拷问生存困境
——对黑塞小说的一种整体解读
2010-08-15吴华英肖燕芳
吴华英 肖燕芳
(1.湘潭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2.长沙学院 宣传部,湖南 长沙 410003)
拷问生存困境
——对黑塞小说的一种整体解读
吴华英1肖燕芳2
(1.湘潭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2.长沙学院 宣传部,湖南 长沙 410003)
从早期小说《在轮下》开始,黑塞在其绝大部分小说创作中都致力于对艺术家及普通小人物的生存状态进行刻画,描写他们的生存困境,以及他们想从困境中逃脱的抗争,但是他的人物都只能以死亡为结局,只有在死亡中才能解决冲突。
黑塞;生存困境;抗争;死亡
对人的“存在”问题的关注是20世纪以来西方文化一个重要的也是中心的主题。19世纪末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精神危机给人们带来巨大的冲击,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上,人们开始思考自身的生存问题,对这一切作出深刻思考并给出回答的是显赫一时的存在主义。“危机”使人们怀疑一切,“上帝死了”,人们不再有他者可以依靠,于是返归自身,思考自我的生存状态以及世界的处境。黑塞是这个时期的作家,他的创作以人为中心,关注个体的存在状态,描写人在生存困境中的悲凉和他们的挣扎与抗争。综观其全部小说创作,对人——从艺术家到普通小人物——生存状态的内在刻划,以及人极力想从这种困境中逃脱的描写,构成他全部小说的总线。从早期《在轮下》到中期一系列以艺术家为主题的小说,直至最后的长篇巨著《玻璃珠游戏》,都可以或隐或显地看到这一点。
存在主义的代表人物海德格尔把人的基本存在方式定义为“被抛入的设计”。人不时地而且是不由自主地陷入阴郁不安的阴性心情中,“烦”是人的基本生存状况,这是“被抛入”的生存状况,当然人同时还可以自己设计自己的此在。[1]P16-19这种观点在黑塞早期的小说《在轮下》(1906年)中就有所表现,只是人物根本没有能力选择自己的存在——除了被动的死亡。
小说的主人公汉斯·吉本拉特是一个天资聪颖的少年,因为有功成名就、光宗耀祖的前途和希望,而被父亲和老师强迫着永无停息地学习。他追求的友谊和爱情都以失败告终,后来又因神经衰弱不得不终止学习,只好去当学徒,最后因醉酒溺死河中。汉斯的整个生活都充满了恐惧——对考试对学习的恐惧,最后转化成对生存的恐惧。退学后的他被大家当作一个废物看待,他感觉自己被抛弃,很孤独。于是逐渐地有一个幽灵控制了他的思想,那就是死亡。当他想起它的时候竟然感到很愉快。他甚至计划好了如何死亡。当他作好一切准备的时候,他觉得“一种有了着落的感觉对他的情绪发生了有益的影响”。死亡对他是一种安慰,成为他聊以生存下去的背景。他是“从死亡中而不是从生存中发现了拯救者,他们准备好了抛弃自己,皈依另一个世界,熄灭生命,返归原始”。[2]P44对于汉斯来说,他从生到死都是被动地在一种“恐惧”的情绪中存在,是被投入的生存,自己没有选择的能力和权利,唯有死亡——在黑塞早期的创作中存在的悲凉已经如此深重。
从《在轮下》之后,黑塞创作了一系列以艺术家生活为主题的作品,如《盖特露德》(1908年)、《罗斯哈尔德》(1914年)、《克奴尔普》(1915年)、《克林格索尔的最后夏天》(1920年)、《纳尔齐斯与哥特蒙德》(1930年)等等,可以说他的一些主要中、长篇小说的主题都涉及到知识分子尤其是艺术家生存困境的思考。按存在主义理论的观点,人是分裂为本来的(自我、单个人、自由)和非本来的(大众、人家、叛变自由)两种人。[1]P20-22后者是个人在社会和他人支配下的沉沦、异化状态,即不是真正的人,其存在是一种“大众化”了的非自我存在。所以人要选择,要夺回自己,承担自己。存在主义提倡“行动”、“冒险”、“反抗”,这也是黑塞创作的特征。黑塞的人物不甘“沉沦”,而极力追寻个体真正自我的存在,竭力从日常的“沉沦”状态下逃脱出来。但是“共在”的力量非常强大,个人的孤独反抗终究只能归于失败。黑塞作品中的人物似乎也摆脱不了这种宿命。
《盖特露德》叙述了两个艺术家的命运。叙述者库恩因少年时一场无聊的冒险而成为跛腿,身体的残疾使他深刻体会到生活的残酷。当他向往的爱情离他而去时,他就义无返顾地走向死亡。在这关键时刻父亲去世,他不得不先放下自己的痛苦,来安慰和陪伴孤独的母亲。这时他的创作也受到社会的关注,他似乎找到了生活的意义。爱和责任赋予他的存在以意义,所以他最终战胜了死亡。而故事的另一主角穆特却以自杀结束了他痛苦的一生。表面上穆特事业成功,受到人们的逢迎,拥有金钱和美女,但他内心却孤独而痛苦。他“生病”的根源在于他意识到自己生活的无意义,他只是人们的一场把戏。他热切地想要反抗,想要追寻精神上的和谐,但是女人和朋友都不能给他这些,甚至艺术上的成功也不能给他安慰,不能拯救他。他回顾他的生活,找不到任何值得去追求的价值。他只有以死亡的方式来摆脱这个与他不和的社会,摆脱无意义的生存。
小说《克奴尔普》描写了一个“无用的流浪汉”克努尔普的生活。他没有家,没有工作和职业,游走于山村、田野,为那里的农民们唱歌、弹琴,好像与这个为生计而忙碌的“正常”社会无关似的。表面上看来他是由于少年时爱情的挫折而拒绝“正常”的生活,但真正的根源在于,克奴尔普不愿意在平庸的市民社会中受到职业、家庭和责任的束缚,他需要的是独立而自由的生活。所以他选择流浪,在无拘无束的流浪生活中保持自己优雅的诗人情怀。他在市民中是陌生的,市民社会对他也是陌生的。他作为市民社会的旁观者、局外人出现,被称做“无用的人”[3]P78。但是克奴尔普也渴慕市民的生活,渴慕家庭、孩子、职业、地位,他渴望跟他们接近却又对此暗怀恐惧,他随时都准备着从中逃离。他需要的是不受束缚的自由而独立的生活,然而这种生活是需要代价的。这是所有想要诗意地生活在世俗社会中的诗人或艺术家的生存困境。“如果说克奴尔普是有罪的,那么这个社会跟他一样有罪”,黑塞自己后来谈到这部小说时说的话表明,诗人们的生存困境不仅来源于自身,还源于社会。人是社会的人,而社会大众化的生活总是与个体自我的生活相对立,这是诗人们巨大的生存悖谬。小说以隐喻的方式触及到艺术家生存的困境,以及所谓“有用”世界与看起来“无用”的诗人和艺术家的存在之间的分裂问题。而克奴尔普最后在雪地里的孤独死亡也宣告了这种困境没有解决的出路。
以画家为主人公的小说《克林格索尔的最后夏天》,开篇在“引言”里简短地宣告了深秋时分克林格索尔的死讯,然后描述了他在这个夏天的几个生活片断。克林格索尔在这个夏天创作了自己最后一批绘画,这批画达到了他艺术创作的最高峰。而艺术家本人也在作完这批有高度艺术性的画作之后,生命走向终结。他一边以高度的激情作画,一边感觉到死神的临近,他怀着恐惧以明亮的色彩作为对抗死神的武器。他潜入艺术、酒精、女人和爱情中,希望抓住生命,然而狂热的生活享乐并不能使他对生存的恐惧感有一丝丝消减。“今天花儿还怒放盛开/不久便凋落枯萎”,他的朋友“杜甫”的诗宣告他的必然命运,——他与死亡抗争的努力以失败告终:“克林格索尔站着瞪视着死神,闻到了他的气息。”死亡是人的必然命运,即使可以以他的创作来延续生命的艺术家也不例外。黑塞看到,人如何徒劳地与死亡与命运抗争,又如何无一例外地被死亡捕获。人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人不是万能的,他不能主宰自己。
除了这些对艺术家的生存的关注,黑塞也关注普通市民的生存处境。短篇小说《克莱因与瓦格纳》(1919年)的主人公克莱因的生存困境在于一种矛盾的生存方式。他曾是一个“以安份的公务员和不声不响、心地善良、具有雅兴的公民而著称的人,一个可爱的孩子们的父亲”[4]P593,而他内心的欲望被压制。他意识到这种生存的虚伪和无意义,他要摆脱这个平庸的假面生活,舒展自己本能的渴望,过一种热情的放纵本能的真正生活。于是他“犯罪”并出逃到南方,并遇见一个美丽的舞女特莱希娜,或许是出于本能的欲望,或许是想寻找一种逃避——在性爱中逃避死亡的恐惧,他跟特莱希娜走到了一起。他一度以为特莱希娜能够帮助他摆脱生存的困境,然而她也跟他以前生活中所厌弃所逃避的形象一样,也是“大部分时间在黑暗中过日子,不管自己,而是为了某个目标,一种责任,一个意图活着”[4]P631——而这是一种病,“全世界得的都是这个病,世界也因此而毁灭”。在特莱希娜身边的生活仍然摆脱不了从前的生存模式,人们又得过一种道德约束的、表面的、虚伪的生活,而内心的渴望被压制。这是人逃脱不掉的宿命,人总被责任束缚着,人由于对生命的饥渴和对死亡的恐惧而逃到一起,然后新的生命降生。以前跟妻子是这样,现在跟特莱希娜也是一样,“始终是同一种本能,同一种渴求,同一种误解。也始终是同一种失望,同一种强烈的痛苦。人以为就在上帝的身边,于是将一女人搂在怀里。人以为达到了和谐,其实只是把他的罪责与悲哀转移到一个遥远的未来的生命身上!”[4]P661而同样的命运又会降临在孩子的身上。这是人的命运,也是存在的悖论。克莱因从特莱希娜的身边逃走,而他再没有去路,除了走向上帝。于是他从容地从小船上“跌”进水里,他只有在死亡中才似乎找到了这个冲突的解决。
黑塞最后的长篇《玻璃珠游戏》好像是在写一个叫克莱西特的极聪明又有才华的人成长为玻璃珠游戏大师的经过。然而当我们深入故事内核就会发现,主人公是在不断地反抗和超越他当时的生存处境。最典型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就是在他当了玻璃珠大师后。他本来从事大师职务游刃有余,却放弃了这一切,甚至顶着背叛那个集团的压力,走进现实世俗生活中来。他的困境在于他太过聪明,预感到他生活于其中并为之服务的那个团体即将瓦解,那个脱离了现实生活的纯精神的团体,由于缺乏物质的基础终将崩溃。然而他是这个团体的产儿,脱离它的控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问题在于,当他最终从这个团体中逃出来,来到一个充满活力的现实的物质的世界中,开始他的新生活的第一天就葬身山湖。这里似乎是一种象征,一个悲剧的象征。——然而又何尝不是一种积极的象征呢?他的死似乎会唤起某种新生的意义。
这就是黑塞小说的模式,他的人物都积极追寻个体的自我的存在,想要反抗沉沦,反抗无意义的存在。然而社会“共在”的力量非常之强大,他们的反抗结局都是归于死亡。然而,意义却在于:“我反抗,故我在”(加缪语)[1]P45。
[1][日本]今道友信.存在主义美学[M].崔相录等,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
[2]赫尔曼·黑塞.荒原狼[M].李世隆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86.
[3]Bernhard Zeller. Hermann Hesse in Selbstzeugnissen und Bilddokumenten[M].Hamburg:Rowohlt,1963.
[4]赫尔曼·黑塞.克莱因与瓦格纳[A].黑塞小说散文选[C].张佩芬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
(责任编校:王晚霞)
Interrogation of Difficult Position of Existence——Interpretation of Hesse’s Novels
WU Hua-ying, XIAO Yan-fang
(Xiangtan University, Xiangtan Hunan 411105,China;Changsha college, Changsha Hunan 410003,China)
Springing from the early novel "Under Wheel", Hesse devotes himself to describing the survival condition of the artist as well as the ordinary person,both their difficult survival position and their protest for escaping from the predicament. But all of his figures are doomed to die and only by the death can the conflict be resolved.
Hesse; Difficult position of existence; Protest; Death
book=37,ebook=25
I106
A
1673-2219(2010)03-0037-03
2009-11-01
湖南省教育厅一般项目(07c793)
吴华英(1976-),女,土家族,湖南慈利人,湘潭大学讲师,硕士,主要从事德语文学研究。肖燕芳(1975-),女,湖南双峰人,长沙学院讲师,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