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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铁屋子”到“纸枷锁”的启蒙之路——陈凯歌影片评析

2010-08-15

关键词:启蒙者陈凯歌枷锁

王 月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从“铁屋子”到“纸枷锁”的启蒙之路
——陈凯歌影片评析

王 月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陈凯歌的影片历来注重人性的启蒙,关注生活在浓郁的中国气息和特有的文化禁锢下人的挣扎与渴望,展现传统文化对人性的束缚。从《黄土地》中无知的被启蒙者翠巧和《霸王别姬》中具有自我启蒙意识的程蝶衣以死逃离了无望的启蒙之路,到《梅兰芳》中梅兰芳蓄须抵抗为日军攻占南京献唱,并于日军投降后重新走上戏台。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陈凯歌影片中一条从被启蒙到具有初步的自我启蒙意识,再到自我启蒙成功的崎岖之路。

陈凯歌;铁屋子;纸枷锁;启蒙

正如福柯指出的:“启蒙是一个或一系列事件,是一系列复杂的历史过程。”[1](P434)启蒙不会一次完成,它只会在一次次更近中渐近目标,一次次地自我纠正、自我完善。陈凯歌的影片历来注重人性的启蒙,他从《黄土地》的一鸣惊人,《霸王别姬》向国际市场的进军,到《梅兰芳》“创造了社会效益、经济效益和艺术效果的‘三重丰收’”[2](P25~36),实现了陈式影片启蒙之路的进一步突破。陈凯歌历来都对中国传统社会语境格外关注,影片中的人物都生活在浓郁的中国气息和特有的文化禁锢中,为广大西方观众提供了丰富的异国风情的视觉感官符码。而在艺术和商业何去何从中挣扎过的陈凯歌,在影片《梅兰芳》中,文化禁锢的表征已由想冲却冲不出去的“铁屋子”变成了很容易撕破却不敢撕破的“纸枷锁”,梅兰芳虽没有最终撕破“纸枷锁”,但却戴着它自由地起舞,实现了自我启蒙。

一、启蒙他者:唤醒他者/给他者带上“纸枷锁”

在《〈呐喊〉自序》中,鲁迅提出了“铁屋子”的生存困境:“假如有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3](P3)在“铁屋子”中清醒者总想启蒙那些熟睡的人,唤醒他们。《黄土地》的第一个镜头就浓墨重彩地用整个画面渲染起伏绵延的黄土地,近乎凝结的状态给人沉重压抑之感。八路军干部顾青就奉命来到这里——国统区陕西中北部农村,收集民歌,给部队文工团提供演出素材。顾青住进了村里最贫苦农民的窑洞家,与农家同耕、同食、同住,向不多言语的鳏夫和他的一儿一女讲延安的生活。当顾青告诉翠巧爹延安姑娘家都是自己寻婆家,也不收彩礼时,烧火的翠巧听到后,眼睛里顿时闪耀了光芒。见顾青自己缝衣服,翠巧不理解怎么“公家人五尺大男也动这个?”顾青给她讲“咱们队伍里女人照样扔䦆头,还打鬼子呢。”纳鞋的翠巧听后还是自言自语地重复问“男人也做针线?”顾青对延安生活的描述,一点点启蒙了翠巧对生活的希望,使她产生了跟顾青去延安的念头。她并未见过真正的延安,她对生活的美好憧憬只是来自顾青的描述。翠巧看顾青的眼神总是从下向上的,用仰视的目光注视顾青,处于完全盲目的被启蒙的位置,启蒙者则处于神的位置。

到了《梅兰芳》,影片一开头,闪现的不是梅兰芳舞台上的妙曼身姿,而是一张苍老的面容和一副“纸枷锁”,这也成为贯穿全片的文化禁锢的表征。大伯留给梅兰芳的信中说“大伯不想让你再戴上那“纸枷锁”,所以大伯想让你离了梨园行”。大伯在最初对梅兰芳的戏剧启蒙中就暗示他:在梨园行是一定要戴“纸枷锁”的。留洋的司法局长邱如白在对梅兰芳的京剧启蒙中点出“真的好戏是得带着人打破人生的规矩”,在随后与邱如白的信件往来切磋中,梅兰芳逐渐打破了旧有枷锁对京剧的束缚,细微情绪的流露、文化内涵的融入,让所有人为京剧疯狂。当梅兰芳想实现对心爱女人的承诺——去看一场电影时,面对救场的请求,邱如白竟也提起了“纸枷锁”,“知道它可怕在哪吗?就在它是薄薄的纸做的,不用丁点力气就能把它撕开。可要真能撕开,你大伯、你爷爷早就撕开了,既然他们都撕不开,那到了你这儿……”。哪怕撕开一天,撕开看一场电影的时间,邱如白也是不许可的,圈里的规则也是不许可的。福芝芳也跑去找孟小冬,让她离开梅兰芳,告诉她“梅兰芳不是谁的,他是座儿的”。在大伯看来唱戏的是“侍奉宫廷,侍奉百姓”的,在邱如白和福芝芳看来,戏人是“座儿”的,他们一直在用自己的戏人观念启蒙、影响梅兰芳。正如康德说的:“通过一场革命或许很可以实现推翻个人专制以及贪婪心和权势欲的压迫,但却绝不能实现思想方式的真正改革;而新的偏见也正如旧的一样,将会成为驾驭缺少思想的广大人群的圈套。”[4](P25)邱如白用启蒙者的身份获得建议权后,他却用梅兰芳是“座儿”的偏见来监护梅兰芳,以致在日本人即将攻陷南京时,给电台打电话声称梅兰芳要复出。邱如白坚持他的偏见,并用他的偏见企图剥夺梅兰芳自由选择的权力。这样的启蒙已悖反了启蒙的本意。

二、被他者启蒙的无望:冲不出的“铁屋子”/不敢撕破的“纸枷锁”

鲁迅在提出了“铁屋子”的生存困境后,又否认了唤醒的必要性,他看到了“铁屋子”的坚不可摧:“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吗?”[3](P3)美籍华人学者李欧梵说:“‘铁屋子’可以看作是‘中国文化和中国社会的象征’,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没有得到完满的胜利,庸众是最后的胜利者。‘铁屋子’毫无毁灭的迹象。”[5](P97~98)“在文化原型的意义上 ,中国文化对人的基本欲望情感的禁锢,正如一个‘铁屋子’那样牢固和结实”[5](P97~98),对中国的女性更是如此。《黄土地》中的翠巧就是在“铁屋子”中呐喊却冲不出去的女性。顾青对延安的描绘启发了13岁的翠巧,可是当意欲逃婚的翠巧哀求顾青带她到延安时,顾青因“咱公家有规矩,得领导批准”拒绝了,翠巧在被启蒙后产生的对新生活美好向往的鼓动下问他“就不兴改改规矩?”顾青再次用“公家就靠这规矩说话呢。”回绝了她。翠巧只是被动的被启蒙者,她并未真正具有启蒙意识,他者的启蒙只是唤醒了她,却无法帮她走出“铁屋子”。康德定义“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4](P23)启蒙的真正实现是作为主体的人的自我启蒙与成熟。几千年来,中国女性始终是一个被剥夺了话语权的弱势群体,她们的命运被男权和男性话语所主宰。本就处于弱势地位的翠巧在顾青的呼唤下醒来,这时顾青却突然收回了伸出去的手,失去了顾青的协助,翠巧是绝冲不出这“铁屋子”的,只能以结束生命的方式逃离无法实现的启蒙之路。

到了《霸王别姬》中,年幼的小豆子(程蝶衣)已有了清醒的意识,不需要被他人启蒙就很清楚自己的男性身份,可他却在他者的强制启蒙下走进了异性身份的“铁屋子”,从此便再也冲不出去。他被母亲剁了第六根手指,这样才有资格学戏。他又被师傅安排学旦角,他总是念错《思凡》中小尼姑的道白,把“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说成是“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一次又一次地出错,一次又一次地挨打。当师兄把师傅的烟袋插进他的嘴里时,鲜血从嘴角渗出,从此他便能很自如地唱“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待小豆子在堂会演出后,被前清太监倪公公召到后宫玩弄了一夜。这些经历都在向我们传达着一个信息:小豆子的母亲、师傅、师兄和倪公公一起以启蒙的名义强制对小豆子进行了女性身份的塑造。他为了实现性别意识转变,在现实生活中也恋上了戏里的“霸王”段小楼。然而,铁屋中的他只能不停地为自己的“霸王”义无反顾地去付出:他牺牲自己的色相为换回段小楼心爱的宝剑;段小楼被日本人抓去,他又不惜损害个人的声名去为日本人唱戏。文革时菊仙的暗示使段小楼对戏曲艺术的坚守做出了现实的妥协;批斗时段小楼的揭发背叛,使程蝶衣发出了“你们都在骗我”的绝望悲鸣。在铁屋中醒来,但却冲不出去,只能以死的方式离开铁屋。如果说顾青是处在神的位置启蒙翠巧的,他并未真正走近翠巧,更不理解她的处境,更谈不上启蒙的实现;那么程蝶衣的师父、师兄则以启蒙的名义终结了程蝶衣的自我启蒙,甚至对他实行了反启蒙实践,致使获得平反的程蝶衣和段小楼再次粉墨登场时,虞姬从“霸王”腰间抽出宝剑,自刎倒在台上,采取了同翠巧相同的方式逃离了无望的启蒙之路。

三、自我启蒙的初步完成:戴着“纸枷锁”起舞

《黄土地》中无知的被启蒙者翠巧和《霸王别姬》中具有自我启蒙意识的程蝶衣以死逃离了无望的启蒙之路,而梅兰芳则不顾邱如白建议和日军的压力蓄须抵抗为日军攻占南京献唱,并于日军投降后重新走上戏台。从梅兰芳身上我们看到了在借启蒙名义的霸权者和反启蒙者的阻碍下,自我启蒙者的初步胜利。

《梅兰芳》里剧中人都具有一定的启蒙意识,在没有他者的启蒙下都看得到“纸枷锁”,只是没有启蒙者鼓动他们撕破枷锁,他们自己也没有撕破的意识与勇气。十三燕是旧时代京剧艺人的缩影,他并非不懂得创新,他饰演的薛平贵面对梅兰芳扮演的王宝钏在表演上的变化,轻轻巧巧地便接了过来,得了个大彩。他看到了“纸枷锁”却不敢撕破,他是怕在戏上一会儿一改,人家说自己是朝三暮四靠不住。于是为了避开舆论的“纸枷锁”,便选择一意坚守地戴着守旧的“纸枷锁”。在孟小冬家两个女人的对峙中,福芝芳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我不如你,过去也唱过,自打跟畹华结了婚,就把戏给扔了。”福芝芳还是渴望站在戏台上的,因为她认为丈夫是“座儿”的,她作了伶王身后最坚实的后盾。孟小冬作为一代坤角之后,在面对持枪戏迷要她“马上离开梅兰芳”的威胁时,她能够坦然地说“你可以现在就打死我”,但面对邱如白“谁毁了梅兰芳的孤独,谁就毁了梅兰芳”的忠告时,她选择了离开。她也认为梅兰芳不属于她,而属于“座儿”。她们不但不能撕破自己的“纸枷锁”,而且帮助十三爷、邱如白一起给梅兰芳套上了他属于“座儿”的“纸枷锁”,一起完成了反启蒙的实践。

《梅兰芳》作为一部传记影片,“纸枷锁”下套得最严实的正是梅兰芳,但“纸枷锁”下舞动精彩人生的也是梅兰芳。影片以大伯的信为叙事框架,这封信的间断叙述和重复叙述的画外音始终伴随着梅兰芳的每一步成长,每一个艺术和人生的紧要关节。梅兰芳面临过多次唱与不唱的选择。大伯在留给他的信中说“不想让你再戴上那纸枷锁”,足见大伯是不希望他再走进梨园行的。可在大伯对他的第一次戏剧启蒙甚或是戏剧威胁论下,他还是坚持选择了京剧艺术。按照康德的观点他在做这一决定时是一个“成熟状态”的人。和十三爷争辩改戏的打擂赛中,面对十三爷拥有老佛爷赐封“黄马褂”的权威,在要不要唱新时装戏《一缕麻》时,他遵照自己内心改革京剧的想法依旧选择了唱。擂台赛成功后,梅兰芳不断进行着戏曲革新,推进京剧改革。至此,邱如白作为他的事业策划者始终是赞同、支持他的,甚至做过他的启蒙者。但当他要和心爱的女人去看电影时,邱如白提起了“纸枷锁”,在“纸枷锁”的束缚下,梅兰芳放弃爱情,选择了艺术,在启蒙的道路上第一次丢失了自己。邱如白对梅兰芳的“自由”、“革新”的京剧观的启蒙已经变成了一种启蒙名义下的强权控制。在经济大萧条的时代,面对要不要去美国的抉择时,福芝芳看到了邱如白给梅兰芳施加的“纸枷锁”。她对六爷和三哥说“从我进了梅家,我就没见过畹华干什么事是自由自便的”。此时梅兰芳又想到了大伯的信“大伯想让你不唱,可兴许你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那你就好好唱,千忍万忍带着你的纸枷锁甭回头,一股劲儿地走到底吧。”正如他最初坚持进梨园一样,他再次选择了坚持发扬京剧的梦想,在“纸枷锁”下一直向前走着。他把京剧带出了国门,让世界认识了京剧,认识了中国。梅兰芳至此做过的四次选择,都是为了京剧艺术,也暗从了启蒙者邱如白指引的道路。梅兰芳的成功离不开艺界、商界、政界和“座儿”的帮助,但他也正是被帮助他的人们绑架而戴上了“纸枷锁”。十三燕引领他面对人生苦难逆境,告诫他捍卫梨园人的尊严,使他得到了“座儿”的认可,但十三燕不允许他改革京戏。邱如白是梅兰芳一生事业成功的策划人,引领他实现京剧变革,帮助他步入艺术巅峰的辉煌之境,但在他追逐真爱的过程中给他套上了“纸枷锁”,之后邱如白偏执地认可了日本人“不管战争谁胜谁负,梅兰芳都应该是不朽的”的想法,一意坚持梅兰芳复出,冒名给电台打电话,使梅兰芳陷入了丧失民族大义的误解中。在日本人攻占南京后,在要求他复出的记者招待会上,梅兰芳蓄须抗议日本军的要求,在艺术与他者的较量中,他第一次放弃了艺术,也第一次向他的启蒙者发起了反抗,退回了往来的全部信件,解脱了启蒙关系。梅兰芳的五次选择中,只有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是在没有任何他者启蒙下做出选择的。打擂的选择是在邱如白的启蒙帮助下摆脱了十三爷对他的启蒙,是新的启蒙者打败旧的启蒙者的启蒙过程。随后,邱如白启蒙梅兰芳完成了放弃孟小东,去美国两次选择。最后一次梅兰芳自己摆脱了他者的启蒙。梅兰芳经历了自我启蒙,他者启蒙,摆脱他者再次自我启蒙的过程,脱离了康德所说的“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4](P23),实现了没有他者的自我启蒙。

但梅兰芳摆脱启蒙者的动力是民族大义,而不是追求艺术、爱情等个人自由,难免让人重新想到新文化运动后的“救亡压倒启蒙”,所以梅兰芳的自我启蒙只能说是初步完成。陈凯歌的启蒙之路,我们有待继续观望。

[1][法]米歇尔·福柯.什么是启蒙[A].汪 晖,陈燕谷.文化与公共性[C].北京:三联书店,1998.

[2]杨新贵,等.评电影《梅兰芳》[J].当代电影,2009,(1).

[3]鲁 迅.呐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4][德]康德.何兆武,译.历史理性批判文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

[5]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M].长沙:岳麓书社,1999.

The Process of Enlightenment from"Ferric Rooms"to"Paper Chains"——Comment on Chen Kaige’s Films

WANG Yue

(Chinese Department,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200241,China)

Chen Kaige’s films always focus on humanity enlightenment and human’s struggle and eager in the shackles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It can be seen clearly a rugged path from being enlightened and elementary self enlightenment to successful self enlightenment,from the ignorant being enlightened Cui Qiao inYellow Earthand Cheng Dieyi inFarewell to My Concubinehaving elementary self enlightenment awareness death on the hopeless process of enlightenment to Mei Lanfang inMei L anf angpogonotrophy resistance to sing for Japanese army and reaching stage again after Japanese surrendered.

Chen Kaige;ferric rooms;paper chains;enlightenment

I207

ADOI10.3969/j.issn.1671-1653.2010.03.016

1671-1653(2010)03-0077-04

2010-04-16

王 月(1982-),女,辽宁海城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2008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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