念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舶来品,但是在西方关于个人主义的定义也不清晰,其中包含褒贬两种含义(史蒂文·卢克斯,2001)。不过在中国,个人主义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贬义词。1979年出版的《辞海》,其内容基本上完成于改革开放之前,因此带有当年的政治烙印,1979年版《辞海》中关于个人主义的定义如下:
个人主义 一切以个人利益为根本出发点的思想。是私有制经济在意识上的反映。它是资产阶级世界观的核心和资产阶级道德的基本原则。资本主义社会是私有制的最后和最完备的形态,因而个人主义在资产阶级身上发展到了顶峰。表现为损公肥私、损人利己、唯利是图、尔虞我诈等。个人主义也是小生产者世界观的一个特征。表现为自私狭隘、自由散漫、自发的资本主义倾向等。个人主义同无产阶级集体主义根本对立,对革命队伍起着腐蚀作用。(辞海编辑委员会,1979:707—708)
按《辞海》的定义,个人主义是彻头彻尾的坏东西。其实在反右运动中,有些官方文人给个人主义的说明,更加直截了当:
个人主义表现……以别人的所谓“提拔不当”为借口,来说明自己应当提拔。比如说,象赵五、王六这些人,有什么不得了,就是会“吹拍”而已,反而提拔。(戈枫,1958:6)
按此说法,个人主义者就是一些在仕途和升迁上受到挫折而心怀不满的人。下面是当年被渲染的两个个案:
郑某,1942年入共产党,当时是沈阳市某局办公室主任。因没有提拔他为副局长,认为上级故意压制他,欺骗他,因此在“鸣放”中发泄不满,结果是在劫难逃,成为右派。(孙维本,1958:9)
尤某,某省委宣传部宣传处副处长,他在1953年的日记中写道:“争取三年之后处长,五年之后地委副书记,八年之后地委书记,十年之后省委副书记,十三年之后省委书记。”然而仕途不顺,没有升官,因此他骂上级领导“恶贯满盈”,诅咒同事是“幼稚小子”、“老刁婆”。他骂社会“不合理”、“野蛮”。(戈枫,1958:17—18)
当然,用今天的眼光看,以尤某私人日记和平时的人际关系不和来定罪是极度荒唐的。
从这两个个案说明了当年的右派中,有些人是因仕途受挫而“鸣放”,同时也反映了把别人打成右派的人自己那种想升迁的心理,否则他们不会往这方面给别人定罪。不过也说明了所谓的个人主义,与一些人成为右派是有关系的。
笔者认为,以当年关于“个人主义”的定义为标准,可以将当时的“个人主义”者区分为两种情况:第一种是为了达到个人升迁进步的目的而响应号召,第二种则是个人升迁受到挫折而趁机发泄不满者。对于第一种,本文称之为“社会流动模式的被引导者”,第二种本文称之为“社会流动期望的受挫者”,而这类型的人又可以划分为“制度性受挫”与“机遇性受挫”两类,下面分别分析几种情况。
二、社会流动模式的被引导者
本文对社会流动模式的界定是:让什么人,用什么方式,在什么时候成功。既然认为基层反右是当年社会流动模式的一个必然结果,因此有必要对当年社会流动模式作一些深入的分析。
想向上升迁是人类一种正常的行为。在一个比较正常的社会形态,升迁的机会是比较制度化的,而且机会也是相对透明的。但是如果一个社会升迁非制度化、机会不公、暗箱操作,就难免产生问题。
笔者记得幼时有一首童谣道:“穿皮鞋(20世纪50和60年代,中国绝大部分百姓是穿不起皮鞋的,因此穿皮鞋是件神气的事情),当干部,老油条,犯错误。”如果用今天的话语去解读这首童谣,可以说其反映出当代中国史上的一个怪异现象,就是民众热衷于当干部,而干部又往往是政治运动的整肃对象。其实,为了一官半职而以身犯险是中国的传统文化之一。唐代武则天统治时期,提供大量官位,同时严刑对待有过失的官员,以至每任用新官员,管宫中门户的奴婢就说“死鬼又来了”(范文澜,1965:111)。然而当官的魅力,还是让人们前仆后继。
当代中国创造出一个庞大的“干部”阶层,这一阶层包含各级官员、公检法人员、党政机关办事人员、科教文卫工作者,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吃公家饭”的人,这一阶层属于社会的上层和中层。虽然在意识形态上,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是领导阶级,但是干部却拥有更高、更稳定的收入和更好的福利,如公费医疗等等。由于经济上的实惠,加上地位的荣耀,当年成为干部是一件得意的事情。可是一到政治运动,干部往往是首当其冲。“三反”、“反右”、“反右倾”、“四清”、“文革”等一系列运动中,被打击者大多数属于干部阶层。为何如此,并非本文所能完全回答,本文仅仅是从反右运动出发,期待有助于了解这一怪异现象。
成为干部固然是成功的表现,而干部群体中又是等级森严,从一个小干部要往上升迁是需要相当的努力奋斗,但是如何奋斗是有讲究的。有的海外学者对改革开放以前,中国的社会流动用了一个“政治录用”的概念,指出“积极分子、干部和党员,这三种核心政治角色主导了中国政治制度的人员安排”。积极分子是政治录用的第一步,“正确”的动机是成为积极分子的根本因素(詹姆斯.R.汤森,1994:237—238)。有意思的是,当年有一些右派也持相同看法,他们认为“党提拔干部有三部曲的作法,即“入团—入党—升级”,“人事部门是阎王殿,有生杀之权”(中共城关区委统战部,1993:112)。
向上社会流动的主要渠道是:家庭出身+本人政治表现+上级领导赏识程度。在这个模式中,家庭出身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对于基层的人来说,极少有人会真正涉及政治,政治表现往往是根据领导的好恶来评判的,因此让领导满意是非常关键的。在这种模式的指引下,听领导的话,响应领导的号召,成为相当一部分人的条件反射。对于这一点,许多基层领导也有同感,因此在反右运动中,他们理所当然地把反对领导与反对党等同起来。安徽省在中央规定划右派的标准之外,又加上两条,其中一条居然是:反对当地党委第一书记,就是反党(马继庆,1989:606)。安徽省的这一规定,惟妙惟肖地反映出一些基层官员真实心态。
为了响应领导关于“鸣放”的号召,而在反右运动中提意见,这应该是一部分“庶民右派”在运动中引火烧身的重要原因。而响应号召的真实动机,很可能是要在领导面前表示自己的“忠诚”和对“进步”的向往。
有些基层单位领导的“引蛇出洞”做法极度卑鄙,先布置积极分子说一些右派言论,然后对这些积极分子加以表扬,认为这是忠诚的表现。为了紧跟上级所好,一些人附和了积极分子的观点,结果是积极分子平安无事,附和者成为右派。当附和者质问为什么说同样的话,命运不同时,答复是:同样的话,有人出于善意,有人出于歹心(许春耘,2006)。附和者是无辜的,可是他们要是没有追求进步的欲望,还会自己跳入圈套吗?
有一批青少年,或许是这类人的缩影。1958年初在一些地方中学生当中进行的“模拟反右”,要学生讨论的提纲中居然有高度政治化的题目,涉及到共产党的领导、对50年代初期的政治运动评判、对民主与自由的讨论、农民生活的贫困等等,其中一些题目在今天都相当敏感。可是居然还会让一些孩子响应上级指示,投入到所谓的讨论中,说错了话的孩子中,不少人因此前程深受其害(李临雅,2008)。
对于这类为了进步而结果反而成为右派的人,本文称之为“社会流动模式的被引导者”。不过还应该指出,在反右中,存在着不少另外一种积极分子,也就是响应领导号召,揭发批判别人的积极分子,在河南洛阳市区的反右运动中,一部分人政治热情高涨,仅据51个基层组织统计,要求入党的有187人,要求入团的有231人(张武,2002:156)。广西柳州有的人为了达到“火线入党”的目的,昧着良心编造“罪证”对别人落井下石(市委党史研究室,2008:28)。正是这类人的存在,才使得反右运动增加了不少受害者。
三、制度性流动期望的受挫者
由于绝大部分右派分子是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的人,并且相当一部分右派分子家庭出身不是“劳动人民”,这就有必要分析当年的干部群体来源。在50年代初期,干部的来源大体上分为两类:一是所谓的“工农干部”,另一是“知识分子干部”。多数“工农干部”的来源是转业军人,土改、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等政治运动中的积极分子,“知识分子干部”多来源于高等学校和中等学校的毕业生。“知识分子干部”的来源,决定了他们的家庭成分往往不是工农阶层。
在阶级斗争的话语下,出身不好的人的仕途会受到一定的影响。然而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大部分受过中等以上教育的人,其家庭背景往往是所谓的“剥削阶级”,因为在历史上,只有家境殷实的孩子才可能有钱受教育。
表1是20世纪50年代初期湖北与江西两个省高等院校学生与中学生中工农成分学生占的比重,从中可以看出,在1949年时,高校学生中工农成分者凤毛麟角,到1957年时工农成分的高校学生的比重也没有超过1/3。笔者没有收集到1949年前后中学生的成分资料,但是从表1中的数据推断,1949年时中学生中工农成分学生占的比重1/3左右。到1957年中学生中工农成分学生占的比重也只是2/3左右。
表1 1949—1957年湖北、江西省各类学校工农成分学生占学生总数的比重统计表 (单位:%)
当年的统计资料中仅列举了工农成分的学生,其实除了工农成分之外,其他成分大部分是不好的(如地主富农、资本家),或者说是灰色的(如自由职业、小土地出租),因此工农成分学生之外的学生的成分都不太好。在校生的家庭成分不好,自然而然决定了“知识分子干部”的阶级成分不佳。在阶级斗争话语的指导下,出身不好的“知识分子干部”的升迁往往受到负面影响。本文把这类人称为“制度性流动期望的受挫者”。
由于向上社会流动受到挫折,在反右运动中如果发一点牢骚,就很可能成为右派分子。山西省长治地委出台的长治地区划分右派九条标淮之中的第三条就是:“一贯诬蔑党的干部政策,有意挑拨党群关系的应划为右派分子。”(中共长治市委党史研究室,2007:94)
在当代中国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均出现一种现象,就是出身不好的人,为了保护自己,反而表现得特别积极,对自己的同类反而揪住不放,踩着同类自保,甚至于往上爬。对此一些有关反右的回忆录也有记载(汪国训,2005:521)。
四、机遇性流动期望的受挫者
听话就是机会的社会流动模式之存在,还需要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有向上的社会流动机会。实际上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社会是充满了向上流动的机会,主要的机会来自几方面:(1)彻底推翻旧政权,旧官僚基本被清除,因此产生了庞大的职位空缺;(2)新的社会管理制度,国家对社会各个层面的深入管理,国家直接控制到农村、企业和事业单位,创造了大批新职位;(3)高速的社会经济发展,产生了对专业技术人员,特别是教师的需求。不过到了50年代中期,情况有些改变,就是流动的机会大幅度下降。因为新政权已经建立多年,由于旧政权垮台而产生的职位空缺早被填满,新管理制度带来的职位也基本满员。在这个背景下,人们向上流动的欲望与机会不相称的困境就产生了。
官方也曾经尝试给需要进步者更多的机会。但是受到计划经济思维的限制,在发展党员这一至关重要的关节,往往要计划来控制党员数量,特别是知识分子党员的数量。知识分子入党,除了指标之外,还要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相对于其他阶层更加困难。建国初期,干部队伍高速扩张,而党员数量扩张的速度明显低于干部人数的扩张,从山东省的情况可知,干部中党员比重从1949年的大约占2/3,反右前的1956年下降到略高于1/3(见表2)。因此干部中大量的入党积极分子,多多少少感到失落。由于入党的门槛相对高,因此加入民主党派也是要求进步者的一个比较好的选择。反右运动之前,是中国各民主党派发展的一个黄金时期。湖南省委在1957年初有一个统计,当时省内6所高等学校在两三个月内,共发展成员134名,占原有成员数的80%(张学军,2002:320)。
1952年山西长治地委计划在此后一年半的时间内,在全区发展新党员14,200名。其中:发展党员要占产业工人总数的7%;在中小学教职员工中发展占教职员3%;在5,950名中学生中发展党员297名,占学生数5%(中共长治市委党史研究室,2007:31)。居然中学生成为党员的机会高于教师,在政治上对小知识分子成堆的中小学教师的不信任由此可见一斑。虽然1956年长治市委对在知识分子中增加党员发展比重问题提出了具体的要求,决定在今后数年内,随着知识分子的增加,在高级知识分子中发展党员20%至25%,在一般知识分子中发展党员35%(中共长治市委党史研究室,2007:67)。长治市1956年552名中级知识分子中仅发展了26名党员(中共长治市委党史研究室,2007:97)。由于入党困难,因此当年有些右派言论居然是对无法入党的牢骚。如有的右派说“发展教师党员入党过严,是冷萝卜冷心,又冷又硬”(略阳县志编纂委员会,1992:384)。
表2 山东省1949—1956年干部人数与其中党员比重
美国社会学家J·C·Davies的一项研究对了解这一问题有所帮助。据其研究,在一个社会转变中,人的期望提高速度会高于社会提供的真正机会,因此这一差距就造成社会的不满。如果当社会提供的机会下降时,甚至于引发社会动荡(J·C·Davies,1962)。借用Davies的观点,可以推测有一部分人是因为向上社会流动的机会减少,产生挫折感,因此在运动中对人事制度提出批评。当年的右派言论中可以看到下面的说法:
县委提拔干部不是从德、才出发,而是凭印象出发。(中共敦煌市委党史办公室,1995:127)
提拔干部未能按照德才标准办事,单纯地照顾资历,对新生力量培养提拔不够。(马继庆,1989:606)
不一视同仁;选拔任用干部不合理。(韩树军,2002)
县委当官,爱人提拔,这是实际形象化教育干部当官才好;提拔干部不是根据德才只要于得左—点就行。(邬永飞,1995:412)
提拔干部是“任人唯亲”、“现在入党要靠背景,要会拉、会拍就可以入党”,并说:“徒子徒孙都提上来了”。(黄新发,2003:150)
有一位大学生成为右派,可以说是这种类型的典型。他申请入党几年了,没有成功。在鸣放中说,党组织不关心他的入党,党员、党小组、党支部,都已经找他谈过话了,已经经过了“三堂会审”,也没有指出他还有什么不足,为什么还不吸收他入党?他在提意见时用的“三堂会审”这一词语,被认为是“把党组织比作旧衙门,是对党的恶毒攻击”,于是成为右派(叶书宗,2009)。从今天的评判标准看,上述言论有些是中肯的,有些就是牢骚怪话,但是当年有相当一部分人因为这些话而不幸成为右派。
五、讨论
英文单词“ambition”翻译成中文有相当的歧义,因为可以翻译成“抱负”,也可以翻译成“野心”。对“ambition”翻译的歧义,多多少少反映出一点中国文化的特色。在中国文化中,人们向上流动的欲望是普遍存在着,但是又不能也不敢公开表示。在很大程度上,中国文化习惯于自己把自己的向上社会流动的欲望(用当年的语言就是“进步”)当成是“抱负”,把别人的向上社会流动的欲望看为“野心”;当面夸奖别人向上社会流动的欲望是“抱负”,背后把别人的向上社会流动的欲望视为“野心”。有时太走红的人,也会成为政治运动的牺牲品。有一位在反右运动后期被补划成右派的人,平反后知情人告诉他,他成为右派,主要是有些人出于嫉妒,因为他当时又是先进工作者,又是工资连提三级(季音,2007)。
在当年的中国,人群中广泛存在着的向上流动欲望,可是社会并没有给出一个公开透明的社会流动渠道,因此就产生了著名美国社会学家R.K.默顿提出个人适应形式的类型中的一类人,他们适应形式文化目标是合法的,制度化的手段却是非常规的(R.P.库佐而特,1991:240)。如果用默顿提出的分类法,确实可以发现在反右运动中,有一些非常规的行为,最明显的是积极分子往死里整同事,其次是为了表现自己响应号召而冒险提意见的“右派”们。
当然套用西方学者的观点可以解释一些现象,但是西方学者的绝大部分研究并非建立在中国的实际情况之上,因此总感觉到有些不足。其实当年的一些非常规行为,与鼓吹先进,树立模范的社会风气有关。为了当先进,难免有些人铤而走险,故意制造事端,报功邀赏。当年常州有一中学生,为了当救火英雄,可以登报出名,就纵火烧房子,然后再去救火(类似行为在其他国家也存在)。上海有一工人为了入党,把两粒弹子放进发电机油管里,然后报告说他发现了反革命破坏案件。还有个青年团员为了邀功竟写了七次反动标语(矫孟山,1958:20)。
为了进步可以做出非常规行为,自然可以理解当进步的要求受到挫折后,难免有牢骚怪话,这非常符合心理学的“挫折—攻击”理论。当人失落时,容易产生一些攻击性行为,因此不难理解在当年右派言论中有相当一部分是针对人事问题的。
成为右派是不幸的,然而他们成为右派之后的不幸更加令人深思。从1959年开始,陆续给右派分子摘帽,因此如何表现进步,争取早日摘帽,竟成为右派们的追求,于是表现自己让领导赏识的规则又开始运行。不过这已超出本文的研究范围,期望中国学术界今后对右派摘帽问题有深入的研究问世。
反右运动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这场运动对中国社会的深远影响也许要更加长的时间才能够真正了解。不过有一点教训可能是值得注意的,就是要建立一个公平、公开、透明的社会流动机制,让人们的向上流动欲望可以在法律和道德的框架内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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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洪艳;责任校对:赵洪艳,李青果】
C915
A
1000-9639(2010)04-0158-08
2010—02—10
中山大学三期“211”专项基金资助
李若建(1956—),男,福建厦门人,中山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广州5102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