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理解:论饶宗颐学术与艺术的因缘
2010-08-15郭景华
郭景华
(怀化学院中文系,湖南怀化418008)
前理解:论饶宗颐学术与艺术的因缘
郭景华
(怀化学院中文系,湖南怀化418008)
饶宗颐作为当代学、艺兼擅的学人,其治学与艺术史论、艺术实践有着密切的关联。考察饶宗颐的学术轨辙,可以看出饶宗颐的学术与艺术之间的因缘,以学养艺,以艺促学,是饶宗颐学术与艺术的特色所在。
饶宗颐; 前理解; 学术; 艺术; 因缘
当代阐释学理论认为,作为人类基本存在方式之一的理解活动,均是带着特定的“先见”或“前理解”,在具体的时空条件下进行的。理解者浸淫于其中的文化传统构成了“前理解”的主要内容。很明显,对于一个初中肄业,完全以自学成家的一代学术宗师,饶宗颐的学术渊源是很值得探究的。有关饶氏的治学特点与方法,已有许多学者从总体上做了概括性的描述和说明。[1]但是,作为学、艺兼擅的大师,饶宗颐对于中国传统艺术也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饶氏传统艺术的视域非常阔大,凡诗、书、琴、画,无不涉猎,故而其艺术史论也非常驳杂。由于学界在这方面的探讨不多,本文即以此为题,集中探讨一下饶宗颐学术与艺术的因缘。
一
饶宗颐出生地是粤东文化古城潮安,此地自唐代韩愈刺潮之后,兴校重教便为潮汕地区历任地方官员所承传的优良传统。由是,潮汕文教事业起步虽较晚,但发展却很快,加上其地处“省尾国角”之地,历代战乱冲击不是很强烈,因此在宋初就初步呈现文教昌明的局面,以至于有“海滨邹鲁”之美誉。潮汕人以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浓厚的崇学重教之风,在民风民俗中保存了中原文化因为战乱而丧失了的典章文物;诗词书画这些传统艺术,在潮汕也有很浓厚的群众基础。
饶宗颐之父饶锷,博学多才,工诗文,精考据,尤擅方志谱牒,其学颇受孙冶让影响。此老颇喜买书和藏书,曾修藏书楼一座,取名曰“天啸楼”,该藏书楼藏书多达十余万卷。在著述方面,饶父著有《〈佛国记〉疏证》一部;其他著述如《王右军年谱》、《慈禧宫词百首》、《潮州西湖山志》等,无不体现其独特的学术旨趣。
饶宗颐从小就从乃父那里接受了传统学术根基的培养,9岁时,饶宗颐已能阅读《通鉴纲目》、《纪事本末》等古籍。至10岁,便能诵《史记》篇什,历阅佛典经史和古典诗词曲赋。读书的博闻强识,给饶宗颐打下了深厚而扎实的国学根基。而在对传统治学方法的熏陶方面,饶宗颐有如是回忆:
家父曾准备着手写一部有关清朝学案的书,当时我虽年幼,亦和父亲一同收集丰富、详赡的资料,并且东施效颦地学家父着手写文人的学案,所以在14岁时便写了《顾亭林学案》一书。由拟作的过程中家父不忘时时提醒指点。可惜那本书现已亡佚了。[2](P167)
如此看来,饶氏父子对于顾亭林治学的规模、识见、态度与方法,应该有切身体会。从小治学便首立其大,显示饶氏父子非凡的治学抱负。曾有学者在总结饶宗颐治学方法的时候,宣称“饶老的学问乃乾嘉之学问、饶老之学术乃乾嘉之学术”,并指出其受乾嘉考据学的开创者和巅峰学者钱大昕的影响甚巨,[3]但在我看来,也许在具体治学方法上饶氏受乾嘉学术影响确实不小,但从其治学视域的宏阔,方法的多样,踏勘的精神,无疑更见顾炎武的影响。
此外,作为富甲一方的饶氏家族,对于古物的购买、收集,也颇有兴趣。据饶宗颐介绍,民国初年,韩山 (笔架山)出土了北宋治平至熙宁年间的四尊莲花瓷佛像,属于中国瓷史上极罕有的珍品,饶氏家族就购入了两尊。饶氏长辈们对于古代器物的兴趣和赏鉴,无形中也给幼年的饶宗颐以很大的影响。
在传统艺术的学习方面,饶宗颐曾说:
我现在画的人物画,比如说,敦煌人物,双钩的佛像。我的这个基础主要是在年轻的时候。在念小学的时候,旁边有一家店画佛像,暑假就在那里跟人家画,画了有一两年。那个时候我就打下了一个基础。[4](P6-7)
饶宗颐除了拜民间艺人为师学习绘画之外,在其11岁时候,还师从名画家杨拭学习绘画山水、花鸟及宋人行草、名家法贴。此外,幼时的饶宗颐的书画学习还深受书画家蔡梦香 (1989—1972,善写魏碑,所画山水高古且有创新)与饶(又名饶初,号墨笠道人,乃饶宗颐大伯父,以画大青绿山水出名,有《墨笠道人山水花卉画册》传世)的影响。
由此可见,少年饶宗颐,在接受家庭十分传统的国学教育的同时,也在传统艺术方面接受了很好的训练。
二
从学术轨辙来看,饶宗颐早期的学术主要集中在以整理乡邦文献为主。而1949年定居香港是其学术生涯的重要转折点。50-60年代,在文艺研究方面,饶宗颐对《文心雕龙》、楚辞学用力颇勤。同时,得地利之便,饶宗颐与国际的学术交流特别是跟海外汉学家的交往日益密切,这不仅使他得以及时了解西方汉学家的研究动态及方法,而且国外所藏中国文献和出土遗物,也不断地刺激他学术增长的动力,使其汉学研究视野不断持续更新,问学也迎来了十分辉煌的时期。关于饶宗颐同海外汉学家学术交流情况,一些学者已有专文论述,[5]我这里仅从饶氏所从事的艺术史论方面,强调一下他在同汉学汉学家的交往中,所获得的灵感和资源。
20世纪50年代直至70年代,通过与日本汉学界的交往,饶宗颐获得了流失海外的部分甲骨文资料,并观感了日本学界对中国传统文化典籍包括古典艺术的研究。在大受刺激的情况下,他开始对上古艺术开始关注,并着手收集这方面的材料,写出了相关艺术史论论文。而60至70年代同法国汉学家的交往,又使饶宗颐的汉学研究成果开始流布西方汉学界并产生影响,尤其是同汉学家戴密微的合作,使其在敦煌学研究上更是大放异彩。同印度学者白春晖的交往,饶宗颐不仅学会了梵文,而且在白的引见下,印度班达伽东方研究所聘他为研究员和永久会员,邀请他前往天竺梵文研究中心从事中印关系研究;继而白春晖又推荐他师从其父、印度著名学者老白春晖学习《梨俱吠陀》。使其梵学知识突飞猛进。在东方研究所,饶宗颐还学到了一种治史的方法,那就是:研究问题要穷其源,而溯源要追溯到最远处。“本文”的原始亦即“源”清楚了,也就能清楚“流”的脉络。从而阐明:一种发展中总是有多个层次。穷其源的研究方法,贯彻在饶宗颐其后学术研究的许多课题中。在工作之余,饶宗颐还寻访了印度著名人文胜景、文化遗迹,其足迹遍及印度南北。在印其间,饶宗颐有不少新的发现,譬如刘熙的《释名》源于《婆罗门经》,韩愈的《南山诗》深受马鸣的《佛所行赞》的影响,“悉昙”(音韵学)对中国文学 (尤其是诗歌)和语言学的影响等等,于是写出了《印度波尔尼仙之围陀三声论略——四声外来说评议》、《华梵经疏体例同异析疑》等很有见地的论文,还翻译了《梨俱吠陀》经,为中印文化交流史研究作出了极大的贡献。1965年,饶宗颐赴美国,参观卡内基博物馆及哈佛大学佩波第考古人类学博物馆所藏甲骨;又在纽约“楚帛书”藏主戴润斋处获睹《楚帛书》原物。1967年,饶宗颐又赴美国参加由哥伦比亚大学美术史及考古学系主办的“楚帛书及古代中国美术与太平洋地区关系可能性”学术研讨会。会前,在大都会博物馆,面对有人对该馆藏《帛书》的质疑,饶宗颐论证了它的真实性。
饶宗颐的艺术史论与其学术有极强的因缘,以学养艺、以艺促学是其特色。从现在能够看到的饶宗颐艺术史论研究论文发表时间来看,饶宗颐从事中国画史的研究是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的,其中70、80年代是其画史研究取得丰硕成果的最重要两个时期。饶宗颐的中国画史研究范围上至先秦,下逮明清,涉及品类有彩陶、青铜器上的绘画图像、楚汉绢帛画、敦煌壁画与敦煌白画、时刻作品、元明清卷轴画、指头画;讨论的问题则包括了绘画起源、画风流变、题材意涵、笔墨技法、传记生平、画论品评、图赞源流、题跋流传、书画关系、词画关系、道教绘画与禅僧绘画诸项,从其研究布局来看,有三大亮点:一是在上古画史研究中,由风格沿题材对绘画与文学、文化人类学、民俗学的关系展开探讨,其中绘画与文学、文化人类学关系的探讨又与其研究有年的楚文化粘连起来;二是对元明近古艺术史论的研究上采取“以小见大”的观照方式,对此一时期的重要艺术家从生平、交游、思想源流、绘画思想诸方面都作了研究,其研究又与早期的方志、诗词的整理以及几乎贯穿一生的佛、道典籍的释读密切联系,譬如通过诗文、正史、方志考索画家的生平、交游,通过佛典释读禅僧禅画的思想乃至构图风格等等;三是以会通的学术视野对绘画与文学、史学、哲学等其他人文学科作贯通性地研究,不但填补了艺术史研究上的一些空白,而且在研究方法上给人以很大启示。由此,既让我们看到了饶宗颐古典画史研究的视域极为开阔,也让我们理解了饶宗颐从自身学术视野出发来研究、阐发中国传统艺术的观看之道。
此外,饶宗颐的艺术史研究,除了得益于其浑博的学术视野和其他人文学科方面的卓越成就,其在艺术实践方面的成就也非常令海内外瞩目,当代大诗家钱仲联就曾说:
观堂、寒柳,我国近世学人通中西之邮以治学者也,余事为诗,亦非墙外。今选堂先生之学,固已奄有二家之长而更博,至于诗,则非二家之所能侔矣。[6](P321)
事实上,饶宗颐不仅以学者而兼以诗词名世,又擅丹青、书法。其画,凡山水、花鸟、人物,无所不能;其书,也各体兼工。饶宗颐这种学艺兼擅的人文素养,在近现代学人中非常罕见。自1973年以来,其书画作品多次参加中、日举办的各级书画会展;自1978年以来,“饶宗颐个人书画展”也多次在中国、香港及日本、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韩国等地开展,计达十五次之多,这些充分表明饶宗颐的书画艺术已经臻于很高境界,绝非业余玩票者可以视之。还有不少论者在论及饶宗颐的书画时,目之以“学者画”、“以书入画”的“文人画”,[6]这些也表明饶宗颐学艺兼修、以学养艺、以艺促学、学艺相融所达到的效果。
综上所述,饶宗颐的学术取径,盖早期受其父和同时学人之影响,以治乡邦文献、地志为主;其后因大学教学之故,对上古文学研究比较精深,其中又以楚辞学研究为著;在与日本汉学界交流后,学术重心乃得转向甲骨文;其后与法、美诸国汉学界之交往,其问学又延伸至敦煌学、简帛学,其治学取径盖有“三变”。然而每次问学研究之变化,并不能完全理解为是饶氏的好奇趋新,其中一以贯之其学术生涯的线索,就是围绕重建古史这个中心展开,这是饶氏治学的坐标点,这是其治学的常态的据点所在。而依照此坐标点,饶氏之问学四处开枝散叶,故而显现出非常雄浑博大的气魄,取得举世皆惊的学术成果。冯友兰曾论及20世纪40年代史学研究有三种取向:信古、疑古及释古。而饶宗颐之史学研究不断突破当代学术的学科苑囿,正经历了由疑古到释古再到重建古史这样一个探索过程。
同样地,在古典艺术史研究方面,饶宗颐从来不为学科范围所苑囿,而是在学科与学科之间从容穿梭,在理论与实践之间密切联系,从而尽可能地避免了由于研究视角的单一而引起的对对象把握与解读的偏失。梁启超曾说,“凡学问上一种研究对象,往往容得许多方面的观察。而且非从各方面观察,不能得其全相。”[7](P2)作为自觉秉承近代优秀学人治学精神的饶宗颐,其治学的特点是与梁氏主张相吻合的。
[1]姜伯勤.从学术源流论饶宗颐先生的治学风格.胡晓明.饶宗颐的治学态度与方法.郭伟川.论饶宗颐教授之史学观.周少川.江山代有人才出——饶宗颐教授学术成就管窥.赵松元.饶宗颐的生命精神.饶芃子.对饶宗颐先生治学方法的体会.朱丽霞.“一切学问皆植根于文学”——饶宗颐治学经验与乾嘉学术之关系.雷铎.旷世奇才大宗师——饶宗颐教授治学治艺概说.陈其泰.饶宗颐教授的学术成就.
[2]郭伟川.论饶宗颐教授之史学观 [A].曾宪通.饶宗颐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C].香港翰墨轩出版有限公司,1997.
[3]朱丽霞.一切学问皆植根于文学——饶宗颐治学经验与乾嘉学术之关系.北方论丛,2007,(3):76-78.
[4]曹鹏.艺术是学问的升华——饶宗颐访谈录 [A].大师访谈录[C].南方日报出版社,2004.
[5]郭伟川.饶宗颐教授与中日文化交流 [A].饶宗颐教授与欧洲汉学界的深厚渊源 [A].郭伟川.饶学与潮学论集 [C].艺苑出版社出版,2001.王振泽.饶宗颐先生与法国汉学家戴密微[A].任继儒.国际汉学 (第六辑) [C].北京:大象出版社,2000.
[6]万青力.选堂先生与学者画 [A].何怀硕.率性随心,元气淋漓 [A].谢文勇.饶宗颐教授的诗书画艺术 [A].黄兆汉.饶宗颐教授的绘画艺术 [A].郑炜明.论饶宗颐 [C].
[7]梁启超.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 [A].桑兵,张凯,於梅舫编.近代中国学术批评 [C].北京:中华书局,2008.
Pre-understanding:On the Fate of Jao Tsung-Iπs Academic and Art
GUO Jing-hua
(Chinese Department,Huaihua University,Huaihua,Hunan 418008)
Jao Tsung-I are known as a contemporary distinguished scholar andfor his art proficiency.His scholarly research and theory of art history and art practice are closely related.Reading his academic research,it is easy to find the relation between his academic research and art creation,which is also featured by their complementation.
Jao Tsung-I; pre-understanding; academic; art; fate
I03
A
1671-9743(2010)04-0078-03
2010-01-20
湖南省教育厅科研项目课题“饶宗颐艺术解释学研究”,项目编号:08C653。
郭景华 (1971-),男,侗族,湖南新晃人,怀化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从事中国古代文论及近现代学术思想史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