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诗歌中的草意象探析
2010-08-15钟巧灵
钟巧灵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 中文系,湖南娄底 417001)
中国古代诗歌中的草意象探析
钟巧灵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 中文系,湖南娄底 417001)
在中国古代诗歌的众多意象中,草是一个引人注目的重要意象。草意象自形成以来逐渐发展定型为离别相思的审美符号,为历代文人所使用。由于草意象意蕴的不断丰富和深化以及表达方式的多样、审美情感的积淀,草意象的审美效果不断增强。了解草意象的审美符号功能及其表达方式,可为解读古代诗歌作品提供便捷的途径。
古代诗歌;草意象;表达方式
在中国古代诗歌的众多意象中,草是一个引人注目的重要意象。它在中国古代诗歌中出现频率较高。探讨这一意象的文化思想内涵及丰富多彩的表现形式,对于了解中国古代文人的心态,并进而了解中国古代诗歌的感发形式,无疑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一
描写草意象的诗,最早可以追溯到产生于春秋时代的《诗经·周南·卷耳》,它是中国诗史上最早出现的以“草”来表现思念之情的诗作: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聩。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这首诗通过采摘卷耳草的形象,表达思妇殷切怀念远方服役丈夫,尤其是诗的首章,描写女主人公边采卷耳,边思念远行的丈夫,以致心不在焉,采了又采,筐子总是采不满,最后气得将筐子扔弃到大路一旁。它通过细致入微的细节描写,真切地塑造了女主人公思夫不得的痛苦颓丧形象,给读者以强烈的艺术感染。故戴君恩在《读风臆评》中称这首诗为“古今闺思之祖”[1]。
为什么“卷耳草”有如此强大的感染力?因为“卷耳草”意象的感发作用。一种意象的生成,是深深地植根于人类的社会生活之中,植根于审美客体和审美主体的统一。诗人由某种景物触发某种情绪,又把自己的某种情绪注入到某种景物之中,因而某种景物便成为了一种诗人们所认同的表达某一种情感的意象。意象萌芽产生于人与自然的一种对应关系,而这种关系又得到了人们的一致认可。如前述《卷耳》中的“卷耳草”,即是触发诗人(女主人公)思绪的一种媒介,春日的卷耳草牵惹出女主人公的思春情感,而卷耳草的枯萎,又引发出女主人公思人不得而产生的感伤。正是这种心灵的执着追求与这种追求的不能实现而产生的感伤和思怨,恰好和卷耳草的荣枯形成一种密合的对应,于是,凭草(客观的象)而抒愁怀(主观的意)的草意象便应运而生了。
继承《诗经》的传统,淮南小山在《楚辞·招隐士》中的“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则在《诗经》的基础上,将以草意象抒愁思更进一步明朗化了。淮南小山受萋萋春草触发,感受到时间的变化,生发对“王孙”一去不归的惆怅之情;同时又将萦回之思注入春草,使得萋萋春草之“象”与相思怀远之“意”构成物理与心理的对应关系,而生成春草意象的伤别怀归含义。淮南小山的绝妙之处,还在于“萋萋”与“凄凄”的音通之处。“萋萋”一词不仅描摹出春草茂盛的特点,同时也暗示了怀归之情的深长。“萋萋”正是意与象之间即心理与物理的最佳契合点,可见诗人的手法之高超。符号美学大师苏珊·朗格认为,传达不外乎是赋予心灵图景以形式,即给意象以名称,用形容词来表明它的形状和特征,诚为的论。
淮南小山的“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以其巨大的艺术感染力,在诗歌殿宇的回音壁上反射出悠远的回响。春草伤别意象被不同时代不同作者反复地使用,其符号意义也就不断地得到丰富和深化,并逐渐演变为一种符号形式而在文学史上得到定型。
“由再现到表现,由写实到符号化,这正是一个从内容到形式的积淀过程。也正是意象生成的过程。”[2]草意象自出现以来,逐渐演变成为一种独立的成熟意象,成为一种主观性、象喻性很强的模式,成为文人学士心目中的离别相思符号,以致于诗人们见草生离情,思草则思情。诗人们在创作时,极爱使用这种具有相思情绪的草意象,来表现离愁别恨、相思怀远之情。这在唐宋诗词得到了更为突出的表现。如范仲淹《苏幕遮》中的“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就是将芳草与相思别情相联系。这里的芳草同“春草生兮萋萋”中的“芳草”,同样是相思离情的触媒。它遥接天涯,远连故园,更在斜阳之外,使瞩目望乡的客子难以为情,而它却不管人的情绪,所以词人说“芳草无情”。实际上,正是“无情”的“芳草”牵动着有情的客子,客子之情和“芳草”之景,密合无间,使人一读,油然而生思归之意。在这里,范仲淹就是现成地运用了包孕故乡情思的春草意象,来抒写自己怀乡思归的愁情。“芳草”已“从特定的具体的审美意蕴中剥离出来,而具有某种社会性的审美符号意义”[2]。
二
草意象具有了“某种社会性的审美符号意义”,诗人们在创作过程中,把离别相思的现实感受转变为现成的意象语言,草意象因而被反复使用。由于草意象意蕴的不断丰富和深化,再加上历代具有类似审美心理结构的情感的积淀,草意象的美感效果不但没有因为反复使用而陈旧,反而因为其表述方式的多样而不断增强。那么,诗人们是怎样运用草意象来表达离情别绪的呢?简言之,一是以乐景写哀,一是以哀景写哀。下面以宋词为例略作分析。
我们先看以乐景写哀。“从整体看,春代表着繁荣,象征着好生。”[3]春天草萌生,嫩绿而繁茂,温馨明丽而欣欣向荣。处此繁华之景,理应生出喜悦之情,而诗人们却往往见乐景而生悲愁,情与景形成巨大的落差。王夫之在《薑斋诗话》中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4]这种以乐景写哀的手法,缘于诗人面对赏心悦目的宜人芳草,而自己却因爱情失意、佳偶难成,或因事业受挫、壮志难酬而缺乏欣赏美景的心情,美好的自我被无情的现实所否定或得不到应有的肯定。对芳草美景强烈的爱与对社会人生冷酷无情的痛心的恨,使情与景形成反差,景愈丽而情愈悲。如严仁的《鹧鸪天·惜别》以“瑶草碧,柳芽黄”,给我们描绘了一幅美好的春景:碧草芳美,岸柳吐黄。但是,面对醉人的春景,作者却要与自己的好友作别,主观上的浓重的离别之愁,投射到美好的春景之上,便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青春作别,倍觉销魂,故作者要“载将离恨过潇湘”。作者深恨在春草萋萋之时,不能和好友共享烂漫春色,却要在明媚春光中和好友分别。正是钱惟演在《玉楼春》中所描写的“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啊!陈亮的《水龙吟·春恨》则着意将自然、人生、社会的诸多物理、生理、心理因素融为一体,面对“平莎茸嫩”的初春美景,抒写怀远之情而寄托深切的家忧国患。春恨、情恨、国恨表里相生。作者就是在这样春草萋萋的物色感发下,由自我与对象同构异质的比照中萌生“春归”而人不归的离别愁和“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的家国忧。作者尽倾全力描绘“平莎茸嫩”的美好景色,其意在为后面的春恨增添气势。春景愈美好,愈令人惆怅,添人愁绪,而春恨也就愈加强烈。此处的乐景写哀,达到了“一增其哀”的艺术效果。
其次是以哀景写哀。这在以“秋草”写“悲秋”的主题中十分明显。秋草的枯萎衰白,预示着衰落,象征着肃杀,凸现了秋天到来的季节感。而秋的“下降的、凝缩的、紧张的、威严肃杀的力的结构样式决定了秋的内在表现性与人抑郁、痛苦的情感结构是一致的”[3]。正因为如此,萧瑟秋草与悲伤忧愁自然而然地便联系到了一起。这种以哀景写哀的表现手法,可以达到情景相融的艺术效果。如晏几道《鹧鸪天》(醉拍春衫惜旧香)中的“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从时空两方面形容主人公长久遭受离恨折磨的情状。“秋草”为一年的衰晚之象,作者面对枯黄的秋草,抒写自己与心上人的离别之愁。由草的逐渐枯萎,而生爱情逐渐枯萎的担忧,秋草之景与离别之愁,密合无间,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作者所要抒发的离愁与相思。张孝祥欢呼胜利的《水调歌头·和庞佑父》,从总体上看是一首欢快的词作,但其中又夹杂着浓重的悲绪。而这种“喜中寓悲,壮中带愁”的情感,正是借助于“衰草”的意象来完成的。“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周郎破贼的赤壁矶头,如今已是一片落日残照;谢玄杀敌的淝水桥边,也是一片衰零枯草。面对如此的“衰草”,作者不禁触景伤情,“衰草”唤起了作者心中的无限愁绪。以“衰草”之象,抒发忧愁之意,草意象在此处充当了词意由喜转悲的有力媒介。
综上所述,以“草”象抒“愁”意的草意象,自形成以来逐渐发展定型为离别相思的审美符号,为历代文人所常用。在古代社会,诗人们在承平岁月有着人生思考的迷惘和痛苦,在离乱时代有着身世感伤和家国忧愁的伤感和悲愤。更由于古代社会生产力的不发达,诗人们经常沉浸在离愁别恨之中。而这些愁绪的表达,因为有了“速生速衰”的草而找到了抒发的媒介。可见,正是古代特定的社会年代,不仅使“愁”成为了审美的主体情感,而且造就了“草”成为审美客体的必然趋势。在使用过程中,草意象以其逐渐趋于完美的艺术表达方法,完成了它的审美符号功能。了解古代诗歌中草意象的生成及其表达方式,可为我们解读古代诗歌及诗人的审美心理结构提供一条便捷的途径。
[1]贺新辉.古诗鉴赏辞典[K].北京:中国妇女出版社,1988:4.
[2]潘知常.论古典诗歌意象的生成[J].江汉论坛,1985,(7):73-76.
[3]尚永亮.比较四季说伤春[J].古典文学知识,1990,(3):59-60.
[4]周振甫.诗词例话[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268.
On the ImageofGrassin ChineseAncientPoetry
ZHONG Qiao-ling
(Departmentof the Chinese Language,Hunan Institute ofHumanity,Scienceand Technology,Loudi,Hunan 417001)
In the imageriesin Chinese ancient poetry,the grassimagery isa compelling importantone.The image ofgrassbecame an aesthetic symbolof departure,using regularly by the ancient literates.Because of the constant deepening of the implication,the varied expression,and the sim ilar aesthetic psychology of the emotions,the grass imagery had continuously enhanced itsaesthetic effect.Understanding the image ofgrass,we can find a convenientway to understand theancientpoems.
Chinese ancientpoetry;the image ofgrass;waysofexpression
I207.22
A
1674-831X(2010)06-0087-03
2010-09-16
钟巧灵(1971- ),女,湖南韶山人,湖南人文科技学院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诗歌研究。
[责任编辑:葛春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