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革命根据地时期小说的叙事话语和接受史分析
2010-08-15任秀霞
任秀霞
(湖北大学,湖北武汉430011)
丁玲革命根据地时期小说的叙事话语和接受史分析
任秀霞
(湖北大学,湖北武汉430011)
对丁玲革命根据地时期部分小说的叙事话语和它们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接受史进行考察,可以发现她的作品在生产和接受两个层面表现出的革命政治话语与女性话语的相互纠结、交汇相融又矛盾对立的复调关系。这种在文学话语中对革命政治话语与女性话语之间的复杂关系的思考,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丁玲的生命悲剧。
丁玲;革命政治话语;女性话语;关系
丁玲初涉文坛即以她的天才之作《莎菲女士的日记》震惊了死寂的文艺界,是第二代擅写女性并始终持女性立场的作家,其作品被誉为“中国思想、中国现实的艺术再现,给了我们一张进入中国世界的门票”([法]玛丽安娜·曼)。因其富有传奇色彩的生活境遇,文本也呈现出多变的形态:早期作品中人物多为莎菲式“心灵上负着时代苦闷的创伤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绝叫者”(茅盾语);左联时期由“革命+恋爱”的创作模式转向书写广阔的社会背景下工农大众的革命斗争景象;革命根据地时期和解放区时期坚守革命政治立场,叙述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普通民众的生活。本文所论述的革命根据地时期小说是指从1936年丁玲到达苏区首府保安至抗战胜利这一阶段创作的小说,而论述的重点放在接受过程中丁玲引起广泛争议的作品上。这一时期的小说就叙述主题而言,一方面,丁玲高扬革命情绪与战斗激情,表现出对具群体本位性的革命政治重大主题的关注;另一方面,她又持女性立场,表现出对具个体本位性的女性生存境遇、生命体验的关注。二者相互纠结、交汇相融又矛盾对立,形成她革命根据地时期小说的重要话语特征:革命政治话语与女性话语的复调。
纵观这一时期作品的生产层面和接受层面,虽然革命政治话语与女性话语二者在文本中激烈交叉、冲突,但革命政治话语总是以其强大的生命力渗
一
在《三八节有感》中,丁玲感叹:“‘妇女’这两个字,将在什么时代才不被重视,不需要特别的被提出呢?”[1](P298)她革命根据地时期的小说站在政治/性别文化立场,基于革命作家的身份和女性的性别身份,对于革命与女性、政治与女性等涵盖了社会政治和文化层面的主题作了独特的思索:女性在革命政治这种传统属于男性话语中的地位和命运如何,女性如何在政治化、社会化过程中维护自身权益,社会解放与女性解放之间的关系如何。她这一时期的小说中出现了一系列因为战争、革命、政治而“失身”或“献身”的女性,她们的生存处境透视出女性在革命政治环境中的命运。
传统以男权为中心的文化背景赋予男性在革命政治话语中的霸权地位,在战争时期革命政治普遍化话语中,女性话语被推向边缘位置,其真实情况被革命政治话语所遮蔽。《东村事件》中的七七、《新的信念》中的老妇人、《我在霞村的日子》中的贞贞的生活遭遇即是革命政治话语中女性命运的明证。贞贞的女性身体始终处于被利用的地位,日本兵要利用她的身体得到感官快乐,革命军队要依靠她的身体刺探敌人的情报,“贞贞的身体成为象征性的战场,在那里,敌我双方的男性军人在争取主权时相互交战”[2](P284)。当贞贞带着精神和肉体的累累创伤回到解放了的故乡时,却遭到乡人无情地唾弃,传统男权文化形成的女性贞节伦理道德观念成为衡量一个女人生命价值的惟一尺度。献身于革命事业的女性其自身权益却不能得到有效的保护,这种献身的合理性也就受到质疑。
冯雪峰认为贞贞“在非常的革命的展开和非常事件的遭遇下,这个在落后的穷乡僻壤中的小女子的灵魂,却展出了她的丰富和有光芒的伟大”[3](P299)。而1957年丁玲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后,贞贞这个艺术形象的性质发生了根本变化,“这是一个丧失了民族气节、背叛了祖国和人民的寡廉鲜耻的女人”[4],“这是一个恋爱至上主义者、极端个人主义者的变态心理的表现”[4],“这是一个向敌人投降,完全丧失了任何羞耻心的资产阶级的‘姨太太’们的感情”[5],丁玲对贞贞乡人的叙述则被视为仇恨、敌视、丑化人民群众。有评论将贞贞与刘胡兰作比较,将后者看作是劳动妇女的榜样,而贞贞却是“无耻的骄傲”。刘胡兰的英勇就义固然是英雄行为,但贞贞作为一个女性的自我人格和个人尊严同样应该受到尊重,她有权力支配自己的灵魂和肉体,有权力做一个勇于展示自我生存体验的真实的女人,而并非作为一个象征物而存在。
二
按照历史发展观,没有代表历史进步的革命事业的成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个性解放,女性解放也只能是空谈。那么革命事业成功后,随之建立的代表历史进步的社会制度能否为女性的个性解放提供合适的生存空间呢?上述作品解决女性生存困境的途径分别是:《东村事件》中农民暴动打倒地主恶霸,《新的信念》中老妇人的控诉得到革命工作人员的支持,《我在霞村的日子》中贞贞奔赴延安重新做人开始新生活。总的来说,这些作品通过革命事业的成功来达到对女性的救赎。
但是,丁玲又在她的文本中展示了革命成功后女性的生存场景,如她在《三八节有感》中所述:“各种各样的女同志,都可以得到她应有的非议”。《在医院中》的陆萍“不安于现状,总是爱飞”,是一个曾具有“小资产阶级”生活背景的抗大女学生,她把革命归结为“为着广大人类的爱”,因而努力通过自己的工作来改变医院病态落后的现状。但是,她这种单纯革命理想却在现实生活中遭遇挫折。医院领导官僚作风浓厚,而女护理们工作潦草,只注重别人的隐私。陆萍为革命政治事业所做的一切未能改变医院的现状,反而被视为“浪漫派”的异端。她与周围环境的冲突表现为个体与群体之间的矛盾,其实质并非单纯的“孤独的先行者与庸俗的看客”之间的矛盾对立,而是作为蓬勃有生命力的充满革命热情、坚强自信的革命女性与生活于其间的带有男权文化烙印的生活环境之间的不和谐。
然而,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文艺论争中,对《在医院中》的批评主要集中于对“揭露黑暗”和“个人主义思想”的批判上,“对环境的进步冷淡,对这些‘不行’的人(其实都是叫作‘同志’的人)的进步故意漠不关心,而高谈个人的进步,这样的处理方法,是反集体主义的,是在思想上宣传个人主义”[6],“丁玲在1941年写的《在医院中》,更是集中地表现了她对工人阶级,对劳动人民的敌视。这篇小说是丁玲的极端个人主义的反动世界观的缩影”[7],“这是一篇所谓‘揭露黑暗’的作品,带着强烈的反革命的气息,毫不掩饰地号召反对解放区的生活”[5],“把新社会的光明面(艰苦奋斗的精神)当成阴暗面来暴露;同时把革命队伍的阴暗面(例如那个莎菲小集团)当成光明面来歌颂”[8]。这些评论文章属于革命政治话语层面的分析,陆萍这种为改善医院现状所做出的努力被视为个人主义的作风而遭到批判。至于她作为一个女性怎样才能维护自身生存权益、怎样才能实现自我解放这类女性话语层面的分析,在政治化的文学批评中却未曾触及,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这种文学批评所具有的男权性质。新的社会制度建立后,女性解放如何在现实关系中得到体现,女性基于自我解放层面上的努力能否真正有效地触动传统的男权中心的社会文化体系,这是值得反思的问题。象陆萍一类的富于激情和理想的女性,如果她们所揭示的病苦不能引起疗救者的重视,她们自身的正当权益得不到尊重和保护,也许她们为革命事业的成功所付出的代价将会比男性更加惨重。
三
无论是在革命战争年代还是社会制度建设时期,女性都以她们坚韧的生命力为革命事业和国家政权的建立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但是革命政治事业却没有为“献身”于它的女性提供个性自由发展的有效空间,没有使女性摆脱几千年来男权文化对女性的压制,革命政治话语为女性解放作出的承诺显得空洞无力。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政治化历史语境中,性别意识被日益消解到政治权力网络中去,“只要社会解放,就会女性解放”存在于批评者们的普遍意识中,而对于女性在革命政治环境中所遭受的精神奴役和创伤却少有提及,他们将女性在精神和肉体上的沉重负担归结为当时的普遍法则——阶级压迫。
在革命斗争化的历史环境中,女性的解放只能通过投入到时代革命中去实现,在革命胜利后的社会制度建设时期,女性通过辛勤劳动,努力工作就会实现男女平等,这是评论文章所透露出的批评者的思维定式。而女性自我独立意识怎样树立,女性如何摆脱男权文化造成的精神创伤,社会解放如何切实落实到女性意识深处,“铁娘子”式的“不爱红装爱武装”的“雄化”女性的出现是否是男女平等在新社会的明证,这一系列问题却是批评文章的研究盲点。丁玲希望通过革命事业的成功达到对女性的救赎,而又在文本中揭示社会制度建设时期女性艰难的生存处境,两种对立主题的出现显示出丁玲深层意识中的矛盾,也是构成她生命悲剧的一个主要原因:在现实社会中,她所毕生信仰的革命政治事业与其所始终坚持的女性立场之间存在着难以调解的矛盾。在革命政治化的历史语境中,无产阶级集体主义占据意识形态的中心位置,消除个人独立思想、消除性别差异被理解成集体主义的重要表现。而丁玲在革命政治话语叙述中表现出的女性视角、女性代言人的姿态和对女性在革命政治语境中生存处境、生存体验的关注触及禁区,她为妇女得到公正、宽容的待遇的呼声和对女性自身解放的探索却被评论者当成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的表现,当成是对党本身及其政策的恶意抨击。
通过对革命根据地时期丁玲部分小说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接受史的考察,可以发现,在多种话语中获得绝对权威地位的革命政治话语对处于边缘位置的女性话语的压制与遮蔽,同时,对丁玲在革命政治环境中敢于直面现实生活,思索女性命运的勇气我们也甚为钦佩。
[1]丁玲.三八节有感[A].周良沛.丁玲传[C].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
[2][美]刘禾.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M].宋伟杰,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3]冯雪峰.从《梦珂》到《夜》[A].袁良骏.丁玲研究资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
[4]华夫.丁玲的“复仇女神”——评《我在霞村的日子》[J].文艺报,1958,(3).
[5]姚文元.莎菲女士们的自由王国[J].收获,1958,(2).
[6]燎荧.人……在艰苦中成长——评丁玲同志的《在医院中》[N].解放日报,1942-06-10.
[7]周扬.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J].文艺报,1958,(5).
[8]张光年.莎菲女士在延安[J].文艺报,1958,(2).
Abstract:The paper reviews the narrative discourse in Ding Ling’s fictions on the revolutionary base and the acceptance history during the 1940s and 1950s.It’s easily found that revolutionary and political discourse are entangled with female discourse at the production and acceptance levels in her fictions,which are integrated together but also have contradictions.The thoughts on complicated relations be tween the political discourse and female discourse in the literary discourse also result in the tragedy of Ding Ling’s life to some extent.
Key words:Ding Ling;Revolutionary political discourse;Female discourse;Relation
Analysis of Narrative Discourse and Acceptance History on Ding Ling’s Fiction on the Revolutionary Base
REN Xiu-xia
(Hu bei University,Wuhan430011,China)
I206.6
A
1008—4444(2010)04—0066—03透于包括文学话语在内的其他话语中,并在文本的再生产过程中处于强势地位压迫着女性话语的生存。笔者认为,通过各种话语的互文性来考察丁玲此一时期的作品及其接受史,将有助于理解在文学话语中革命政治话语与女性话语之间的复杂关联。
2010-04-21
任秀霞(1977—),女,山东诸城人,湖北大学知行学院讲师,硕士。
(责任编辑:王菊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