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折磨人的路
2010-08-26王安忆
课外阅读 2010年15期
王安忆
小时候,我很寂寞。爸爸在南京尚未调回上海,姐姐上学,阿姨在厨房烧饭,妈妈呢,则在小房间里,把门关得很严,不知道在干什么。我觉得这样无视我的存在,完全是不应该的。当我玩腻了一切玩具以后,便敲起小房间的门,要求进去。必须使劲地敲,门才会打开,因为妈妈耳朵里塞着两团棉花,轻了听不见。开了门,妈妈厉声问道:“你要干什么?”
“我,我要……”我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是要什么,“我要一粒糖,或者一块饼干。”妈妈恼火地说:“你把我的思路打断了。”
我撅着嘴,心里是一样的恼火,思路算什么?难道比我的寂寞还重要?
“我的思路,断了!你知道吗?好。我给你三粒糖,时针走到这里,吃第一粒,走到这里,吃第二粒……不许再敲门了。”
我不知道这思路是什么,竟然需要插上门,用棉花堵起耳朵,需要把我都牺牲掉来保护它,我自以为自己对于妈妈是极重要的。我心里是又生气又委屈又莫名其妙!
后来,我长大了,长得很大,自以为有了些阅历,又自以为有了些见解,于是大着胆子拿起笔来写东西了。
当脑子里火花般闪过一个念头的时候,我会在半夜从床上翻身坐起,拖过一张纸,或者丢下手里的工作,在办公桌抽屉里匆匆记下几个字;当那闪念清晰起来,像一条连绵的小溪那样不绝地流淌起来,我便忘了吃饭,忘了睡觉,忘了自身的存在,忘了身外的一切;有时候,那思绪会像一条小船那样搁浅,于是我坐立不宁,心情烦躁,无缘无故地发火,一下子得罪了很多人;待到峰回路转,豁然开朗,我看着谁都可亲,看着什么都可爱,世界多么好啊,而自己,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长大了,我懂了,这就是思路,这是条折磨人的路,又是条充满欢乐的路。这么苦苦而又甜甜地走着这路,究竟是为什么?似乎只是为了“使一种可存在也可不存在的东西变为存在的”。
(月月鸟摘自《成都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