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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的独断与障蔽
——从《潘先生在难中》的精神局限说起

2010-08-15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10年1期
关键词:潘先生文学民族

丁 辉

(宿迁学院中文系,江苏宿迁223800)

启蒙的独断与障蔽
——从《潘先生在难中》的精神局限说起

丁 辉

(宿迁学院中文系,江苏宿迁223800)

启蒙在中国不单单意味着个性意识的觉醒,同时还意味着“国民意识”的觉醒,强调个体对民族、国家所应承担的道德义务。由今观之,对《潘先生在难中》中的潘先生这样的底层市民提出过高的“道德”要求是不道德的。当一个人无力“卫国”的时候,奋力“保家”不仅不应受到批判和谴责,反而应该赢得我们的同情与爱敬。遗憾的是,作者批判的锋芒一直是指向潘先生对妻儿的体贴和呵护。对妻儿的爱与呵护也许算不上什么高贵的情感,但却是一切高贵情感的基础。然而由于“卑谦的利己主义”的主题预设,把潘先生对妻儿的感情以及动荡年代“乱离人”的悲剧给漫画化和喜剧化了。五四新文学中,启蒙正是这样与传统士大夫“感时忧国”的固有传统相结合,从而逐步带上了知识独断论色彩,最终形成对个体苦难与个体命运的障蔽与盲视。

《潘先生在难中》;启蒙;独断;障蔽;个体苦难

逃到了上海的潘先生担心教育局长斥他临难脱逃,丢了饭碗,便又只身一人返回故乡,处处风声鹤唳,他又到外国人办的红十字会领取会旗、会徽,挂在家门上,一听战事危急,便慌忙躲进红十字会的红房子里。战争初息,他被推举书写欢迎军阀凯旋的条幅,他大书“功高岳牧”、“威镇东南”、“德隆恩溥”,终觉违心,眼前闪出拉夫、开炮、烧房屋、奸淫妇女和菜色男女、腐烂尸体的残酷镜头。杨义在其《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如此分析:“小说固然从一个小人物的仓皇出逃中反映江浙军阀混战的荼毒生灵,但这些已经退居次要地位成为背景了。它更为重要的是极为充分地剖示了小市民知识分子委琐自私的灵魂。潘先生的灵魂内核是利己主义。逃而复归,归而营巢,甚至他在战争初息,便为军阀歌功颂德,无不是为了身家性命,象征性地讲,就是在火车站里排成一字长蛇的黑皮箱和老少四口的苟且安全。”[2]316其实,早在小说发表之初,茅盾就评论说:“在叶绍钧的作品中,现在还深深刻在记忆中的是那可爱的潘先生在难中,这把城市小资产阶级的没有社会意识,悲谦的利己主义……临虚惊而失色,暂苟安而又喜等心理,描写得很透彻。”[3]

应该说茅盾和杨义的分析是符合这篇作品的价值取向和主题取向的。只是小说中的这种着眼于启蒙批评的价值取向与主题取向恰恰是我们今天要反思的东西。小说批评潘先生的“卑谦的利己主义”,着墨最多的竟然是在那个朝不保夕的动荡年代,潘先生对“家”的顾惜。诚然,潘先生是“自私”的,念念不忘的确是“排成一字长蛇的黑皮箱和老少四口的苟且安全”。只是,对潘先生这样的既不具有“批判的武器”(话语权,如小说作者),也不具有“武器的批判”(枪杆子)的底层市民提出过高的道德要求是不道德的。当一个人无力“卫国”的时候,奋力“保家”不仅不应受到批判和谴责,反而应该赢得我们的同情与爱敬。遗憾的是,作者批判的锋芒一直是指向潘先生对妻儿的体贴和呵护。当潘先生见不到混乱人群中的妻儿时,他“禁不住浸出两滴眼泪来”;当潘先生从战区率领全家逃出之后,经历了短暂的分散而最终与妻子会合时,不禁感慨万千:“现在好了!”当他听说火车真的不通了,“心头突然一沉,似乎觉得最亲热的一妻两儿忽地乘风飘去,飘得很远,几乎至于渺茫”。对妻儿的爱与呵护也许算不上什么高贵的情感,然而却是一切高贵的情感的基础。我们能指望一个对父母、妻儿都不爱的人去爱社会、爱国家、爱民族吗?然而由于作者的“卑谦的利己主义”的主题预设,在把潘先生这个人物“小丑化”的同时,也把潘先生对妻儿的感情以及动荡年代“乱离人”的悲剧给漫画化和喜剧化了。

启蒙首先意味着人的个性意识、权利意识的觉醒,而人的权利意识自然包括生命权和生存权这样的基本权利。启蒙思想家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说:“人的首要法则是维护自身的生存,人的首要关怀是对于自身的关怀。”[4]7从这样的启蒙观点看,潘先生的行为本无可厚非。可是,中国的启蒙从一开始便与保国图存的民族主义情绪纠结在一起。启蒙在中国也就不单单意味着个性意识、权利意识的觉醒,还同时意味着“国民意识”的觉醒,强调个体对民族、国家所应承担的道德义务。在那些历史动荡的年代,这样的道德义务往往还会被强调到一个相当高的程度。

张福贵先生在《错位的批判——一篇缺少同情与关怀的冷漠之作》中对《潘先生在难中》的批判的错位问题作了批评。[5]但是,张先生没有从文学本体论的高度把这种批评上升至对一种在现代中国文学中普遍存在的写作立场的认识。文学的关怀和历史的关怀并不总是一致的。伟大的文学总是呈现出跟历史不同的精神品格。历史是无情的,历史为了自身的“进步”有时不得不无视历史进程中难免裹挟着的残忍,历史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性也可能会把具体个人的痛苦和不幸逼挤到阴暗的角落,而文学的使命则是要让这些看不见的东西“被看见”,致力于在历史时间的流程中彰显为历史所漠视的具体的个人的命运。叶绍钧笔下潘先生所生活的时代,外患未休,内乱不已,各路军阀凭借武力,割据一方。要求像潘先生这样的知识分子放弃一己之私,悲怀广大,本身并没有错,但这是历史的合理性,历史的合理性并不能代替文学的合理性。一旦作家以历史思考代替了纯粹意义上的文学思考,一个在历史肆意播弄下陷身战争灾难的泥潭苦苦挣扎却无力自救的小人物的全部孤苦与不幸、痛苦与耻辱就被掩入小说叙事的盲区。我相信,在现代中国也存在像潘先生那样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小人物,哪怕仅仅是因为他们所遭受的不幸与苦难,也理应在文学中赢得同情,为什么在我们的文学中却成了讽刺、讥嘲与漫画式挖苦的对象,这是不是暴露出我们的文学在精神质素上的某种欠缺?

说潘先生没有社会意识,无非是说潘先生在战争来临时未能“舍小家而顾大家”。但是像潘先生这样的人微言轻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除了避开武力的锋芒还能做些什么呢?到山里组织武装?上街散发传单?发表文章斥责反动军阀?岂不笑话!不要说这样做的功效很少,就是能起点作用,那潘先生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将要遭受的肉体和精神的苦难又该到什么地方去申告?在战争的阴风迷雾的笼罩之下,潘先生为了保全“身家性命”,到红十字会领了会旗、会徽,作者以讽刺、调侃的笔调写道:

两面红十字旗立刻在新秋的轻风中招展……一个红十字徽章早已缀上潘先生的衣襟,闪耀着慈善庄严的光,给予潘先生一种新的勇气。其余几个呢,重重包裹,藏在潘先生贴身小衫的一个口袋里。他想,“一个是她的,一个是阿大的,一个是阿二的。”

潘先生所生活的时代是中国历史上民族苦难深重的岁月,外忧内乱,兵连祸结。然而我们应当看到,民族的苦难绝不是抽象的,它是由一个个我们这个民族的具体的个人在剧烈的历史动荡中所遭受的痛苦与不幸汇聚而成的,离开了一个个具体的个人所承受的苦难与不幸是无所谓整个民族的苦难的。我们当然希望历史上能多一些像“三元里抗英”那样的壮烈英姿,但我们又不能回避,在我们这个民族近百年的屈辱史上,不管是面对外国殖民者还是国内施暴者的刀锋,更多的是像小说中的潘先生那样的“甘做顺民”的灰色身影。他们所遭受的痛苦、不幸与屈辱是作为整体的民族苦难的一部分,同样需要抚慰与救护,同样需要尊严与敬爱。这种在无奈中隐忍、在屈辱中挣扎的辛酸与苦涩正是历史动荡年代的日常生活,如果说这样的日常生活在“侵略(包括国内统治者的施暴)/反抗”的二元历史书写格局中或者被遗漏和遮盖,或者被简单地斥为“软弱怯懦”的国民根性,尚有它的历史合理性,那么,文学作为对人的命运的承载,不恰恰应该与这种无奈、辛酸、屈辱与苦涩同在,与人类的苦难同在?若不然,文学何为?

在中国,就像科学最终发展成科学主义(或曰科学拜物教)一样,启蒙从一开始也就带有“唯我独尊、排斥其他”的知识独断论色彩。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深刻地发现启蒙是如何走向了原初意愿的反面,而在中国,由惯有文学抒情传统、不愿也不屑深入到社会肌理深处的知识分子在书斋里构造的启蒙却发展成另外一种形式的“野蛮”,这大概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也不会想到的。而这样的一种今天看来颇值得反省与检讨的写作立场在五四新文学中较为普遍地存在,即使伟大的人如鲁迅先生也未能幸免。先生的《阿Q正传》是五四新文学启蒙主题的扛鼎之作,也是现代中国文学中最早赢得世界性声誉的作品。《阿Q正传》的伟大成就不容否认,尤其是这部作品对于中国历史、中国社会、中国人的深刻剖解,直到今天无人能及。也许正是由于这种巨大的思想光芒的掩盖,我觉得,长久以来,关于阿Q,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被我们忽略了。阿Q身上最让鲁迅所不能忍受的无疑是精神胜利法、麻木冷漠、卑怯苟且等所谓的国民劣根性。然而,换一个角度看,支撑着阿Q从长年的苦难和不幸中挺过来的不正是所谓的精神胜利法,所谓的麻木苟且?当一个人被剥夺得只能用精神上的自我慰安作为武器以应付残酷的日常生活,只能用麻木苟且来抵御纷至沓来的来自官、绅、匪的压迫和戕害,我们在揭橥这种精神胜利法的同时是否也该对这种心灵创伤有足够的体贴与抚慰?

一个民族的文学的精神品格自然可以从这个民族的文化传统中得到解释,现代中国文学对“日常生活”的排拒,对个体苦难的盲视(当然是就整体而言),同样可以从中国知识分子“系念家国”、“以天下为己任”的文化传统中得到解释。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这样的传统当然不能说错,问题是这样的传统一旦从历史书写进入文学叙事,极易形成对“无关家国”、“无补兴亡”的日常生活的排斥力量。据说是“全盘性反传统”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对这种传统中的“家国”情结其实并没有触及,相反,“医民救国”的热忱及“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情结一直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内驱力之一。即如启蒙,在西方,强调个人对于国家的优先性原本是启蒙的题中应有之意,而在中国,启蒙从一开始就并无自足的价值,个人的觉醒、人的个性意识的觉醒在中国的固有语境下只有附着在“沙聚之邦一转而为人国”这样的宏大的目标上才能彰显其意义,这样就在某种程度上颠倒了启蒙的价值趋归。前述五四新文学在精神品格上的欠缺便不难从这里得到解释。

值得一提的“题外话”是,从“救亡压倒启蒙”的上个世纪20年代后期开始,传统的“家国之思”的群体意识又和主流价值观的核心理念,即集体主义精神成功实现了融会,而集体主义精神的基本要义是:“以个体对于群体无条件服从为纪律规范,以公正无私的自我奉献为思想信仰,以只有解放全人类最后才能解放无产阶级自己的人生追求为最终归宿”。[6]43强调用文学去感应民族解放运动与人民解放运动一直是现代中国文学的主流,而作为具体的个人的苦难与不幸反而被民族感情的狂波巨澜与凯歌高奏的历史洪流所淹没。

现代中国文学给当下文学发展的最大的启示也许是,如何使文学回归日常生活,回归到个体生存,使文学成为对每一个个体苦弱生存的悲悯、抚慰、关怀与救护,应该成为当前文学创作和研究的一个重要向度。

[1] 鲁迅.文化偏至论[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 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 沈雁冰.王鲁彦论[J].小说月报,1928,19(1).

[4] 卢梭.社会契约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

[5] 张福贵.错位的批判:一篇缺少同情与关怀的冷漠之作——重读叶圣陶的小说《潘先生在难中》一文[J].文艺争鸣,2004(5).

[6] 宋剑华.百年文学与主流意识形态[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2.

Abstract:Enlightenment in China means not only the individual awareness,but also the awakening of“national consciousness”,emphasizing the individual moral obligation to the nation,and the State.It’s immoral to for people living in lower class(just as Mr.Pan the character in the article ofMr.Pan in the Hardships)to meet such a high moral requirement.Unfortunately,most of the author’s criticizes was for Mr.Pan’s consideration and care to his wife and children.Love and care for his wife and children might not be the noble sentiment,but it is the basis of all the noble feelings.However,due to the writer’s“humility,self-interest”default theme,in bringing the character Mr.Ban as a“clown”,Mr.Pan’s feelings for their wives and children,as well as the tragedy of the people in the times of turbulence were of comic and comedy.In May 4th new literature,the Enlightenment was combined with the inherent tradition of scholar-officials’concern about their state and people,and gradually it gained the knowledge arbitrary style,finally turned a blind eye to the individual suffering and destiny

Key Words:Mr.Pan in the Hardships;Enlightenment;arbitrary;cover-up;individual misery

The Arbitrary and Cover-up of Enlightenment

Ding Hui
(Department of Chinese,S uqian College,S uqian,J iangsu223800,China)

I206

A

1671-2544(2010)01-0055-04

2009-10-19

丁 辉(1970— ),男,江苏泗阳人,宿迁学院中文系教师,文学硕士。

(责任编辑:张晓军)

夏志清先生在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曾谈到了现代中国文学的“感时忧国”传统。事实上,只要对现代中国文学稍有接触的人都不难感受到这一点,关于国家、民族、社会的前途与命运这些宏大主题几乎占据着现代中国文学绝大部分空间,局限着中国现代作家的文学想象。五四以后的大半个世纪,这些宏大叙事凭借着中国传统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固有精神资源的支持及命悬危卵的特殊的民族处境,一度居于现代中国文学的主流地位。

五四新文学的最常见也最宏大的主题是“启蒙”,而中国近现代的启蒙从一开始便呈现出跟西方近代启蒙不同的精神风貌。强调个人的觉醒,强调个人对于民族、国家的优先性一直是西方启蒙的题中之意;而中国近现代启蒙落脚点和归宿却是民族救亡图存,陈独秀、鲁迅他们虽然也强调人的个性意识,但这种个性意识却要附着在民族救亡图存的宏大命题上才会有意义。鲁迅虽有“任个人而排众数”的“立人”主张,然所以要“立人”,最终的依归却依然是:“人既发扬蹈厉矣,则邦国亦以兴起,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1]46。在中国,启蒙既然一开始便以民族救亡图存为价值依归,当后来启蒙的长期性与民族救亡的紧迫性形成一对无法解决的矛盾,所谓的“救亡压倒启蒙”就是必然的。本文试图以对小说《潘先生在难中》的重读为中心并旁及《阿Q正传》等作品,透视五四新文学中,启蒙是如何与传统士大夫“感时忧国”的固有传统相结合,从而逐步带上了知识独断论色彩,轻易地占领了道德高地,最终形成对个体苦难与个体命运的障蔽与盲视。

叶绍均的《潘先生在难中》发表于1925年。叶绍均也由此成为文学史公认的“反映小市民知识分子灰色生活”的代表作家。故事的背景是20世纪20年代的江浙军阀混战。在战争的阴影笼罩下,到处是逃难的人群。小说一开始,便用调侃与滑稽的笔调渲染了小学校长潘先生在携家逃难途中的狼狈与惶恐。小说的开头往往决定了全篇的叙事风格和叙事基调。从《潘先生在难中》的开篇我们不难看出,叶绍钧对笔下的潘先生的态度是讥嘲和反讽的。小说的结尾虽然也用零星笔墨写了潘先生的“良心未泯”,但就整体而言,这种“理解之同情”是相当微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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