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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素雅中的本色性情——汪曾祺小说论

2010-08-15王永生

怀化学院学报 2010年3期
关键词:汪曾祺小说生活

王永生

(淮北职业技术学院旅游管理系,安徽淮北235000)

汪曾祺的小说内容平实、语言朴素、文笔淡雅,寓哲理于自然、寓凄婉于幽默,于淡雅中见真情。在妙趣横生、娓娓动人的叙述中给人一种清水芙蓉,不事雕琢的本色之美。这种返璞归真的“诗话”描写,把人引到一个奇妙的艺术境界里,成为极见功力而又不露斧凿痕迹的当代小说艺术珍品。

一、尽其自然的闲话文体

汪曾祺不拘囿于固有程式,他的作品不大注重故事情节,而以很多篇幅描写“气氛”,用“气氛”表现人物。于是,与同期其它小说相比,汪曾祺作品的叙事成分有了较为明显的变化。这首先表现在小说情节的淡化和散文化倾向。无论是《受戒》、《大淖记事》等“高邮”系列小说,还是《安乐居》、《小芳》等现实题材小说,其故事情节都异常简单,向散文化靠拢。其根本目的是逼近生活、逼近真实。生活中固然也有情节性的存在,甚至戏剧性情节的存在,但更多更常见的是散漫、零断的非情节性的存在,即生活的原生态。

汪曾祺小说出现之际,人们在耳目一新的同时不免疑问:小说还可以这么写吗?但人们很快就理解了。作为新时期这类小说的首倡者与成功的实践者,汪曾祺为小说艺术对日常生活涵容能力的拓展,为小说艺术审美形式的拓展作出了可贵的贡献。虽然情节淡化或散文化也易产生内容和形式上的芜杂、散漫等弊病。然而,汪曾祺的小说,无论在内容和形式上都疏放自然,并无上述毛病。作者在写作中主旨明晰,内容上既疏放,又不枝不蔓。另外,作者在结构上也是苦心经营,存严谨于疏放之中。在散点似的结构中,往往能于最后给读者震撼一击,留下深长的韵味。

《大淖记事》是最能说明上述问题的例证。作者展示了一组高邮水乡大淖水墨画般的风光景致,大淖中央的沙洲上“长满了茅草和芦荻”[1](P147),但春夏秋冬碧绿、雪白、枯黄各呈异彩,绿柳丛中鸡鸭炕房及浆坊又那么平和幽静。居住在此的“两丛人家”习俗不同,“各是各乡风”,做生意的以和为贵,凡事忍让,相安无事,兴化帮的锡匠们很讲义气,又极正派。居住在草房里的挑夫们安贫乐道,勤劳善良,对生活没有过高的要求。他们的是非观念、伦理道德观念和街里的穿长衫念过‘子曰’的人完全不同:女人可以当男人的面脱光衣服到淖里洗澡;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他们在男女关系上是比较随便的。我们摒弃世俗的道德,从美学的角度加以净化分析,不难看出,作家在这里展示的是一种略带原始韵味的风俗民情美。大淖的风光孕育了小锡匠十一子和巧云对美好爱情的执着追求,作家正是在描绘优美风景和淳朴风俗的前提下刻画人物,使作品显示了一种“内在美”。再看《八千岁》,作者从八千岁的衣服款式、店铺摆布、招牌匾额、经营方式等静态的非情节因素写起,不直接写人物的性格、心理、活动。有时只是一点气氛,就把八千岁的发家经过与性格刻画寄寓其中。这种散文化的笔法使故事与背景交相辉映,形成了结构上、意蕴上的张力。

可见,汪曾祺用闲聊式的文体刻画人物别树一帜,而且他没有人为地改变故事的节奏,使作品亲切感人。汪曾祺曾经简单用“随便”两个字来概括自己小说结构的特点。这个“随便”也就是平淡质朴、自然的同义词。不饰雕琢、不露痕迹,在如行云流水的闲聊中表现出一种生活的纵向或横向的流动,让人物和事件在舒展自如的发展中体现出内在的关联,于悠然中显示作品的冲淡之美,尽显艺术本色。

二、朴拙中见本色的语言美

汪曾祺用自己独到的语言,写自己熟悉的生活。但就在作者似乎不动声色的风俗人情描写中,作品释放出一种令读者流连忘返的吸引力量。作者在描绘景色和塑造人物时,并非真的是无动于衷,而是巧妙地把自己的热情渗透到字里行间。作者在小说创作中基本用一种平稳、低缓、悠长而略带惆怅的语调,偏于一种随机式的介绍。仿佛在告诉读者:生活的意蕴并不需要人为的感悟,感悟本身就在生活中,是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即使普通的一个画面,谁能否定其中深藏的精神呢?用“新鲜而单纯”评价汪曾祺的语言是恰当的。汪曾祺有一篇很短的小说《求雨》,写的是大旱时节孩子们敲锣打鼓求雨的事。写到孩子们求雨回来后,道:“他们走得很累了。他们都还很小。就着泡辣子,吃了两碗包谷饭,就都爬到床上睡着了”[1](P48)是纯粹的口语,仿佛随时能从野老村妪口中听到,但放在这里,却若有神助,令人回味。

为了接近口语,汪曾祺的作品中多用短句,而且句号特别多,这明显是从生活中来的。一个短句加上一个句号表示一个独立的意思,与下句之间产生了语意的跳跃,仔细一读就产生了明显的节奏。《鸡鸭名家》里有一段描写:“他放过多年鸭,到头来连本钱都蚀光了。鸭瘟,鸭子瘟起来不得了。只要看见一只鸭摇头,就完了。还不象鸡。鸡瘟还有救,灌一点胡椒、香油,能保住几只。鸭,一个摇头,个个摇头,不大一会,都不动了”[1](P214)。这种描写,具有新鲜而单纯的口语美,是汪曾祺小说的一大特色。追求话与话之间的关联是汪曾祺小说语言的又一大特色。我们发现,汪曾祺的小说语言,拆开来看,每一句都是平常话语,集合成篇时,语言在朴素中就会洋溢出非常隽永的美文气息。普通语词之所以能在语境中获得美感,主要依赖于语境的解释功能,从而产生超出语词本身的深韵。《岁寒三友》里有一段话:“每回下雨,他就说:‘我不去上学了!’妈妈都给他说好话:‘明年,明年就买胶鞋,一定!’‘?明年!您都说了几年了!’最后还是嘟着嘴,挟了一把补过的旧伞,走了。王瘦吾听见街石上儿子的钉鞋愤怒的声音,半天都没有说话”[1](P179)。这种写法,字面平直,无一字悲凄,却悲从中来,字里行间留下了空白,却调动了读者的想象,使读者可以借助语境提示,充分延展字面外的深韵。

在汪曾祺眼里,常用的、不见特色的“俗词”在恰当的上下文语境的匹配下,照样能平中见奇、朴中见色。正因如此,汪曾祺笔下的人物,虽然话语不多,却无不因其有限的话语与有限的文化修养相匹配而变得生动、真切。此外,汪曾祺所写之景很美,所用的词句却很朴实。然而,朴实并非简单,而是藏巧于拙。《钓鱼的医生》中有这样描写:“听见女儿在门口喊:‘爸??!’知道有人来看病了,就把火盖上,把鱼竿插在岸边湿泥里,起身往家里走。不一会,就有一只钢蓝色的蜻蜓落在他的鱼竿上了。”这是一幅绝妙的淡泊宁静的生活小景,寥寥几笔,传达出一种健康的生活情趣,创造出一种柔和宜人的美的意境。再看,《羊舍一夕》中放羊娃“到了坡上,把羊打开,一放一个满天星?都均匀地散开;或者凤凰单展翅?顺着山坡,斜斜地上去”;《大淖记事》中巧云和十一子“都到岁数了,心里不是没有,只是像一片薄薄的云,飘过来,飘过去,下不成雨”;《钓鱼的医生》中写王淡人的家是“一庭春雨,满架秋风”。这些富有表现力的词语运用,含蓄蕴藉而优美动人的比喻,通俗的文言和精练的俗语并陈,都使人感觉到特有的文化韵味。是的,汪曾祺作品中的语言初看好像并无奇处,是明明白白的大实话,但仔细玩味一下,就可发现这些语言是经过精心打磨的,鲜活有意韵,充满美感。

三、浓郁、笃实、微苦的生活气息

纵观汪曾祺的小说,大多取材于解放前的黑暗时代。与同类作品的明显区别是,汪曾祺的艺术眼光不仅仅停留在凄风苦雨、民生凋敝上,而是用深入的笔触去揭示他们在劳动中所体味的生活的苦趣。他们的生活方式是世俗的,是清苦的,然而又是率真自然的,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因此,一些即便是极普通极平凡的低层市民,经过他的描写,自有其生活之美、人文之美。在《羊舍一夕》中描绘了一个塞外农场果园,那里生活着的人们按自然的常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里有聪明过人、勤谨刚直的普通群众:赶车的陈银娃,力大无比的王大力,一开口就压韵合辙的拾粪老人,智慧的乡下阿基米德。他们保持着知足常乐的恬淡和顺应天时的达观,并在相互关切和帮助中建立温馨和睦的生活气氛,汪曾祺的小说不乏这样的世界。汪曾祺笔下的普通劳动者,还常常是本业的行家里手。《鸡鸭名家》里的余老五、陆长庚,《大淖记事》里的老锡匠和黄海蛟,《鉴赏家》中的叶三,《故里三陈》中的陈四、陈泥鳅等。汪曾祺着意写这类行家里手们,为的是更好地写出市民劳动的风采,他们使劳动变得非常美丽,甚至如诗如画,甚至有了神奇的色彩。

可以看出:作家在切近的生活环境中注重的是感受之趣,是那些能够传达时代意趣和生活情趣的素材,在一些貌似琐细的描写中表现出一种生活的况味,而且能够从平淡甚至略带苦味的生活中发现艺术的情采。在他的小说里,不仅知识分子懂得在笔墨山水、梅兰竹菊中寻找生活的情趣,便是那贩夫走卒也多有艺术爱好:严谨耿直的锡匠们爱唱“小开口”(《大淖记事》);顶不济的修鞋匠,也要养几盆悬崖菊(《皮凤三楦房子》);秦老吉的馄饨担子是楠木的,雕着花,细巧玲珑,很好看。好象是《东京梦华录》时期的东西,李嵩笔下画出来的玩意儿 (《三姐妹出嫁》)。这些凡夫俗子承受着生活的压力,依旧在忙碌奔波之余寻找着美,创造体现着乡土文化,酿造着诗意。

汪曾祺主要是以反映旧社会的恬淡风光、古朴风俗显示其质朴风格的。作家是否在粉饰太平呢?汪曾祺的作品内容来源于生活,而且在反映社会生活时打上了时代的烙印。这在《岁寒三友》中陶虎臣的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鞭炮生意,是随着年份走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年头并不是常有的。这样,“心满意足的神情就逐年在陶虎臣的脸上消失了”。从以上简约的叙述中可以看得很清楚,陶虎臣的生活浮沉,与旧社会的社会动荡是完全合拍一致的。除此外,大淖的风光美好、民风淳朴,也并非“世外桃源”,黑暗势力笼罩着它,刘号长可以在这里胡作非为;一位产科医生为蛮不讲理的联军团长太太接生,竟被这位团长亲手枪杀。汪曾祺作品中的劳动者在劳动中改善生活,体现其中不经意的雅致美韵,构成了一幅清雅的民俗风景图。而清雅之中又隐有一些苦味:例如,十一子的伤会好吗?王瘦吾、陶虎臣的窘境会改善吗?孩子的胶鞋会买吗?尽管作者将其淡化处理,这个理想世界中仍夹杂着那么一丝清晰的苦涩。

四、颂扬芸芸众生的人文之美

汪曾祺笔下出现的往往是三教九流、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芸芸众生。他们没有惊天伟绩,也无传奇经历,他们大都是凡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他们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和谐的天趣。这里民风淳朴,笃行仁爱。《岁寒三友》中的靳彝甫在王瘦吾和陶虎臣生计无告、濒于绝境时,将视若生命的三块祖传田黄变卖;《故里三陈》中的陈泥鳅,用冒着生命危险挣来的钱为陈五奶奶的小孙子看病;《徙》中的高北溟不忘师恩,虽然自己仅得温饱,仍勉励周济恩师不争气的儿子。这些人虽然社会地位低微,但都有一颗仁爱之心,他们集中体现了作家对“涸鲋之辙,相濡以沫”这一古老人道主义命题的赞美和弘扬。

作者在描写下层人物时不忘展现他们的人性之美。这在《大淖记事》中得到最集中的体现。虽然作品中写的是旧社会一对普通劳动青年充满血和泪的爱情故事,但由这个故事所显示出来的生活美却是激动人心的,作品中主人公的命运是凄苦的,但他们追求的却是美的爱情,是自由自在的人生。作者描写的虽然大都是下层贫苦劳动者,但读来丝毫没有凄风苦雨之感。相反的,从主人公身上总能看到力量和希望。《大淖记事》中的巧云姑娘,面对“一家有了三张嘴,两个男的不能挣钱,但要吃饭”的严峻现实,他“没有经过太多的考虑”,就毅然地接过他爹爹用了一辈子的箩筐,信心十足地一下子挑起了沉重的生活担子向前走去;《徙》中的高北溟,无论面临奸恶势力之徒怎样的威胁利诱,都始终横眉冷对,透露出穷不气馁、穷不失志的通达态度。他们在清贫中执守着一份传统、一种情操,使他们有了操守之美、人文之美。

汪曾祺的小说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冲淡平和的本色之美,缘于他的家庭环境及由此所形成的人生观、价值观,这些都直接影响了他的创作观及创作态度。

一、中国传统文化和人道主义的滋养

汪曾祺出生于传统文化渊源甚深的江苏高邮。汪家是一个开明地主之家,祖母是一个勤快人,擅做各种风味小吃,为他日后对饮食文化的精到品味和鉴赏起了很大的影响。父亲汪菊生是一个“通才”,从各种运动到摆弄各种乐器,以及画画、刻图章、无不精通,而且为人随和,喜欢给孩子们做各种玩意儿。汪曾祺在作品中对艺术美的敏感与追求和父亲有很大关系,在父亲影响下,童年时的汪曾祺喜欢出入街上两旁的店铺,他从小耳濡目染这些手艺人的生活方式,闻嗅到一种辛劳、笃实、轻甜、微苦的生活气息,这些势必影响着他的人生观和审美趣味的形成。

汪曾祺的家族可以算得上是书香门第,带有浓厚的儒家文化色彩,汪曾祺幼时就由祖父每天讲授《论语》,并且隔天做一篇“义”来解释《论语》中的内容[2](P29)。儒家中庸之道对他的影响很深,使他有一种“随遇而安”的精神,这种达观的生活态度势必影响到他笔下的人物塑造,从而使他的小说世界有一种笃实、和谐之美。汪曾祺是从情感上接受儒家思想的,他认为儒家是讲人情的,是一种富于人情味的思想。然而,在中西文明碰撞的时代背景下,汪曾祺没有把儒家传统思想原封不动继承下来。在近代西方思想的启蒙和激活下,他抛弃了儒学中片面强调伦理秩序严重束缚个性发展的一面,吸收了自由平等、个性解放等新质,形成了既带有浓厚儒学色彩又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人道主义思想。[3]

汪曾祺独特的人生经历尤其是在“文革”中的遭遇坚定了他对人道主义的追求。在饱尝人情冷暖之后,汪曾祺对人们之间相互关爱与信任的呼唤更加迫切。因而,他用充满温情的眼睛去看人,去发掘普通人身上的美和诗意。对民众之间相互关怀,彼此温暖的歌颂,对人性的肯定,成为汪曾祺作品中一个常写常新的主题模式。

二、创作观与创作态度的执著追求

随着汪曾祺儒家人道主义思想的逐渐觉醒,感时忧民的忧患意识与匡时济世的责任感的日渐强烈,他认识到“文学应该有益于世道人心,使人获得生活的信心”[4]。他把艺术的镜头对准人性美、人情美进行讴歌,而这种讴歌并非是粉饰太平,也与唯美主义相区别。汪曾祺在一次座谈会上曾指出:“虽然我写的也是旧社会,但一个作家总要使人感到生活是美好的,感到生活中有真实可贵的东西,要滋润人的心灵,提高人的信心。”这是作家在明确的世界观指导下认识、反映生活的经验之谈。在这种创作观指导下,他塑造了一个充满生活气息的小说世界。打开汪曾祺的作品,用一般读者的眼光看,似乎写得轻松、散淡,都是一些平实的话,好像没有刻苦用功之处。知道内情的人,是深知这种写法是颇费思量极具功力的[5]。汪曾祺写作是认真的,他夫人曾说:“老汪都是想透了才写”。可见,汪曾祺对写小说是求新、求好的。正因为有这样的创作态度,汪曾祺追求疏放自然,却绝非信马由缰,其作品才能自然而有节。对于汪曾祺这样一位着力刻画恬淡、自然、笃实的生活形态的作家来说,探究其小说冲淡平实的本色之美及成因,对读者、对文学本身而言,是大有裨益的。

[1]汪曾祺.汪曾祺自选集[M].南宁:漓江出版社,1987.

[2]汪曾祺.去年属马[M].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

[3]孟庆澍.仁爱与抒情?汪曾祺气质论[J].小说评论,1998,(5):36.

[4]苏北.关于汪曾祺的几个片段[J].扬州师范学院学报,1997,(3):39.

[5]沈敦忠.周作人散文平和冲淡风格的现代思想根源[J].怀化学院学报,2005,(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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