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胜笔还是败笔*
——也谈吴荪甫“强奸”王妈
2010-08-15姜源傅
姜源傅
(景德镇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江西景德镇 333000)
是胜笔还是败笔*
——也谈吴荪甫“强奸”王妈
姜源傅
(景德镇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江西景德镇 333000)
通过对《子夜》文本中的一个细节的考察,发现在作者的文本叙述和理论描述之间存在的缝隙,从而纠偏了以往大多数论者单纯从后者出发的看法,并展现出茅盾创作中现实主义的胜利。
主题;阶级性;人性
孔庆东在《脚镣与舞姿——〈子夜〉模式及其他》一文中转引了乐黛云先生一段文字:“茅盾根据瞿秋白‘大资本家到愤怒极顶而又绝望时,就要破坏什么,乃至兽性发作’的意见,便给吴荪甫添了一个强奸王妈的情节,”之后评价说:“既不符合情节发展,又违背性格逻辑,使吴荪甫的艺术形象和全书的艺术结构都受到了破坏。这实际不是吴荪甫强奸了王妈,而是作者强奸了吴荪甫,是主题强奸了生活。”[1]笔者认为孔庆东的文章存在两个问题,下面试图结合文本作一初浅分析。
首先是关于“强奸”,笔者不赞同这样的措辞。先让我们看看文本当中的文字:
这一下里,暴躁重复占领了吴荪甫的全心灵!不单是单纯的暴躁,他又恨自己,他又迁怒着一切眼所见耳所闻的!他疯狂地在书房里绕着圈子,眼睛全红了,咬着牙齿;他只想找什么人来泄一下气!他想破坏什么东西!他在工厂方面,在益中公司方面,所碰到的一切不如意,这时候全化为一个单纯的野蛮的冲动,想破坏什么东西!
……眼前这王妈已经不复是王妈,而是一件东西!可以破坏的东西!可以最快意地破坏一下的东西!
他陡的站起来了,直向它的破坏对象扑去。王妈似乎一怔,但立即了解似的媚笑着,轻盈地往后退走;同时她那俊俏的眼睛中亦露出几分疑惧和扭捏,可是转瞬间,她已经退到墙角,背靠着墙了;接着是那指节上起涡儿的肥白的手掌按着了墙上的电灯开关,房里那盏大电灯就灭了,只剩书桌上那台灯映出一圈黄色的光晕,接着连这台灯也灭了,书房里一片乌黑,只有远处的灯光把树影投射在窗纱上。
到那电灯再亮的时候,吴荪甫独自躺在沙发上,皱着眉头发愣。不可名状的狂躁是没有了,然而不知道干了些什么的自疑自问又占据在他心头。他觉得是做了一些奇怪的梦。渐渐地那转轮的戏法——明天开工怎样?八个厂的货销不出去又怎样?屠维岳,钱葆生又怎样?这一切,又兜回到他意识里。[2](P426-427)
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引用这么多的原文,是因为笔者认为最有说服力的是文本,很多的误读或误解首先就是因为对文本的断章取义引起的。
通过文本我们首先可以看出一个问题,王妈不能说是被强奸的。王妈是一个下人,从阶级成份来说,她自然是应该被划在劳动人民的行列里面。但是不管怎样,她首先是一个人。她的人性压倒了阶级性。王妈在这里的表现并不是“被强奸”的,当吴荪甫向她扑来时“似乎一怔,但立即了解似的媚笑着”,她没有仓皇逃窜,而是“轻盈地往后退走;同时她那俊俏的眼睛中亦露出几分疑惧和扭捏,”并且“接着是那指节上起涡儿的肥白的手掌按着了墙上的电灯开关”。这里作者真实地描绘了王妈半推半就,由开始的一点点疑惧到后来甚至是很主动地配合吴荪甫。所以我们不能轻易把“强奸”这个词加在吴荪甫身上。说吴荪甫强奸王妈,不仅是对王妈的简单的阶级性的理解。而且是对作者对吴荪甫形象塑造的误解。文本在这里确凿无疑地向我们传达了人性的复杂性,岂是一个阶级性轻易包容的了!
王妈作为吴府唯一的女仆,她对吴荪甫应该是有所了解的,甚至也可以说她对这位铁腕人物的风采也是心仪已久的。只是吴荪甫平时专心事业,无心女色,连自己的妻子都不免冷淡,自然对其他女性(包括王妈)更无暇旁顾。吴妈能够和心仪已久但在平时高不可攀的主人交欢,应该说是很快乐的,虽然在事实上她连小妾甚至情人的地位都争不到。尽管在事实上吴荪甫只是把她看做一个性的工具,但在王妈未必作如是想。不仅王妈,作为妻子的林佩瑶在吴荪甫那里何尝不是一个性的工具。性在最本真的意义上就是体现为两性的交合,对王妈来说,和主人交合,是非常有面子的事情,而决不会想到这是万恶的资本家对她的压迫,事实上这样的意识是不可能在王妈脑子里产生的,这只能是后来的评论家强加给王妈,从而给吴荪甫和王妈造成的一个双重冤案。王妈在这场交合之后悄然引退,甚至在文本中都没有再现,应该说是很自觉地回到了她本来的角色,小说没有书写她对于吴荪甫和她发生的这次性行为的感想和意见,其实作者在一开始对她的表现已经告诉了我们答案:王妈是知道吴荪甫需要什么的,而吴荪甫的这个需要又暗合了她的需要,当然这是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发生的事件。后来没有这样的历史机遇,所以王妈飘然引退。但是文本清楚地告诉我们,只要有机会,肯定会有王妈(或别的女人,但身份是王妈最恰当,因为在当时的阶级身份的差别下,吴荪甫无需考虑为他的行为负什么责任,除非是怀孕生小孩才可能会小有麻烦。)登场的。后面游轮的表演可以为证,只不过在那里是集体狂欢,但同样是利比多转移的必要途径。
另外在这个事件中,吴荪甫似乎表现出更多的是动物性的蠢动(“兽性大发”),而和他以往的彬彬君子的形象不甚符合,这也是孔庆东责难的地方:人物性格前后不统一。但笔者认为事实不是这样。吴荪甫也有正常的色欲的生理和心理。在第十二章里面写到他面对刘玉英的挑逗时,也不免心旌动摇,甚至自觉是“魔障”,用“跳起来拍着桌子大呼”来让自己平静下来。这说明吴荪甫的色欲也是作为一个正常人而存在的,和他的身份无关。至于平时没有像赵伯韬那样放荡,一是道德和教育使然,二是他把心思全都放到事业上去了,实现了升华性的转移。但一旦事业受挫,高层次的需求马上就会让位给更本能的低层次的需求,那么他就非一场原始性的破坏活动而不能解决问题。应该说茅盾在这里非常高明地写出了一个人的正常的生理和心理变化。他下笔之前未尝没有阶级性的考虑,但下笔之后,他就顺应人物自身的性格展开,让人物按照自己的性格进行活动,从而获得了现实主义的胜利。
其实对于这一点作者本人早有交代,茅盾在《〈子夜〉写作的前前后后》这篇文章里引用了吴宓的评论:“第二,此书写人物之典型性与个性皆极轩豁,而环境之配置亦殊入妙。……其环境之配置,屡以狂风大雨惊雷骇电随文情以俱来。如工人策划罢工时,吴荪甫第一次公债胜利前之焦灼时,皆以雨与霹雳作衬。而写吴之空虚烦躁,则以小火轮上之纵酒狂欢为之对比,殊为有力。当荪甫为工潮所逼焦灼失常之时,天色晦冥,独居一室,乃捕捉偶然入室送燕窝粥之王妈,为性的发泄。此等方法表现暴躁,可云妙绝。”之后说:“这一点,是瞿秋白对我说过的大资本家当走投无路时,就想破坏什么,乃至兽性发作,我如法炮制;不料吴宓看书真也细心,竟能领会此非闲笔。”并且在接下来的文字中再次强调:“总之,吴宓还是吴宓,他评小说只从技巧着眼,他评《子夜》亦复如此。但在《子夜》出版后半年内,评者极多,虽有亦及技巧者,都不如吴宓之能体会作者的匠心”。[3]这里作者对吴宓表达出强烈的知遇之感,同时也很有点孤芳自赏同时又不甚寂寞的幽怨。
其实作者在当时的这份苦心“不足为外人道”,出之于含糊之语是可以理解的。作者说“我写这部小说,就是想用形象的表现来回答托派和资产阶级学者:中国没有走向资本主义发展的道路,中国在帝国主义、封建势力和官僚买办阶级的压迫下,是更加半封建半殖民地化了。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中虽有些如法国资产阶级性格的人,但是一九三○年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不同于十八世纪的法国,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前途是非常暗淡的。它们软弱而且动摇。当时,它们的出路只有两条:投降帝国主义,走向买办化,或者与封建势力妥协。”这里诸多研究者都很欣喜地发现了这段文字,因为这是诸多研究者解读《子夜》的一把重要钥匙。
的确如此,对这一点,茅盾自己也给予肯定。但这里显然有一个重要之处被以往的研究所忽视了。那就是创作意图并不等于创作实际。茅盾下笔之前确有着这样的“主题先行”,但是在他一再修改提纲,到最后成文的时候。我们应该看到的事实是“笔下之竹”既非“眼中之竹”也非“胸中之竹”。由“胸中之竹”到“笔下之竹”已经发生了严重的变异。作者关于主题的介绍自然可以作为我们的参考,但我们不能到此为止,真正能作为我们评判标准的只有文本。在具体创作过程中,作者对提纲不断修改,一个重要的原则就是尊重生活,尽量写他所熟悉的内容。茅盾说:“我们唾弃那些不能够反映社会的‘身边琐事’的描写;我们唾弃那些‘恋爱与革命’的结构、‘宣传大纲加脸谱’的公式;我们唾弃那些向壁虚构的‘革命英雄’的罗曼司;我们也唾弃那些印板式的‘新偶像主义’——对于群众行动的盲目而无批判的赞颂与崇拜;我们唾弃一切只有‘意识’的空壳而没有生活实感的诗歌、戏曲、小说!”同时他希望“将来的真正壮健美丽的文艺将是‘批判’的(敌人、友军、乃至‘革命自身’,都要受到严密的分析、严格的批判。)‘创造’的(从生活本身创造了斗争的热情、丰富的内容和活的强力的形式,转而又推进着生活。)‘大众’的(作者不复是大众的‘代言人’,也不是作者‘创造’了大众,而是大众提供了内容、情绪乃至技术)。这段话和茅盾以往的文艺理论有相通之处,也有不同之处,这里说的对生活态度显然难以贴上“自然主义”的标签,吴奔星提到:“长期以来,某些研究者曾责难茅盾对女性的描写,存在‘自然主义’的倾向。……所谓‘自然主义’原是一种文艺思潮或创作方法,把男女关系的色情描写称为‘自然主义’,也未免太简单化了。对此,我曾向茅盾提起过,他一笑了之。”茅盾对吴荪甫和王妈的表现显然不能用自然主义来加以简单的评判。这个情节是他参照瞿秋白的建议加上去的,但他不是盲从瞿秋白的意见(这意见虽然正确,但更多一点“主题先行”的味道),而是把这个情节组合成了文章的有机部分,甚至是“画龙点睛”,更有利于吴荪甫性格的塑造,而不是游离于文本之外的赘疣。就是对于王妈来说,也更真实地表现了她的人性,尽管她没有逃跑甚至以死相拒很有点不合乎诸多评论者的理想:在他们的理论里,劳动人民是和资产阶级势不两立的。所以王妈一定是应该被强迫的,而且这应该是资产阶级的罪恶之一。但恰恰相反,吴荪甫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引起一般读者的憎恨,而是“在意识上,使读到《子夜》的人都在对吴荪甫表同情,而对那些帝国主义、军阀混战、罢工等破坏吴荪甫企业者,却都会引起憎恨,这好比蒋光慈的《丽莎的哀怨》中的黑虫,使读者有同样感觉。观作者尽量描写工人痛苦和罢工的勇敢等,也许作者的意识不是那样,但在读者印象里却不同了。我想这也许是书中的主人翁(按即吴荪甫)的关系,不容易引人生反作用。”(瞿秋白《读子夜》)瞿秋白是共产党的领导人,他比较早地指出“然而应用真正的社会科学,在文艺上表现中国的社会阶级关系,这在《子夜》不能够说不是很大的成绩。”,瞿秋白自然是擅长对文学作品作阶级性的分析的,但他在这里却忠实了他的艺术感受,并且对作者的创造作了充分的肯定。
当然,在提纲里面,茅盾并没有在开始就把吴荪甫塑造成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茅盾在他编定的写作提纲里面专列了“恋爱关系”这一条,在这一条下面的第四类里面专列了吴荪甫的“恋爱关系”:吴荪甫先与家中女仆有染,又在外与一电影明星有染,后交易所最后胜利之时(其实他并无多大钱赚进,因为亏空亦甚大也),徐交际花忽又弃赵而与吴恋。二人同往牯岭。并且预设“最后一章,在亢奋中仍有没落的心情,故资产阶级之两派于握手言和后,终觉心情无聊赖,乃互交易其情人而纵淫(吴与赵在庐山相会)。作者提到“秋白建议我改变吴荪甫、赵伯韬两大集团最后握手言和的结尾,改为一胜一败。这样更能强烈地突出工业资本家斗不过金融买办资本家,中国民族资产阶级是没有出路的。”[3]作者说他按照瞿秋白的意思作了修改,但不知道瞿秋白的意思是否包括修改互交易其情人而纵淫。
作者为什么写定的文本和原来的大纲大相径庭,我们无从得知。但从客观效果看,文本的书写效果明显优于大纲。作者无疑是采用了戏剧的手法,那就是对矛盾冲突的强化。如果一开始就写吴荪甫纵情声色,那么他就会混迹于其他的人物群像中,面目难以辨认。而作了如文本中的艺术表现以后,人物的性格和心理表现就更加合理。采用大纲的写法,吴荪甫“强奸”王妈不会使人感到突兀,但如那样写,吴荪甫的性格魅力却未免要大打折扣了。那样作者就真的只能给我们贡献一个让我们憎恨的资产阶级小丑形象,而不是一个强悍的“工业英雄”的艺术典型。吴荪甫没有吴老太爷的“太上感应篇”(虽然那也是不可靠的),没有终极信仰的拯救,英雄和凡人在“生的苦闷”面前是同样的无所作为。个体的强悍在无法把握的现实面前显得无比渺小,他们可能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放纵的方式——除了“死”,剩下的就是及时行乐了。这样就不单是作为资产阶级的吴荪甫、屠维岳,也不单是劳动人民的王妈、朱桂英和革命者玛金和蔡真,他们首先都是作为人的存在,他们平时之所以没有更多地在性当中纠缠,是因为他们首先要解决“生的苦闷”(具体内容不同,程度不同,但本质一样),但一旦解决了问题,或者问题完全没有可能解决,升华的途径被阻塞以后,那些被暂时压抑到潜意识里面的意识就会重新复活,这同样在这些不同阶层的人们身上都有生动的表现(朱桂英发现屠维岳找她谈话竟然只是策反而不是吊膀子大失所望即为一例)。作者之所以能够接受瞿秋白的意见进行修改,不是因为这样更能突出大资产阶级的阶级性,而是瞿秋白的建议更合乎文学性的表现。吴荪甫是大资产阶级,但在生活中他首先是人。
这样我们就发现,显然不能仅仅依靠作者对于创作主题的介绍来统领我们的阅读,我们必须警觉地注意到作者为什么那样欣然引吴宓为知己。这显然是因为文本的客观写作溢出了作者的预设主题。作者更满意于他笔下的人物是按照自己的性格而生存着,而不是完全依靠他给与和限制的生命。这样反观文本,吴荪甫“强奸”王妈,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吴荪甫的行为只是一次心理能量的释放。他当然没有对这样的事情作深思熟虑的考虑,更没有事后强烈的追悔。吴荪甫的行为是建立在资产阶级的道德基础之上,那就是一切以“我”为中心,尽一切力量实现自我的价值,尽管客观上也有爱国和发展民族工业的想法和实践,但这都是以不触动他的根本利益为出发点的。因此他和赵伯韬以及杜竹斋等人的分合完全是贯彻了一个利益原则。吴荪甫的所作所为既有着阶级的共同属性,更有着人的共同属性,我们不能轻易用阶级分析的标准来加以评判。
王妈只能暂时拯救吴荪甫,而无法从根本上解除他遭受的各方面的危机,吴荪甫的命运是时代赋予的,时代注定了他这个工业英雄的毁灭前途,与王妈的交合只能缓冲却无法阻拦命运对他的终极宣判。作为工业英雄的吴荪甫是失败的,但作者对他的复杂心理的书写却使他永存为中国现代文学走廊中一个鲜活的典型。
这样看来,笔者倒可以得出一个和孔庆东完全相反的结论,那就是茅盾并没有盲从于他预设的主题,而是充分尊重了生活。对生活的尊重使他创造出了真正的典型,而不是简单地给我们提供了一份社会剖析的高级文件。至于不同时代研究者的读解包括茅盾自己的追述都有误导我们的地方。要真正把握这部作品,就一定要透过这层层迷雾,回到文本本身,文本,只有文本,才能给我们一个较为真实的答案。在这里笔者深深地赞同作者本人的意见,吴荪甫把王妈作为他的破坏对象实在是作者的生花妙笔,而不是孔庆东所说的败笔。
[1]孔庆东.脚镣与舞姿——《子夜》模式及其他[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5(1).
[2]茅盾.子夜[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3]茅盾.《子夜》写作的前前后后[J].新文学史料,1981(4).
Abstract:Through an analysis of the novel M idnight,we find a distance between the theory and p ractice of the author.So we can correct the errors of most theorists w ho directly comment on the author’s statement and exhibit Mao Dun’s victory in realistic w riting.
Key words:theme;class nature;human nature
[责任编辑 陈义报]
An Ingen ious W riting or an Unsuccessful W riting
JIANG Yuan-fu
(Department of Chinese,Jingdezhen Junior Collage,Jingdezhen 333000,China)
I246.5
A
1009-1734(2010)06-0020-04
2010-10-13
姜源傅,讲师,硕士,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比较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