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秦观词的花意象及其生命意识
2010-08-15朱智萍
朱智萍
(怀化学院中文系,湖南怀化408008)
秦观以其敏感的心灵感受着生命的所见所闻所遇,并以真切精微的语言表达出来,故在文坛上出现了具有锐敏幽微特质的秦观词。秦词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深婉幽约的情意和真切凄婉的生命意识引起了世人深切的感动和强烈共鸣。张耒曾作诗曰:“秦子我所爱,词若秋风清,萧萧吹毛发,肃肃爽我情。”[1](P7)清代学者冯煦《蒿庵论词》曰:“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2](P61)今人叶嘉莹先生曾作诗论秦观词道:“正缘平淡人难及,一点词心属少游。”[3](P47)其词有词心亦不乏词品,两者浑然构成的境界足以使人动心动情沉醉其中。况周颐说:“词境和词心,相为表里,以心驱境,无所不可,只在有笔可以达出尔。”而词境的生成,意象是基础,意象又是心灵的产物,不但渲染氛围、营造环境,而且外化词人的内在情感,体现作者的生命感受。综观秦词,我们可以发现,其词往往景语和情语交融,物象与生命意识交织,其内在的情感与生命意识常常化为情韵俱佳的意象,诸如易遭摧伤的花朵,无奈迟暮的斜阳,一去不返的流水,来去无踪的浮云,轻幽缥缈的烟雾,等等。《淮海居士长短句》所收录的一百零一首 (除“存疑”部分外)词中,出现“花”字约72次,另有23处未明用“花”字而实为写花的,如“飞红”、“落英”、“落红”等等;出现“水”字约56次,“风”字48次,“斜阳”27次……据此粗略统计,可见秦观词用墨最多的是“花”这一意象。若对其写花的词作稍作观察与分析便会发现,“花”几乎贯穿了秦词的始终,并与词人当时的际遇和心境紧密相连,以不同的情态表现了秦观强烈的生命意识,即通过花意象表现其对一切事物尤其是人之生命的存在状态和生存价值的体认与感悟。
一、花发路香,芳思交加
年少时,每个人对人生无不充满憧憬与欣喜,秦观亦然。据《宋史·秦观传》记载,秦观“少豪隽,慷慨善于言辞……强志盛气。”[4](P13112),慕郭子仪、杜牧之为人,决心“回幽夏之故墟,吊唐晋之遗人。” (陈师道《淮海居士字序》)可见,少时的秦观壮志满怀,对人生充满了希望,一如春之伊始,繁花初开,生命的气息恣意狂荡。这种情怀与意气在其早年词作中可见一二。如:
菖蒲叶叶知多少,唯有个、蜂儿妙。雨晴红粉齐开了,露一点、娇黄小。(《迎春乐》)[5](P53)
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杏花白,菜花黄。(《行香子》)[5](P152)
这些写花的词句明白晓畅,虽格调不高却恰好体现了秦观年少时的那种生之欣喜,那种“倚东风、豪兴徜徉”(《行香子》)的生命情态。
秦词有一部分是描写自己游胜揽古时的所见所感,其中也大多写到了花。诸如:
花发路香,莺啼人起,珠帘十里东风。豪俊气如虹。(《望海潮》星分牛斗)[5](P1)
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望海潮》梅英疏淡)[5](P8)
这些词作里的“花”大体显得繁盛热闹,即使是飘落的柳絮亦不乏生趣与欣喜。袁行霈先生在谈到意象时说:“物象是客观的……但是物象一旦进入诗人的构思,就带上了诗人的主观色彩……经过诗人审美经验的淘洗和筛选,以符合诗人的美学思想和审美趣味。”[6](P65-66)秦观天赋卓异,又“博综经史”,工诗能文,娴于音律,精于书法,通晓兵法和医术。如此才气横溢,自有其“强志盛气”的资本,又恰好早年志得意满,他自以为每个个体都能如盛开于暖春的繁花那样拥有张扬生命个性的自由。而其人生之初欣喜的生命情态正如其词中所言“发花路香”、“芳思交加”,充满生机与希望。
二、放花无语对斜晖
盛开之花繁复娇美,但易受到催伤,易凋零陨落。强志盛气的秦观在经历了应试不第、爱情波折之后就不免满怀感伤与怅惘。这样的生命情境下,天性敏感的秦观也就常常以“落花”、“残红”这些受到破坏了的生命意象来营造词境,表露心声。在其以爱情为题材的词作里,秦观尤好选取这些春归足迹和生命残痕。诸如:
枕上梦魂飞不去,觉来红日又西斜。满庭芳草衬残花。(《浣溪沙》其五)[5](P87)
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画堂春》)[5](P172)
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八六子》)[5](P19)
此等词大多写闺中思妇或青楼女子的各种情思,但秦观“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周济《宋四家词选》),在这些受到当时社会歧视和遗弃的女子身上隐约寄寓着词人自己怀才不遇、相思不尽的一腔忧郁和苦闷。那凋谢枯萎、残破不堪的花朵,那随风飘散、零落成泥的花瓣,那濛濛乱扑、无法自主的飞絮,无不流露着词人对美好春光的留恋和感伤,更是对青春年华匆匆流逝与美好生命备受摧伤的怜惜和忧伤。这种感伤起初只是细如雨,淡如烟,后来就变得更加幽微了。其如《画堂春》:
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柳外画楼独上,凭栏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5](P67)
此词作于元丰五年 (1082),当年秦观“应礼部试不第”,心存怨愤。铺径的“落红”,憔悴的“杏花”,在“弄晴小雨”和啼归的杜鹃声里颇显凄寂,“捻花”沉思,“放花”无语,唯恨在心。“一切景语皆情语”,一景一物,一举一动都沉静地流淌着词人怀才不遇和知己难逢之苦,还浅露出一种生命的孤独感。《蓼园词选》品此词时曰:“时已过而世少知己耳,说来自娟透无匹……花之香,比君子德之芳也……既知无人,唯自爱自解而已。”[5](P61)的确,由此看来那位不知世事艰难、“豪俊气如虹”的早年秦观已经渐行渐远,也已然没有了“任人笑天涯,泛梗飘萍……饮罢不妨醉卧”(《满庭芳》“红廖花繁”)的那份“潇洒脱尘”的情怀和“萧萧然自得之意”(李攀龙《草堂诗余隽》)。
在其词作中繁花的隐退、消失与落花意象的屡屡登场恰恰隐射出词人对自己坎坷际遇的生命体悟。秦观开始体会到个体生命内心的欲求被外在世界局限和破坏的痛苦,而他又没有柳永那份洒脱的情怀,没有欧阳修那份豪宕的意兴,也没有苏轼那份旷达的胸襟,纤细敏感的他只能“以其锐敏之心灵毫无假借地去加以承受”[6](P65-66),因此,自我生命的本愿与现实生活的违愿,个体内心的欲求与外在事物的阻挠所构成的矛盾和冲突在秦观的心际开始交织成网。他“凭栏手捻花枝”以自我遣玩,但终究无法自我慰解,而只有“放花无语对斜晖”,将一切愁苦幽咽于心底。
三、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初尝人世艰辛的秦观纵然对人生颇感失望与幽怨,但自认为还能退居一隅守护自己的爱好和生命的欲求,以自得其乐。这可从他在元丰初年应举不第之后写的《掩关铭》看出一二。其中他说要“退隐高邮,闭门却扫,以诗书自娱”[7](P119),虽明显自削了早年那份“强志盛气”,但犹可见他对生活对未来仍怀有希望。可现实再度事与愿违了。在这段家居期间,秦观不仅未曾享有“自娱”之乐,而且贫病交迫,又因见乡里友朋纷纷出仕,一步步靠近他们的理想生活,他内心更添了感慨哀伤,正如他在给苏轼的一封信中所叙述的:“田园之入殆不足奉裘褐,供镇粥。犬马之情,不能无偷恨尔。”[7](P107)(《淮海集·与苏先生简》)在给参寥子的一封信中更明言道:“仆自去年还家,人事扰扰……但杜门绝处而已,甚无佳兴。至秋得伤寒病,甚重……事事俱废。”[7](P110)(《淮海集·与参寥大师简》)字里行间充满了生活艰苦、生命闲置和内心欲求压抑的苦闷。后来因苏轼、鲜于诸人的勉励以及“重以亲老之命”的自勉而重拾举业,终于在元丰八年登进士科,除定海主簿,调蔡州教授。几经曲折后除太学博士,再迁正字,但不久又因新旧两党之争时迁时谪,时顺时逆。1094年,哲宗亲政,旧党失势,苏轼被贬,秦观也受牵连,初出杭州通判,后道贬处州,不久再贬到郴州。一年后奉召编管横州,次年又徙雷州。秦观在三年之中连徙三地,由贬官削秩直至被除名,永不叙用,而且是受命差职员押送,严加防范,形同罪犯。(《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一百零二)
在这段九曲回肠的人生旅途中,他写过不少沉重的伤春惜花、感伤身世之作。如其在元年间做的《虞美人》其二: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萦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恨酒醒时候断人肠。[5](P132)
从字面上看这是一首吟咏碧桃花的词,但在爱花、赞花和惜花,并为花沉醉的种种情思中,不乏对如花之人的同病相怜之意,还隐约透出词人的身世之感。仙花奇葩却生在乱山深处,身边只有溪水萦回,无人欣赏和怜惜。这是深婉的秦观对美好生命却凄凉而处的幽怨表达。他发现在这世界上,繁花、春光、许多佳人以及像自己这样的多才多艺、壮志满怀的文人都处在一个不遂己意、不能自主、闲置凄清的生存状态中。于是,花落春归的自然现象就很容易成为秦观内心深处最幽微最敏感的伤口。诸如:
池上春归何处?满目落花飞絮。孤馆悄无人,梦断月堤归路。(《如梦令》其五)[5](P92)
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江城子》其二)[5](P47)
乍雨乍晴花易老,闲愁闲闷日偏长。为谁消瘦减容光?(《浣溪沙》青杏园林煮酒香)[5](P160)
这样的词句在淮海词中出现了十多次。在此,转瞬即逝的落花与匆匆流逝的韶华、短暂易老的生命以及和故友亲朋无奈离散、离散后相思无尽的苦闷直接相扣,而非如之前那些着落花一样着重于渲染氛围了。更在其《千秋岁》一词中秦观直言“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5](P63),落花意象与生命愁苦已浑然一体,表达了理想断灭、年华不返和希望无存的深沉悲慨。据宋代曾敏行《独醒杂志》记载,秦观作千秋词时,毅甫见了他后回来就说“秦少游气貌,大不类平时,殆不久于世”, “未几,果卒”[6](P41)。盛年的秦观悲怆至消了其“容光”与“气貌”,憔悴不堪,乃因其已深切感到自己的生命存在和生命价值被整个社会漠视。他竭尽全力去反抗却又发现这种社会力量如此强大,它操纵着个人命运并以此来扰乱个人的内部世界,包括肉体、精神和个人情感,更何况生命短暂易老,人根本无力与其相抗衡。在这样的生存困境中,秦观将其内心中对个体生命的重视、爱惜和悲悯外化为对落花的无限怜惜之情,终至“飞红万点愁如海”,达到生命悲慨的极致。
四、瘴雨过,海棠开,春色又添多少
“花”意象在秦观词中初始多为盛开之态,颇显生之喜悦与希望,随着秦观人生道路的曲折延伸,则几乎全变为“残”花“落”花了,生之哀怨与悲苦逐渐浓重。到其创作晚期却有几首词对花的描写出现了溯回,又写到了盛开的繁花,且基调欢欣。诸如作于绍圣二年 (1095)的两首词: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好事近》)[5](P147)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点绛唇》其一)[5](P135)
这两首词中的花皆一反凄美之风而颇显瑰丽之姿。《好事近》词牌名下注有“梦中作”三字,可知此词上阕所描绘出来的这幅欢快美丽的春景图是词人梦中所见。梦是潜意识的表现,秦观梦中美景佳境是他内心渴求至极的理想生活情态。而《点绛唇》是吟咏刘晨、阮肇误入桃源的故事,桃源美如仙境,安如港湾,与《好事近》中的梦境有相似相通之意。值得注意的是,这两首词都是词人贬居处州时所作,即与其作“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同时。但我们可以看出《千秋岁》的花是真实存在的,而《好事近》和《点绛唇》中的花是虚幻不存在的。实写之花与词人的现实之愁相融一体,虚写之花则是与仙境合一,与词人的理想生命情态相融一体。或由此可见,秦观这时内心已出现了严重分裂。现实生活的局限和苦闷与个体生命的内心欲求之间矛盾更为激烈,以致他有意无意地通过想象和梦境来实现希望的复归并满足自己的生命本愿。故秦词中的“花”似又添了一层意蕴,即是秦观追求自我圆足的生命理想过程中的一个美好生活的象征物。
然而不久,秦观对这种自我圆足的生命追求就近于绝望。元符元年 (1098),他创作的《醉春乡》表现出一种看破尘世的情态:
唤起一声人悄,衾冷梦寒窗晓。瘴雨过,海棠开,春色又添多少。社瓮酿成微笑,半缺椰瓢共舀。觉倾倒,急投床,醉乡广大人间小。[5](P193)
《淮海先生年谱》记载:“元符元年,先生自郴州赴横州……既至横州荒落愈甚,寓浮槎馆,居焉。城西有海棠桥……明日题其柱云:唤起一声人悄……”可见此词乃作于王国维所称之为“凄厉”作于郴州的“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踏莎行》)[5](P69)之后。现实凄清,梦亦寒凛,醒来却惦记着“瘴雨过”后远在西城的海棠桥,想象着海棠开放更添春色的美景。然而,不管当时海棠桥边是否真有海棠花开,此时的秦观已然恰如其词句“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阮郎归》潇湘门外水平铺)[5](P96)那样,再也没有心力悲怆了。一句“醉乡广大人间小”道尽了他对人生的参透,他像是看破了尘世的种种,只是想沉浸在一种逍遥自在、自我陶醉的世界中。梦里梦外,花之繁盛与否,飘落与否,似乎都不甚关心了,一如对这世间所有的生命淡然视之,唯于“醉乡”里还能觅得些许生之理由。这“醉乡”或指王绩《醉乡记》中所描绘的那个远离中原名叫“醉乡”的理想之地,或就指酒醉之后对现实生活浑然无知觉但内心世界自由自觉的生命状态。
可见,此时的秦观对现实世界实已绝望。于他而言,人间只是“小”,小得无法容下任何一个追求理想的个体生命。他只好借酒麻醉自己,以摆脱人生苦恼、生命困境,但事实上他终究不能摆脱外物的羁绊,不能从坎坷经历与痛苦感受中解脱出来,终究难以拥有苏轼那份“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旷达情怀,难以达到庄子那种“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的精神境界。他偏执地前行,几乎将整个生命价值都押注到对自我圆足的理想人格追求上。这样,原本就脆弱的生命势必会沉溺在生存的凄苦与哀怨里直至死亡。此后三年,秦观果真如其在《好事近》中所说的那样“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一代词人便在虚幻的希望复归和自我生命理想圆足之后,于藤州光华亭命化魂归了。
总之,秦观的一生是历经坎坷与磨难的一生。从生命之初的“强志盛气”到生命之愁苦“细如雨”,又到“深如海”再到“白眼看世界”(《草堂诗玉续集》卷上),比较完整地体现了他一生的生命历程及人生状态。而其词中最常见的“花”意象便从起初的盛开之姿到尔后长期出现的凋残零落之态再到后来想象与梦境中的盛开之状。可见,秦观对“花”的描写、怜悯恰好表达了词人对个体生命的怜惜、对生命困境的感伤与对自我生命理想落空的无奈和绝望以及绝望之后复归希望和圆足自我的虚幻实现。词人在对“花”的观照中,体现了其强烈的生命意识。
[1]张元济.张右史文集(四部丛刊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1929.
[2]冯煦.蒿庵论词[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3]叶嘉莹.灵溪词说——论秦观词[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5,(2).
[4]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5]徐培均.淮海居士长短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6]曾敏行.独醒杂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