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文本精神分析的尝试
——以施蛰存《石秀》为例
2010-08-15刘志温
刘志温
(南开大学,天津300071)
文学文本精神分析的尝试
——以施蛰存《石秀》为例
刘志温
(南开大学,天津300071)
文学文本的精神分析是精神分析理论在文学研究方面的新拓展,它关注文本本身,主要对作品中人物的无意识心理与性本能欲望进行探究。施蛰存《石秀》解构了石秀传统的水浒英雄形象,细致表现了其本我、自我与超我三重人格的博弈,以及性变态施虐狂人格的形成过程。
文本;精神分析;石秀;变态人格
精神分析学理论自创立以来对许多学科尤其是文学领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用精神分析学理论分析文学作品,一度成为流行的文学研究方法。但通过分析不难发现,传统的运用精神分析学理论分析文学作品时,多集中于对作者精神状态的研究,对文本本身尤其是作品中人物的分析并不多见。文学文本的精神分析是将精神分析理论拓展于作品中人物精神状态研究的一种尝试。
一、文学文本的精神分析
精神分析理论是在心理学范围内,从一种理论假定出发对人类心理进行意义的解释。对文本作精神分析,就是“对一个文本进行精神分析”。所谓“一个文本”,指的是文本的单独性,指一个惟一的文本(可以是一部长篇小说,也可以是一首短诗),它是一个和谐、有限、封闭的整体,由一个题目开始,最后结束于一个句号,且不包含任何背景因素如作者或作者的其他作品等[1](P84)。对文本进行精神分析式的解读,是精神分析理论在文学研究方面的新进展,是精神分析研究范围与关注重点的新拓展,但其本质仍属于精神分析,离不开精神分析理论关注的核心要素。文本的精神分析对性本能的研究由作家转移到作品人物,在文本中寻找人物性本能受到压抑或释放的症状,较之于对作家性本能的研究既具有深入研究的可能,也更易于为社会接受。
精神分析是对精神现象的深度阐释,它并不限于文本的表面现象,而注意挖掘引发文本现象背后的本质因素。下面以我国现代文学史上新感觉派作家施蛰存的心理分析小说《石秀》为例,对文本精神分析的方法做一番尝试。
二、《石秀》文本的精神分析学解读
《石秀》取材于《水浒传》第四十四回至四十六回中有关石秀的故事。《水浒传》中,石秀是一位侠肝义胆、急公好义的英雄好汉,是“一生执意,路见不平,便要去相助的‘拼命三郎’”。在小说原著中,他怂恿杨雄杀掉其妻潘巧云,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缘于结拜兄弟之间的“义”。小说以这一情节来突出石秀的英雄气概。长期以来,石秀在人们心中也一直是“义”与“英雄”的化身。
受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响,施蛰存对“石秀杀嫂”这一情节进行了重写和再阐释,将小说改写成了表现社会道德规范与生命本能冲动之矛盾冲突的作品,几乎成为弗洛伊德性压抑及性变态理论在文学上的翻版。小说将视角转向石秀的内在心理,细致剖析了他从对潘巧云肉体的迷恋,到发展为一个“施虐狂”、“杀人狂”的过程,把石秀写成一个在友情、信义与性爱的冲突中,因性本能无法得到满足而导致严重性变态的色情杀人狂,彻底消解了原著中石秀的高大形象。
在《石秀》中,施蛰存紧紧抓住无意识与性本能这两个精神分析的核心概念,重点描写了石秀在本能冲动与社会伦理道德规范之间的心理挣扎,将石秀性格的发展过程细致地刻画了出来。石秀的人格变化可分为以下几个阶段。
(一)石秀扭曲性格的形成过程
1.石秀性意识的觉醒与三重人格的博弈
弗洛伊德认为,意识只是整个人格的外表,而深藏在意识背后的潜意识,才是人类行为的内驱力。潜意识与本能直接相连,本能冲动便是潜意识的表现,“本能发泄总在寻求出路,在我们看来,这就是本我的全部内容”[2](P262)。施蛰存细腻刻画了石秀本能冲动、性压抑以及性变态的流程,在本我屡屡受到自我及超我的压抑后,性本能一直得不到释放,最终造成石秀性心理的扭曲。
第一阶段:夜宿杨雄家的心理纠缠。小说从石秀夜宿义兄杨雄家写起,写了石秀性意识的觉醒。石秀在看到美丽的潘巧云后,内心压抑已久的欲望被唤醒,“他所追想到的潘巧云,只是一个使他眼睛觉着刺痛的活的美体的本身,是这样地充满着热力和欲望的一个可亲的精灵,是明知其含有剧毒而又自甘于被它的色泽和醇郁所魅惑的一盏鸩酒”[3](P398)。在本我冲击下,石秀沉入了幻想。但此时他是较为理智的,意识对本能冲动进行了打压,随之产生了对义兄杨雄“不义”的愧疚感,最终超我和本我在自我中达成一致。“现在既已知道了这是杨雄所有的美妇人之后,不存什么别的奢望,而徒然像回忆一弯彩虹似的生着些放诞的妄想,或者也是可以被允许的吧,或者未必算是什么大不了的可卑的事件吧”[3(P399)]。这是石秀本能冲动与社会道德约束之间的妥协,这种调和方式使性本能冲动暂时趋于平静。
第二阶段:本能与道德伦理的再次较量。次日清早,在潘巧云对石秀示好与调情的刺激下,石秀的内心再掀波澜。石秀这时的内心是复杂的,见到潘巧云后既感到一种不由自主的愉悦,又感到自己的卑贱与羞愧,重重情感累积成石秀的矛盾心情:“这是一种神秘的暴露,一弯幻想的彩虹的实现。在第一刹那间,未尝不使石秀神魂震荡,目瞪口呆;而继续的,对于这个不曾被热情遮蔽了理智的石秀,却反而是一重沉哀的失望”[3](P405)。经过内心的冲动与喜悦之后,继而是深深的失望。这种本能欲望被唤起直至被压抑的过程,是石秀心理矛盾的又一次波折,虽然这种矛盾心情最后因环境的改变——潘公下楼而被打消,但这种打消决不是矛盾的最终解决,而是暂时被压抑进入了石秀的无意识。
第三阶段:本能冲动与道德理性的正面交锋。小说写道,石秀在了解到潘巧云的家庭出身后感到一种莫名的喜悦,并因着潘对他的热情而欣喜,他“缅想着巧云历次的对于自已好感之表示,不禁有一种认为很容易做到自私的奢望”,“这样思索着的石秀,对于潘巧云的暗秘的情热,又急突地在他心中蠢动起来了。这一次的情热,却比在第一次看见了潘巧云而生的情热更猛烈了。石秀甚至下意识地有了‘虽然杨雄是自己的义兄,究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关系,便爱上了他的浑家又有甚打紧’的思想”[3](P407)。弗洛伊德认为,无意识欲望是不会被消除的,只会以别的方式在另一种情境中表现出来。在经过前两次的被压抑后,石秀的无意识几乎冲破了道德防线,他“不自觉地”步入了潘巧云的房间,准备以轻薄的口吻说出调笑的话,无意识欲望的目的就要达成,但这种打算却在看到杨雄的皂色头巾时,被唤醒的理性战胜,本能冲动再次被压抑。
至此,石秀的本能冲动一次又一次地遭受了挫折。在重重的压抑下,石秀的本能欲望一直得不到一个合理的发泄渠道,这就极易造成其性心理的变形,为其后来淫虐意识的生成做了准备。“常态的性的满足的缺乏可以引起神经病。实际上由于这种缺乏结果,性的需要乃不得不使性的激动寻求变态的发泄”[4](P244)。经过三次压抑,石秀的性本能与道德理性(即本我与超我)的冲突已达到不可调和的程度,在自我不能很好地调和二者的条件下,个体人格极易在非常态的外界诱因刺激下走上畸形之路。
2.性变态的诱因
潘巧云与和尚裴如海偷情,在使石秀不得不承认自己眷恋着潘的同时,也经历着等于失恋一样的悲哀。对自己的懊悔、对裴如海的嫉妒、对杨雄的怜悯与歉意、尤其是对潘巧云的迷恋与憎恨,在这众多复杂情感的冲击下,石秀的精神世界走向崩溃的边缘[5]。他的心理冲动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途径,不过却是以一种变态的方式实现的。他在勾栏中见到娼女划破的手指中流出的鲜血,“诧异着这样女人底血之奇丽,又目击着她,皱着眉头的痛苦相,石秀觉得对于女性的爱欲,尤其在胸中高潮着”[3](P416)。石秀在这种方式下获得了心理满足,也发现了排解内心恐慌的途径,一个淫虐狂的潜意识就这样被女人奇丽的鲜血所唤醒。在精神分析学看来,欲望的满足更主要的是一种心理图像的满足,石秀看到女人鲜血时达到的满足,即是在完全的心理作用下实现的。
3.施虐狂的彻底形成
潘巧云与裴如海私通,石秀急于抓奸并置之于死地,表面上是出于对朋友的信义和关心,实质上是他性本能受阻而产生的变异,最终他的被压抑的性欲以变态的方式发泄出来。杨雄把迎儿砍死,“皓白的肌肤上,淌满了鲜红的血,手足兀自动弹着。石秀稍稍震慑了一下,随后就觉得反而异常的安逸,和平”[3](P430)。在观看杨雄肢解潘巧云的过程中,他的兴奋感急速膨胀,“每剜一刀,只觉得一阵爽快”,“看着这些泛着最后的桃红色的肢体,石秀重又觉得一阵满足的愉快了”[3](P431)。以杀人和对尸体、鲜血的欣赏来获取畸形的性欲满足,石秀这时的心理得到了完全满足。至此,施蛰存已将传统的英雄好汉形象在弗洛伊德理论的启发下完全消解成了一个变态的色情狂、虐待狂和杀人狂。
(二)石秀变态性格的精神分析学解读
弗氏认为,人永远不能排泄干净自己的原始欲望。人总要在替代对象中寻找他们的第一宣泄对象,在找不到完全满意的替代对象时,不是继续寻找便是满足于找到一种尽可能满意的替代。人们将在某些十分特殊的情况下才能体会到愉悦的主体称作性欲倒错者,他们是努力实现自己幻想的人,是将无意识欲望付之于行动的人。石秀即是这样的例子。从石秀在勾栏中对于妓女的血的奇丽的赞叹,到他对于潘巧云及迎儿被杀的血色场景的幻想,及至最后在杀人现场的欲望的高度满足,这一过程就是石秀倒错的性欲望的具体发展过程,也是施蛰存所要表现的人物性欲心理的最重要部分。
施蛰存剖析了深藏于石秀心底的潜意识并展示了其性欲本我、理性自我和道德超我之间的人格冲突。他赋予石秀一种分裂的性格特征。年轻英武的石秀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和旺盛的性欲,但也充满了封建礼教和江湖义气的思想观念,这两组对立的人格在美艳的潘巧云面前构成了冲突。小说“细腻描写了这个年轻雄强的武士在义嫂潘巧云美色诱惑面前蠢蠢欲动的情欲心理,同时又揭示出石秀如何以礼教和义气压抑本能冲动的灵肉冲突过程”[6](P433)。石秀本应以道德和义气压抑自己的本能冲动,但无奈本能冲动以更大的能量对超我的道德和自我的理性进行反抗,最终促成了变态人格的形成。
三、结论
通过对小说人物进行精神分析学的解读,我们更具体地体会了文学文本精神分析的特点:它仅仅关注人物的内心,聚焦于人物精神的发展演变流程,试图对人物的心理变化作出科学的假设。这种方法确实为文学作品或文学人物的分析提供了一种比较合理的、多元化的选择与处理方式,利于开拓出新的人物分析之路。但其不足之处亦不容忽视:其将关注点仅仅聚焦于文本内部,虽然充分发掘了小说的美学意义与深层结构,但对造成人物精神状态的社会诱因及其社会意义评价,我们却无法得知。这种分析方法很好地开拓了文本细读方法,但却未能在作品的社会意义上作出恰当分析。单纯聚焦于文本内部,也就忽视了文本与社会的联系,文本就成为一个孤立封闭的研究对象,这种研究视域上的狭隘也是一切形式主义理论的不足之处。
[1][法]J.贝尔曼-诺埃尔.文学文本的精神分析:弗洛伊德影响下的文学批评解析导论[M].李书红,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
[2][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论的新导言[A].文艺理论译丛[C].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3.
[3]施蛰存.石秀[A].陈思和,李平.现代文学100篇[C].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
[4][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
[5]陶榕.一个变态人格的心理流程——谈施蛰存的心理分析小说《石秀》[J].贵州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1).
[6]饶嵎,吴立昌.三十年代小说创新三家论[A].陈思和,李平.现代文学100篇[C].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
Abstract:The psychoanalysis of literature text is the extension on psychoanalysis theory,which focuses on text itself,primarily researches the unconsciousness and sexual desire of the character.Shi Zhecun deconstructs the traditional hero image of ShiXiu in people’s concept,details the gaming of his id,ego,super-ego until the formation of his sexual perversion and sadis m personality.Although Psychoanalysis can be easily operated in the text’s analysis,it excludes the connection between text and society,author,which has heavily formalist color,we should take it seriously on the analysis of literature text.
Key words:Text;Psychoanalysis;Shixiu;Abnormal personality
An Attempt on Psychoanalysis of Literature Text——take Shi Zhecun’s Shi Xiu as an example
LIU Zhi-wen
(Nan kai University,Tianjin300071,China)
I0-03
A
1008—4444(2010)04—0063—03
2010-05-17
刘志温(1985—),男,河北衡水人,南开大学文学院2008级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王菊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