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族文化的象征性表述
——瑶族《盘王大歌》的文化考察
2010-08-15陈敬胜
陈敬胜 陈 霞
(1.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2.湖南工程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1)
瑶族文化的象征性表述
——瑶族《盘王大歌》的文化考察
陈敬胜1陈 霞2
(1.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2.湖南工程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1)
瑶族《盘王大歌》形成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内容包括瑶族先民的自然观,人类起源学说,瑶族的产生、婚恋及迁徙的历史。涵盖了文学、史学、哲学、民族学等门类学科,可堪称为瑶族人民的“百科全书”,《盘王大歌》也是对瑶族特定的生态环境、社会环境的反映,是瑶族智慧和文化如生命意识、婚姻制度、文化结构的象征性表达。
瑶族文化;《盘王大歌》;象征;文化考察
瑶族是个古老的民族,瑶族先民早在远古时代就登上了历史舞台。据考察他们的祖先是远古时代传说中与黄帝、炎帝在涿鹿开战的九黎蚩尤,“尤”现在都还是过山瑶族的自称,他们曾经居住在黄河平原,过着农耕的生活。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瑶族先民用自己的聪明和智慧创造了灿烂的民族文化。瑶族史诗《盘王大歌》就是其中的典型形态之一。《盘王大歌》主要通过口耳相传的形式流传于湘南、粤北、桂东等瑶族集聚区,其内容包括瑶族先民的自然观,人类起源学说,瑶族的产生、婚恋、创业及迁徙的历史。涵盖了文学、史学、哲学、民族学等门类学科,可堪称为瑶族人民的“百科全书”。
《盘王大歌》形成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在历史的长河中,其几经瑶族土著文人的口头艺术加工而具有了多种艺术表现形态,现传有18段、24段、36段本,等多种版本。尽管其版本众多,但其母题结构和基本哲学思想没有改变,都是对特定的生态环境、社会环境的反映,是瑶族生存智慧的形象表达和象征性表述。
一 洪水神话:生命意识的象征
《盘王大歌》的开篇“远古天地人间”叙述了伏羲兄妹在滔天洪水毁灭世界后再造人类的故事。伏羲兄妹总是随着洪水的出现而出现,《盘王大歌》里面凡有伏羲兄妹出现的地方就有洪水发生。“洪水再生型神话”是一个世界性的神话母题,世界上许多民族和国家都有类似的神话。《圣经》中“诺亚方舟”的故事即属于这一类型,近来有学者考证“诺亚方舟”的洪水型人类再生神话又源于古巴比伦史诗《吉尔伽美什》。古希腊神话中的皮拉和丢卡利翁,《圣经》中的诺亚、《古兰经》中的努哈以及印度的《吠陀》神话均属于人类再生型的洪水故事。
在我国苗、白、畲、傣、毛南族等西南少数民族地区都普遍存在类似伏羲兄妹型的洪水再生型神话,其情节也大同小异。云南彝族神话说:“洪水泛滥时,世上的人都淹死了,只剩下阿卜笃慕兄妹两。兄妹只好成婚,繁衍出人烟。”[1]
世界各地普遍存在洪水神话,这应该是有所凭依的。神话不是历史,但从本质上说,神话又是真实的历史。不过,这个“真实”,不是具体的神话人物、神话故事的“真实”,而是这些表象背后隐藏着本质的“真实”。在原始时期,洪水是人类遇到的最大的自然灾害,洪水所显示的灾难力量,必然会引发原始初民对自然灾害的思考。由于当时的生产力水平较低,对自然的依赖性较强,人们无法解释这种自然现象,因此原始人就开始从自身寻找原因,进而对“我从哪里来?世界本源是什么?”等世界本源性问题进行执着探索和反思。原始初民形象思维发达,抽象思维滞后,他们善于用象征思维思考人类自身和所处环境产生的现象。
洪水神话或许就是原始初民对遥远洪荒时代可怕梦魇的朦胧记忆,是一种神秘的文化符号。正如列维·布留尔所言:“任何实在的都是神秘的,因而任何知觉也是神秘的。”[2]在《盘王大歌》里,洪水过后是生命的重新勃发,洪水既是生命的毁灭者也是生命的再生者。“洪水”也就具有了隐喻象征功能,它象征着孕育生命的女性,是它孕育了包括人类生命在内的宇宙万物。在瑶族民间“水”是带灵性的、神秘的物质,各种祭祀活动的祭坛上都少不了它,人遇厄运求助法师时,法师总是用“符水”为其祛鬽驱邪呵护脆弱的生命,化解种种晦运。湖南江华瑶族自治县县梧州瑶族师公“传度仪式”中的“师公”及“师男”之所以能自如上下锋利得可以齐整削纸的刀山,敢于赤裸双脚在彤红、热气灼人的火砖上拿着犁头铁来回走动而又毫发无损,据说原因就在于喷了可以呵护生命的“符水”。过去在瑶族社区,医术高超的瑶医为病人治病,不开刀不用药,一碗泉水就可以“水”到病除,在这里“水”就等同于治病救人的药了。
在中外古典文献中,以水象征生命隐喻女性的例子较为常见。贾宝玉一句“女人是水做的”,让人浮想联翩,把水与女性联系在一起。在《红楼梦》的神话体系里,女人就是水变的,林黛玉就是由一株绛珠草承接甘露化育而成。中国古代比较有名的神话大都与水与女性有关,如《白蛇传》中水漫金山的是白娘子,《牛郎织女》中阻拦织女与心爱之人相约的是“河汉水”。哭倒长城的是痴女孟姜女的泪水。汉水女神、湘君、湘夫人、河神宓妃等无一不与水紧密相连。《文选·洛神》注:“宓妃,伏羲氏之女,溺死洛水,遂为河神。”《烈女传》记载:“二妃死于湘江,俗谓之湘君。”在屈原的笔下,水与女性在意义上完全融合在一起,如《楚辞·湘夫人》所描述的那样“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女弱女弱兮秋风,洞庭兮木叶下”,“沅有芷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古希腊人称水为“arche”,意为“万物之母”。他们坚信水能产生圣灵,而产圣灵的水,就是原始女性。在天主教的仪式中,圣水盆就是子宫的象征,而圣母玛利亚就是“海之女神”的通称。以水喻女性只是一种表成现象,其根本原因是一种对女性生殖能力的膜拜,对生育万物的地姆神的崇拜,也是古人生命意识的象征。
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就认为“水是万物之基,而神则是用水创造出万物的精神”。印度《梨俱吠陀》有“水最初确实怀着胚胎,其中聚着宇宙间的一切天神”,《性神话学》的作者罗科在分析梵语“yoni”(指的是女性的生殖器)一词时指出其含有“生命之始”和“水”的意义。《管子·水地》曾说“水者何为?万物之本源,诸生之宗室也。水者,地质之气---万物莫不以生”,提出了水是宇宙万物的本源问题。彝族典籍《六祖史诗》中云:“人祖来自水,我祖水中生”。由此可见,水象征着生命自古已有,这是一种原始初民无意识的精神产物。
二 盘瓠传说:原始婚姻的记忆
不管是瑶族自己的口述传说如《盘王大歌》还是汉文献资料如干宝的《搜神记》都把瑶族的始祖与一条叫做“盘瓠”的神犬联系了在一起。“盘瓠”的形象究竟是什么?也是众多瑶学研究者争论不休的一个话题。有的从“实在论”出发认为“盘瓠”是一个历史人物,有的从“虚幻论”出发认为“盘瓠”是传说中的神话人物,根本就不曾存在过。本文无意对此问题做出阐述。这些争论的存在本身就说明了“盘瓠”是一个多重意义的复合体,可以多视野多角度的进行解读。盘瓠娶汉族皇帝的女儿为妻,生下自为夫妇的十二兄妹的故事是《盘王大歌》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因而婚亲角度也是探讨“盘瓠传说”的复合意义的一个理想切入点。关于瑶族先民的古老婚姻习俗,有人从“盘瓠传说”中盘瓠娶高王之女三公主为妻,所生六男六女自相夫妇的传说中推断瑶族经历了族外婚到族内婚最后发展为对偶婚的过程。其实不然,干宝的《搜神记》是这样记载盘瓠出生的:高辛氏,有老妇人居于王宫,得耳疾历时。医为挑治,出顶虫,大如茧。妇人去后,置于瓠篱,覆之以盘,俄尔顶虫乃化为犬,其文五色,因名‘盘瓠’,遂畜之。[3]“老妇人”是一个“类型化概念”泛指生育生命的母体,顶虫就是她身上掉下的肉,也就是她所生,只不过不是用女性的阴部所生而是用耳朵所生。按照原始思维的法则,局部可以代表全局,个别可以代表一般,女阴当然可以象征妇女。原始初民常以偏概全,用部分代替整体,从这个角度理解耳朵也可以指代女人的阴部,因此盘瓠也就是高辛氏的儿子了,他与三公主的婚姻也就是兄妹婚。
瑶族古代社会实行的是以族内婚为主的婚姻形式。干宝《晋纪》里有“盖经三年,产子六男六女。盘瓠死后,自相配偶”的说法,这是汉文献史籍中关于瑶族婚姻的最早记录,应该是具有可信性的,“六男六女,自相配偶”其实也就是族内婚的兄妹成婚形式。《盘王大歌》之“洪水淹天”篇也记述了瑶族的婚姻形态“伏羲兄妹自相配,传根接种人繁衍。松柏树下结良缘,风传花粉上妹身。花胎怀在妹身上,呱呱坠地不成人。”[4]以兄妹结婚为主的族内婚得到了进一步明确。瑶族民间文献集成《评皇券牒》中有这样的规定:“准令十二姓王瑶子孙,自行嫁娶,不许与族外交婚”,“违者,干罚蚊子作酢三瓮,开元铜钱三百贯,无节竹三百根,糠粒金绳三丈,鸡尿三斗,入官领纳。强夺王瑶妻女,罪不轻恕”[5]“蚊子酢”、“开元铜钱”、“无节竹”等都是不可能办到或者是根本就不存在的物质,这是对族外婚的一种排斥和拒绝。瑶族族内婚在“招郎入赘”、“同姓通婚”等习俗上有具体的体现。“招郎入赘”指的是男子可娶外族人为妻,但女子必须留在本族中,或与族人成婚,或招郎入赘本族。在湘南梧州瑶族居住区,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都还流行表兄妹优先结婚的婚俗。这都是瑶族实行族内婚的人类学证明材料。
瑶族是不断迁徙的山地民族,他们的生存环境“虫兽多而人民少”还不断受到历代统治者的压迫与剿杀,在这样恶劣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中生存,只有实行族内婚,才有利于本民族的繁衍,使十二姓瑶人“有绵绵无穷之裔”,永远保持民族血缘的纯洁性,巩固不同群落之间的联系,强化族群间的血缘关系从而凝聚起族群力量,增强族群认同,以至于在与其他部落、族群的冲突中保持抗衡,求得生存。芬兰著名人类学家E·A·韦斯特马克在分析堂妹结婚和交表婚等族内婚习俗存在的原因时说:“在马达加斯加,堂兄妹联姻的事极为平常。人们把这种结合看作是使家产不至外流的最好办法。人们还把这种近亲联姻称之为‘洛瓦齐—米芬德拉’意即‘家产不外流’。”此外E·A·韦斯特马克还从社会环境中去追寻交表婚的原因,他认为:“交表婚的目的可能是要将亲属凝聚起来。”[6]E·A·韦斯特马克的看法无疑是正确的。
三 渡海神话:瑶族文化的规约
族群是一个共同体,内部成员坚信他们共享的历史、文化或族源,而这种共享的载体并非历史本身,而是他们共同拥有的文化记忆。《盘王大歌》所记录的“盘瓠传说”把瑶族族群与一个英雄的祖先--汉族皇帝的驸马,一个有功于国家的英雄联系了起来。“渡海传说”则进一步强化了“盘王”(盘瓠)在瑶族中的地位。在“渡海传说”里面,盘王(盘瓠)由瑶族的始祖神演变为了救世主。在瑶族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盘王(盘瓠)变成了法力无边的天神和“救世主”。他拯救了整个族群子孙,给了他的后裔以再生的机会,因而,盘瓠的地位进一步得到巩固和加强,“盘王始祖随身带,木本水源不可忘”,盘王始祖的观念已经在瑶族各支系扎下了根。
渡海神话在瑶族的内心,是超时代的永远也抹不掉的烙印。它象征着历经迁徙的磨历和渡海的艰辛后,瑶族从肉体到心灵到民族性格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洗礼,由幼稚而至成熟。于是,在他们的眼里不再有省与省,国与国的边界,到处都是“瑶族的世界”正如瑶族内部《过山榜》所言,十二姓瑶人本是一家“正是树开千枝,如木皆本乎根,如水之分家,万派本乎源”。[7]
日本瑶族研究学者竹村卓二在谈到渡海神话的意义时说:“渡海神话在瑶族的内心世界,是超时代的永远抹不掉的烙印。它反映了瑶族特定的过山系集团对在实际中经受的民族灾难的回忆。这个灾难的真实情况,就是对汉族政治权力的抵抗,遭受挫折,并继续受过残酷的压迫。有时用旱灾这种借喻方法,来暗示他们的灾难。”[8]
渡海神话不仅给瑶族各支系实现族群认同增添了精神纽带,还对瑶族的传统文化进行了规约。由渡海神话演变而来的瑶族祭祀仪式---还盘王愿,在一定程度上担当了为瑶族“立法”的功能。每年农历十月十六日瑶族人要过盘王节,行祭祀,跳盘王长鼓舞,唱《盘王大歌》。这种祭祀本质上是瑶族统一的“酬恩”仪式。在仪式中瑶族族群通过神圣与世俗的联动,整个参与者的心灵得到净化,族群意识得以升华。千百年来瑶族人民虽然在迁徙中变得分散,是一种大分散,小聚落的社会结构形式,但他们凭借盘瓠神话、渡海神话而在内心中凝聚起一种民族的精神寄托。这些传说共同表现了对本民族某一重要历史时刻的追思,其所隐含的文化意义,阐释着本民族的情感经验,寄托着整个民族的期待体现了一种民族精神和历史责任感。
文学与文化自古以来就是一对孪生兄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印证,互相包容,互为促进。《盘王大歌》作为神话的史诗有其文学性的一面,作为文化的民族志又有其文化真实的一面。隐喻、象征等文学修辞手段是连接文学的《盘王大歌》与文化的《盘王大歌》的桥梁和纽带。因此《盘王大歌》既是文学的也是文化的,既是艺术形象的表达又是象征性的文化表述。
[1]刘稚,秦榕.宗教与民俗[M].昆明:云南出版社,1991.
[2][法]列维·布留尔(丁由译).原始思维[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
[3]干宝.搜神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7.
[4]郑德宏,李本高.盘王大歌[M].长沙:岳麓书社,1988.
[5]编写组.瑶族过山榜选编[C].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
[6][芬兰]E.A韦斯特马克(李彬等译).人类婚姻史:第2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7]黄钰.评皇券牒集编[Z].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0.
[8][日]竹村卓二(朱桂昌,金少萍译).瑶族的历史和文化[Z].南宁:广西民族学院研究所,1986.
—T—he Symbolic Expression of Yao’s Culture The Culture Investigation of Yao’s Panwang Chorus
CHEN Jing-sheng, CHEN Xia
(Hun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Xiangtan Hunan 411201,China)
Yao’s Panwang Chorus, forming in the Wei, Jin,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includes Yao’s ancestor’s view of nature,the theory of human’s origin, the history of Yao’s birth, marriage and migration. It covers literature, history, philosophy,ethnology and other subjects, which is the Yao’s encyclopedia. It also reflects the unique ecological and social environment. It is the symbolic expression of Yao’s intelligence and culture like life consciousness, marriage system and cultural structure.
Yao’s culture; Panwang Chorus; symbol;cultural investigation
C951
A
1673-2219(2010)03-0060-03
2010-01-30
湖南科技大学创新基金项目资助(项目编号S080115)。
陈敬胜(1971-),男,瑶族,湖南江华人,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2007级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文学人类学。陈霞(1979-),女,江西萍乡人,湖南工程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
(责任编校:燕廉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