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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困境的冷静展示
——重读茅盾的短篇小说《水藻行》

2010-08-15郭小娜

湖北开放大学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水藻茅盾困境

郭小娜

(广东广播电视大学,广东 广州 510091)

人类困境的冷静展示
——重读茅盾的短篇小说《水藻行》

郭小娜

(广东广播电视大学,广东 广州 510091)

《水藻行》是一篇独特的具有真正意义的短篇小说。然而它在 20世纪中国现代小说中不同凡响的独特性在很长时期内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对它的价值也未给出恰当的评价。笔者认为,其价值在于冷静地展示了人类的三重困境:生存的困境;道德的困境;选择的困境。其主题超越了时代与社会背景,具体的题材突破了社会历史的思想意识,更趋向于生活实感和人性挖掘。

茅盾;水藻行;生存;道德;困境;选择

在茅盾多姿多彩的小说世界里,《水藻行》是一篇独特并具有真正意义的短篇小说。然而,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虽然注意到了它在茅盾文学作品中甚至在20世纪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的不同凡响的独特性,却未引起足够的重视,没有对它进行深入的研究,更没有对它的内涵、价值作出相应的评价。这篇小说写于一九三六年,发表于一九三七年五月的《改造》杂志,是茅盾唯一一篇先在国外发表的小说。

《水藻行》篇幅短小,只有一万多字,故事很简单,人物只有三个:叔、侄和侄媳妇,侄媳妇连名字都没有。财喜是个一贫如洗却充满活力的壮年农民(约四十岁),寄居在秀生家中。秀生比财喜小十岁,几乎不能劳动,看上去比财喜老多了。秀生那一份户外劳动实际上由财喜承担着。但是,财喜“鬼使神差”地与充满青春活力的侄媳妇(秀生大娘)相爱了。秀生大娘怀了孕。在这样的人物关系背景下,小说通过财喜秀生两人去打蕴藻的过程,展开了矛盾。

对于作品的主题,不同的研究者会从不同的角度作出不同的表述。现在能看到的大约有以下几种:描写国民党强权政治和高利贷剥削下,农民失去了生活道路,终于奋起反抗;描写生活在中国大地上农民的严酷生活以及在苦恼中顽强的生活方式;塑造一个“真正的中国农民的形象”,“中国大地上真正的主人”;叙述侄媳妇与堂叔之间的乱伦关系,即“红杏出墙”的现代摹写。若就作者的创作动机而言,“真正的中国农民的形象”无疑是有充分依据的。因为茅盾晚年在他的回忆录中说过:“我写这篇小说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塑造一个真正的中国农民的形象,他健康,乐观,正直,善良,勇敢,他热爱劳动,他蔑视恶势力,他也不受封建伦常的束缚。他是中国大地上的真正主人。”[1]但好在茅盾先生用的是“有一个目的”来表达他的写作意图,而不是直截了当地用一种一元的表达方式:“我写这篇小说的目的”。而小说本身开放式的召唤结构与这一自我表述正好呼应了作者本人提出的“开篇入题、结尾含蓄”,“要留些东西让读者去想”[2]的创作原则。因此,以上的几种说法都不无道理,然而,对于能真正欣赏的读者来说,写实层面的内容是不断被淡化的,思索占上风,引入历史与人生的哲学思考之中,产生清醒的、理智的判断。于是,我认为,这篇小说最主要的,还在于展示了人类的困境——生存的困境,道德的困境,选择的困境。从这个角度去看,《水藻行》才是独特的,它突破了社会剖析的思想意识依据和社会历史性质,而更趋向于生活或人性的挖掘。通过作家对婚姻中男女关系及其伦理关系的把握与思考,显示出作者对人类道德的价值的一种质疑及对人类困境的思考与启示。下面分述如下:

一、生存的困境

纵观茅盾的短篇小说,不乏描写农村经济破产,农民生存困难的题材。但《水藻行》却是与众不同的。这篇小说既没有《泥泞》中激烈的革命事件,又没有农村三步曲中复杂社会下重大的经济破产和自发斗争。“没有正面去些农村尖锐的社会矛盾,只把它放在背景上。”[3]

小说一开始,关于农村背景的描写就揭示了这一家的实际生活状况。其中有自然环境的恶劣:刺骨的西北风,铅色的天,昏黄的地,散落的甲虫似的矮屋,脱了叶的乌桕树……人物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了——

一贫如洗的财喜,寄居在秀生家中,一年中拼死劳动,住的是羊棚,穿的是破棉袄,吃的是“冻得和石头一般硬的”粗粉。即使他经验丰富,浑身总是像有使不完的劲,维持一家三口的温饱也显得十分困难。

小说用大量的篇幅描写了财喜和秀生到叉港里打蕴藻的情景。“失却了豆饼的农民只好拼命和生活搏斗”,于是用蕴藻作肥料,而这打蕴藻的过程就成了人与严酷自然的一场较量:财喜和秀生驾着一条破烂的“赤膊船”到离村二十多里的叉港去打蕴草,“西北风劲得很,他们两个逆水顺风,财喜撑篙秀生摇橹”,到了目的地,他们一刻也不敢怠慢,一口气也没有喘过来,财喜就对秀生说:“赶快打吧!回头他们到了,大家抢就伤了和气。”小说接着对他们叔侄俩热火朝天的劳动进行大段详尽的描写。可以想见,如果不是财喜,而单是秀生,这打蕴草的任务是觉得完成不了的。在这里虽然也凸现了财喜的雄壮与乐观,勇敢面对生活的态度,然而也可见自然环境的恶劣。

而把秀生他们推倒生活边缘的更为重要的因素却是人的因素,作者通过秀生的话:“我活厌了。一年到头,催粮的,收捐的,讨债的,逼得我苦!吃了今天的,没有明天的,当了夏衣,赎不出冬衣,自己又是一身病,……我活活厌了!活着简直就是受罪!”从这绝望的控诉中,我们可以窥视到当时的社会环境给农民的压力。小说中还有多处写到这种艰难的处境,农民们怎样在这种恶劣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下苦苦挣扎——卖柏子的钱,赎了冬衣,便缺油少盐,乡长又来逼债,并强拉秀生拖着病应征去筑路。

在这种难以承受的压力下,本来就病弱的秀生,终于失去了生活的信心与勇气。然而,令人想到更多的却是他们精神状况——

二、道德的困境

“一般说来,道德即伦理,是一定社会为了调整人们之间以及个人和社会之间的关系所提倡的行为规范的总和,它通过各种形式的教育和社会舆论的力量,使人们具有善和恶,荣誉和耻辱、正义和非正义等概念,并逐渐形成一定的习惯和传统,以指导或控制自己的行为。”[4]道德是一定的社会文明逐渐积淀的产物,它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指引人们的思想,约束人们的行为。中国的封建社会是以男性为中心的,男子掌握经济权,同时独占伦理的解释权,一向以奉行“三纲”“五常”为美德。并且,从心理学角度来说,“全然的占有一个女人是一夫一妻制的本质。”[5]尤其在中国传统婚姻伦理中,男女两性关系首先不是平等独立的个人关系,而是归属关系,所谓“夫为妻纲”。丈夫可以借着强大的伦理道德规范,合理合法地占有妻子,视之为自己的私有财产。在中国的贫困农村,也出现过“典妻”的情况,柔石在1930年3月发表的《为奴隶的母亲》中描述的故事可以说是这种畸形夫权的极致产物。中国的性道德从来都是针对女人,而对男人几乎等于无,男人三妻四妾是合情合理的。而在这种背景下,出死力帮助工作的财喜,因为“鬼使神差地与秀生的老婆有了那么一回事,这可就像他的出死力是别有用心的了。”“他觉得十二分对不起这堂侄儿”,这说明受传统道德浸染的财喜,站在一个普通的农民的角度,感受到自己行为的不道德。小说中写道:“他对于自己和秀生老婆的这种关系,有时也感到极为痛苦。”他对秀生的愧疚,便是对丈夫的合法地位与权利表示尊崇和默认。如德国著名社会学家埃利亚斯特所言:“羞耻感的产生是由于违反了自我和社会的禁律。”[6]他没有办法制止秀生打骂怀着身孕的老婆,也是对这种传统夫权的一种屈服的表现。但同时,正如作者自述中说到的,他也不完全屈服于旧道德小说接着写道:“然而他很不满意秀生那样的见。在他看来,一个等于病废的男人的老婆有了外遇,和这个女人有没有良心,完全是两件事。”在这里,他又从一个人出发,把一个女人是否遵循妇道与良心分开了。

财喜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他深知当时的伦理道德,他心里明白他与秀生妻之间的关系不仅不合法,而且不正常。他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是亲属,实际上用伦理道德来衡量,是一种乱伦关系。因此,他常常后悔。

从另一层面上讲,作为一个男人,他从秀生的立场知道,自己十二分对不起这堂侄儿。他从心里可怜这个“病,穷,心里又懊恼”的侄儿。并且明白,自己的存在正是秀生的懊恼的根源,而秀生老婆的挨骂挨打,也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财喜,这个乐观、健壮,身上藏着无穷力量的男子汉,想到这里,“便有一道冰水从他背上流过。”善良的内心,朴素的情感,使他只能发出一生叹息“唉!”而对自己灵魂的拷问,对三个人的未来的思考,又使他陷入了另一个困境——

三、选择的困境

自从秀生因财喜无意间唱他们村里人常唱的俚俗歌曲,而大受刺激,第一次提出要他走之时,财喜便面临着走或留的选择。虽然秀生的激愤的话:“我,是没用的人,病块,做不动,可是,还有一口气,情愿饿死,不愿意做开眼乌龟!”显示的不过是一个身心贫弱,自卑至极的男人对女人的用有权的最后维护,但财喜“心里涌起了愧疚”。并且,从此开始了灵魂与智慧的内心对白,拷问自我的审判过程:

1.道德的判决——离开!

财喜心里明白,只要他一走,这种令人痛苦的“三人结构”会自动消解,秀生从此再不必懊恼,不必做“开眼乌龟”,而秀生老婆也不必再忍受秀生的打骂,非正常关系也自然会回到传统的、正常的婚姻关系中。自己的内心也从此宁静,不必再常常感到后悔,愧疚。只有离开才能平息矛盾,解决纠纷。他不止一次地表示要走,然而,他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却是另一种选择。

2.理性的判决——留下!

理性就是要从现有的处境出发,努力做出可获得最大利益的选择。从这个层面上讲考察,离开是一种最不明智的做法,离开的结果是悲惨的,甚至是残忍的。可以设想,病弱的秀生,即将生产的秀生妻,定会因财喜的离开而陷入生存的绝境中。从作品中可以看出,财喜虽不是家庭成员,但实际上他却是整个家庭的支柱——经济的支柱和精神的支柱。他承担着绝大部分的户外的劳动,凭他的丰富经验,健壮的身体,在打蕴草时将自己的破棉袄脱下盖在秀生身上叫他“歇一歇”;又赶走了恶狼一般又催债又逼着病人去筑路的乡长,并且安慰秀生:“随他去。天塌下来,有我财喜!”可以说,正是他这种勇敢与不屈服的正气感染着秀生,让他还有一点活下去的勇气与希望。在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一年多了,财喜不仅与秀生妻有了难以割舍的感情,即使与秀生也是一种相依相靠的血浓于水的感情。在打蕴草过程中,他们虽然有过激烈的对话,但一旦面对生存问题,立刻又成了头一条船上的战友。而在财喜赶走乡长受乡长恫吓说要“报局”去时,秀生也担忧而关切地问:“唉,财喜,报了局,抓了你,可怎么办呢?”可以说,这三个人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已形成一种互相扶持的稳定关系。财喜的离开,不仅是经济的破产,更为严重的是精神支柱的倒塌。这对这个小家庭来说,无疑是一个灾难。

我们每天都处在一种选择之中,小到每件事,大到应该走怎样的路,我们的心里总存在一种有意识的衡量标准,而这个混着各种因素的标准之中,道德无疑是最重要的标准。它告诉我们,何谓善恶,何谓是非,哪些是可以做的,哪些是不可以做的。然后,我们遵循着它的指引,去作出我们必须承担后果的选择。但在《水藻行》中,我们看到,人类的道德、法律的约束有时并不能阻止男女作出非道德但合乎人性的抗争。因为有时候,法律和道德会给给人性带来不合理的束缚,而作者在对社会和人生作出判断时,所依据的价值标准并不一定是采取现行的标准,而是依据人性发展的合理性需要作出自己的判断。因此,小说的结尾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财喜是走是留,仍留给读者大量的思考空间。米兰•昆德拉谈到小说创作时说:“创造想象的田园,将道德判断在其间中止,乃是有意义的功绩;只是在这里,想象的人物才能发展,也就是说根据预先存在的真理设计的人,不是作者善恶的范例,或作为互相对抗的客观规律的代表,而是作为自主的、建立自己道德的的人。”[7]不要说小说家按照一定的预设标准把事情写得一览无遗,而是写出合乎人物性格发展逻辑的人来,在这些人物身上,道德判断是隐藏其间被自然而然地显示出来的。

既定的道德在社会生活实践中日益变为窒息人的生命真情的精神枷锁。可以说,财喜内心的冲撞与困惑,最终构成对人类生命存在形式和意义的一次令人震撼的追问。生存意志,道德意志,该怎么协调,这或许仍是今天真诚的人们不断面对的两难选择。鲁迅先生说过:“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而茅盾,则正视人类的困境,并且用冷静的笔调将它展示在读者面前,虽然作品中未给出答案,但小说家从来不善于为社会弊病开药方,这也不是他们的职责,记录它,并且努力寻求一种走出困境的道路,引起思考,已为今天的生活提供了一种宝贵的精神价值。

[1][3] 茅盾. 我走过的道路(下)[M]. 人民教育出版社,1997.

[2] 茅盾. 在部队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J]. 解放军文艺,1959,8.

[4] 李广德. 论茅盾的道德观——茅盾的文化观之四[J]. 湖州师专学报,1996,4.

[5] 佛洛伊德. 爱情心理学[M]. 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

[6]【德】诺贝特•埃利亚斯. 王佩莉,袁志英译. 文明的进程(第2卷)[M]. 三联书店,1999.

[7] 米兰•昆德拉. 孟湄译. 被被判的遗嘱[M]. 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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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427(2010)04-0084-02

2010-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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