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荫麟史学思想探析
——以《中国史纲》为例
2010-08-15张霞
张 霞
(咸宁学院 人文学院,湖北 咸宁 437005)
张荫麟史学思想探析
——以《中国史纲》为例
张 霞
(咸宁学院 人文学院,湖北 咸宁 437005)
张荫麟《中国史纲》记述了从先秦迄东汉的一部通史,叙述朴实深刻,语言精练幽默,颇为学界赞誉。本文从张荫麟在撰写《中国史纲》时轻传说、重实证;轻训诲、重济世;轻战事、重文化三个方面论析其史学思想。
张荫麟;《中国史纲》;史学思想
张荫麟(1905-1942),广东东莞人,广闻博识,学贯中西,被认为是“第二梁任公”[1](P313)。英年早逝,留有史著《中国史纲》。《中国史纲》虽短短十几万言,却是从先秦写至东汉的一部通史,虽短小精悍,却处处体现出作者“博雅能文”[1](P313)。后人对《中国史纲》的研究大都着眼于他的通史编纂方法、历史哲学、史书编纂特点、史学成就等,本文主要从其内容探讨其史学思想,以期对张荫麟的研究有所贡献。
一、轻传说、重实证
基于“社会组织的变迁,思想和文物的创辟,以及伟大人物的性格和活动,这些项目要到有文字记录后的时代才可得确考”[2](P1),张荫麟的《中国史纲》是从商朝开始写起的。对于商朝,作者也并没有像传统的史书那样开篇以时间为序、以传说故事为始写商朝的建立及发展,而是根据甲古文书、甲骨文字的分析、其他商代的遗物遗迹和后人关于商朝的记载,对商朝的文化作了一个速写,包括农业;渔牧等生产副业;青铜器、陶器及牙、骨、玉、石等雕刻工艺;居室;交通工具;社会组织;俘虏;商业;甲骨文。这些描述,作者以考古发掘之物为基础,把当时的考古成果进行了细致的排列和说明,因为他“认为不可能依据那些未经考古材料所证实的史料”[1](P125)。这样安排虽略显散乱,但符合民众“以物为证”的心理认知习惯。
商朝的历史,作者从实证出发,用了不到四百字来述说,“商朝从成汤创业以后,六百年间,可考的大事,除了六次迁都,除了对鬼方的大战,除了最后直接间接和亡国有关的打击外,便是五度由盛而衰的循环”,其中还分析了商朝灭亡的主要原因,“在商朝末年,一种叔世的颓废和放纵弥漫了整个商人社会。狂饮滥醉的风气普遍于君主、贵族和庶民。这是他们亡国的主因。”这个分析建立在周公 “不知稼稿之艰难,惟耽乐之从”的评价之上[2](P10)。也就是说,对商朝的灭亡,同时存在文字记载和传说,而张氏采用的是见于史册的周公之辞。
轻传说,并不是不用传说,只是针对传说而言,作者更倾向于实证,以所知的实况为鉴别传说的标准。虽然“我们若从夏朝再往上溯,则见历史的线索迷失于离奇的神话和理想化的传说中不可析辩了”[2](P12)。但《中国史纲》也有对神话故事和传说的采用,比如“据说禹所继承的君主是舜,国号虞,舜所继承的是尧,国号唐。当尧舜之世,天下为公,而不是一家一姓所得私有的。尧怎样获得帝位,传说没有照顾到。舜本是历山(在今山东)的农夫,有一串故事(这里从略)表明他是一个理想的孝子和理想的贤兄,又有一串故事(例如他在哪里耕种,哪里的农人便互相让界;他在哪里打渔,哪里的渔人便互相让屋;他在哪里造陶器,哪里的陶工便不造劣器。)表明他是一个理想的领袖。”[2](P13)关于夏朝的历史,只能“在后人关于夏朝的一切传说和追记中”“抽出比较可信的事实”[2](P11)。
作者以实物为基准向读者介说着历史上曾有的生活,“从状人物的雕刻品和其他遗物,我们知道商人是席地而坐的;知道当时一部分人的服装是交领、右衽、短衣、短裙、束带、其鞋翘尖;知道当时女人脸上涂朱;头饰极复杂,左右两鬓或额间的头巾上缀一绿松石砌成的圆形物;头发中间束一骨圈;发上戴雕纹嵌绿松石的象牙梳;又簪骨制或玉制的笄,小的一两枝,多的几十枝;笄头雕各式各样的(现己发现四五十种)兽头和花纹;她的头饰比头还高”[2](P5)。这种细腻的描述是建立在对实物的仔细观察之上的,作者力图在有限的实物上挖掘出尽量多的历史,哪怕是细微的历史。
另外,张氏虽然不以美妙的传说故事为依据来编排历史,却对某些历史现象有着大胆的推想,比如“关于商人的居室,我们也有一些推想的根据。在殷墟曾发现版筑的遗迹,那是房屋的基址。有一处基址作长方形,四围有许多大石卵,其相互间的距离,大略相等。这些石卵大约就是柱础,原来上面是安柱的。有一基址长三十公尺,宽九公尺,石柱础之外,并有铜柱础十个。殷墟绝无砖瓦,房顶想必是用茅草编成的。古人所谓‘茅茨土阶’,大约就是商朝宫殿的写照”[2](P5)。再如第三章第三节推论小国对于所依附的大国的义务及第五章第四节对“斩山填谷”的论述,都非常符合情理。在实物的基础之上进行浮想,可以知晓作者的观点,也可以给读者提供需要进一步求证的提示和线索。这种推想符合人们在碰触到自己不认识或不熟知的事物时会对它进行猜测求证的日常思维习惯。
二、轻训诲、重济世
对于史料的择取,作者有自己秉承的五个标准,其中之一是“训诲功用的标准”,“所谓训诲功用有两种意义:一是完善的模范;二是成败得失的鉴戒。”[2](P6)张氏认为这个标准在通史中是要被放弃的。对于张氏这一编史原则,存在两种不同意见,谢文通认为“这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1](P229);翟宗沛认为“这标准不特不可放弃,纵欲放弃也不可能”[1](P100),因为“史事的本身自有它的鉴戒或训诲功用乃至性质,我们只要客观忠实的写下来,这种功用和性质也就不期至而自至不期显而自显”,“历史就是有如是的作用,我们的笔削时如何能将这标准放弃”[1](P229)。傅斯年在其《闲谈教科书》也说“把历史教科做成一种公民教科,以历史事件做榜样,启发爱国心,民族向上心,纪律性,民族不屈性;前进的启示,公德的要求,建国的榜样,借历史形容比借空话形容切实动听得多。”[1](P59)也就是说,傅斯年主张教科书应看重历史的训诲作用。
事实上,也正如张氏所指出,彻底放弃这一标准是困难的。其“现状渊源的标准”可以看作是其反对训诲功用的反证,比如其在写墨子时的有感而发,“一切道德礼恪,一切社会制度,应当为的是什么?说也奇怪,这个人人的切身问题,自从我国有了文字记录以来,经过至少一二千年的漫漫长夜,到了墨子才把他鲜明地、斩截地、强聒不舍地提出,墨子死后不久,这问题又埋葬在二千多年的漫漫长夜中,到最近才再被掘起!”[2](P118)对于现状进行历史的反思,不可避免的就是历史的训诲。
又如他在自序说道:“在这抱残守缺的时日,回顾过去十年来新的史学研究的成绩,把他们结集,把他们综合,在种种新史观的提警之下,写出一部分新的中国通史,以供一个民族在空前大转变时期的自知之助,岂不是史家应有之事吗?”[2](P2)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作为史家的自觉,使他也不可能彻底放弃这一标准。只是比起别的以历史训诲为重的著作,《中国史纲》做到了不留痕迹。
“我们的天性使得我们不仅关切于现在人群的苦乐,并且关切于过去人群的苦乐。”[2](P5)张氏对社会的关怀,对民众的同情,使得他对那些经世的、肩负社会责任的、试图改变社会生活的人很敬重。比如张氏对郑子产和孔子评价甚高,因为“子产不独是一个实行家,而且是一个能够化经验为原理的实行家”[2](P73),而“教育是孔子心爱的职业,政治是他的抱负,淑世是他的理想。”[2](P78)
张氏是崇墨的,“俨然有以墨道救中国乃至救世界的神气”[1](P100),这缘于墨家的理想以及为实现理想而付出的实践,“在世界史上,墨子首先拿理智的明灯向人世作彻底的探照,首先替人类的共同生活作合理的新规划。”[2](P118)虽然墨子总是被人忘记,但他“是一种新社会秩序的追求者”、“是恶衣粗食,胼手胝足的苦行者”、“以墨守著名的战士”[2](P117)。张氏认为“墨子不独有建设一个新社会的理想并且在他的能力之内求它实现,他和他所领导的弟子三百余人便是他的理想的具体而微。”[2](P121)张氏与墨子一样,有着浓浓的社会情结,所以他以古系今,借墨子道出自己对时局的看法,“墨子固然反对侵略的战争,却绝不是一个无抵抗主义者。他知道要消灭侵略的战争只有靠比侵略者更强顽的抵抗”[2](P121)。
因“其服务国家之念,未尝一刻忘怀”[1](P177),张氏在当时的期刊报纸上发表了很多关切时局的言论,比如《中国民族前途的两大障碍物》、《论非法捕捉学生》、《关于战时抚恤制度的一个建议》、《关于改善士兵生活之建议》等。在《中国史纲》中,他关注社会现状的济世性也表现的淋漓尽致,比如文中多次出现“沦陷区”、“侵略者”、“沦陷”、“亡国”、“武装殖民”、“国际间的武装冲突和侵略战争”、“势力范围”、“列强”、“瓜分”、“国际的生存竞争”、“帝国主义”、“亲善”、“无抵抗主义者”、“革命军”、“新经济政策”、“法币”、“国营专利”、“乱世资本家”、“民生”等具有时代特征的词汇,这是他对现实思考的直接反映。
三、轻战事、重文化
“文化价值的标准”是张氏采裁史料所秉承的另一标准,在这本通史中他线条式的勾勒朝代的始终,战争是粗线条的勾画,文化则是浓墨渲染。 众所周知,春秋、战国皆以战乱为特点,但在张氏的笔下,我们很少看到战场上震天动地的厮杀,那些肢残肉裂、血可漂杵的战争场景不是他描写的重点。
关于春秋历史,张氏用霸国与霸业(内容包括楚的兴起、齐的兴起、晋楚争霸、吴越代兴、郑子产)与孔子及其时世(内容包括鲁国的特色、孔子的先世与孔子的人格、孔子及其时世、孔子与政治、孔子与教育、孔子的晚年)加以概括;关于战国时期,张氏介绍了战国时代的政治与社会(内容包括三晋及田齐的兴起、魏文侯李克吴起、秦的变法、经济的进步与战争的变质、国际局面的变迁)及战国时代的思潮(内容包括新知识阶级的兴起、墨子、墨子与墨家、孟子许行及周官、杨朱陈仲庄周惠施老子、邹衍荀卿韩信),不用细说,从标题和细目我们即可窥出张氏重文化的倾向。再以其中晋楚争霸一节为例,张氏以俯视的角度阐明历史的流变,但对战争往往是一笔带过,如晋献公“灭霍、灭耿、灭魏、灭虞、灭虢”等[2]61,即使是著名的城濮之战,作者对战争过程及场景也没有多费笔墨。
秦始皇统一中国的“六国混一”一节,张氏只用简单的三句话就交代了六国的灭亡:“秦王政十四年,韩王安为李斯所诱,对秦献玺称臣,并献南阳地。十七年秦的南阳守将举兵入新郑,虏韩王,灭其国”,“韩亡后九年之间,嬴政以迅雷烈风的力量,一意东征,先后把其余的五国灭了”[2](P143)。在其余的文辞里,作者以说故事的方式,使我们感受到了尉缭的谋略、李斯的狠毒、荆轲的悲壮,特别是其中荆轲刺秦王的描写,使我们犹如看了一场扣人心弦、栩栩如生的舞台剧。
再如,对于西汉初年的历史,张氏专用一章详细介绍了西汉初年道家和儒家此消彼长的表现及原因:“道家虽曾煊赫一时,但那只是大骚乱后的反动。它在大众(尤其是从下层社会起来的统治阶级)的意识里是没有基础的,儒家却有之。大部分传统信仰,像尊天敬鬼的宗教和孝弟忠节的道德,虽经春秋战国的变局,并没有根本动摇,仍为大众的良心所倚托。道家对于这些信仰,非要推翻,便存轻视;但儒家对之,非积极拥护,便消极包容。和大众的意识相冰炭的思想系统是断难久据要津的。况且道家放任无为的政策,对于大帝国组织的巩固是无益而有损的。这种政策经文帝一朝的实验,流弊已不可掩。无论如何,在外族窥边,豪强乱法,而国力既充,百废待举的局面之下,‘清静无为’的教训自然失却号召力。代道家而兴的自非儒家莫属。”[2](P202)作者从社会意识、社会心理层面进行儒道对比,言简意赅却高屋建瓴,很有力度。对于汉匈战争,作者表面是把武帝的开拓分为四个时期进行了细致的描写,实质是在写当时政治制度的转变,可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楚汉战争是作者着墨比较多的一个战争,但书中详细交代的不是战场上如何厮杀,而是双方实力的消长、人才的去留以及项羽的悲壮,作者并没有专门分析楚汉战争胜负的原因,而是把原因溶于过程,让读者自己品尝。
总之,处在战乱时期,心系国家民族命运的张荫麟,在其史著中表达着对时局的关切,对民众的关怀,从社会心理角度分析着历史的选择,用实物叙说着历史的真实,“其叙述之朴实深刻,殊非并世诸作所能及。”[3](P284)金毓黻的这个评价恰如其分。
[1] 广东省东莞市政协主编. 张荫麟先生纪念文集[M]. 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2.
[2] 张荫麟. 中国史纲[M].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3] [美]陈润成,李欣荣编. 天才的史学家:追忆张荫麟[M]. 清华大学出版社,2009.
K207
A
1008-7427(2010)10-0091-02
2010-07-31
作者系咸宁学院人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