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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题竞技:宋代桃源诗歌的创作方法[1]

2010-08-15

关键词:前人桃源诗意

杨 宏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 610064)

●语言文学研究

同题竞技:宋代桃源诗歌的创作方法[1]

杨 宏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 610064)

任何一种艺术都会面对着模仿与创造、继承与革新的困难,面对前人、特别是唐代诗人已经着力解说过的桃源母题,宋代诗人通过“翻案成章”、“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方法,开拓出桃源诗歌创作的新境界。

桃源母题;翻案成章;夺胎换骨;点铁成金

宋人选择桃源主题作为诗歌创作的题材,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唐代诗人留下的一批比较优秀的桃源主题诗歌,怎样才能翻越唐诗这的高峰,创作出更优秀的作品,是宋代诗人倾力探索的一个问题。在同一主题下进行创作,无异于现代考试中的命题作文,除了需要作者对主题有各自不同的领会之外,对创作方法同样要求甚高,宋代诗人在命意和技巧两方面较前人都有所突破。

一、翻案成章

任何一种艺术都会面对着模彷与创造、继承与革新的困难,面对前人、特别是唐代诗人已经着力解说过的桃源母题,宋代诗人同样面临着尴尬处境,苏轼主张求新求变,认为只有“一变古法”[2]卷69,才能“出新意于法度之中 ,寄妙理于豪放之外”[2]卷70要求“自是一家”[2]卷53,“自出新意,不见古人[2]卷69,不重复古人已经说过的话,不走古人走过的路,在研味前代诗歌基础之上、有限的范围之内重新开掘出全新的意义,道出前人所未道之处,宋代诗人选择桃源主题进行创作时便採用了翻案法,使单一诗意原型转换出多向阐释。

所谓“翻案”就是反前人文意、诗意、句意而用之[3]后集卷4,是对前人作文命意的否定或翻转,即从相反的角度去言说事物、与通行的看法相异。从诗意角度来看,翻案法能够使“同一诗意原型”,“引发不同指向的诗意翻新,换言之,翻案是多向的,而非单向的”[1]p196:

第一、主题(诗意)的翻案。否定自唐以来形成的以桃源为仙乡洞天的传统解说。将桃源视为仙境可以说是唐人一种普遍的意识,由于《桃花源记并诗》本文的空白,诞生不久后便被六朝盛行的道家神仙说所浸染,在唐代神仙道教思想盛行的社会大背景下,诗人笔下的桃源自然而然带上了浓厚的神仙色彩。从王维《桃源行》开始到刘禹锡、权德舆、武元衡等人,都将桃源当作了神仙居住的洞天福地。面对几乎已经成定论的唐人笔下的桃源仙境说,宋人将学术领域里不盲目跟从、不迷信古人之言的疑古和理性精神投入到对桃源的审视当中,从多个角度辨析神仙说的荒谬。

他们追究《桃花源记并诗》本文得出结论,“渊明《桃花源记》初无仙语,盖缘诗中有‘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之句,后人不审,遂多以为仙。”[4]卷2,“考渊明所记,止言先世避秦乱来此,则渔人所见,似是其子孙,非秦人不死者也。又云杀鸡作食,岂有仙而杀者乎?”(苏轼《和陶桃花源并引》之引言)[5]卷40,p2197“桃源之事,世传以为神仙,非也。以渊明之记考之,秦人避世者子孙相传,自成一区,遂与世絶耳”(李纲《桃源行》序言)[6]卷1550,p17601对《桃花源记并诗》本文的误读(misunderstanding)导致了桃源人被仙化成长生不死的仙人,他们其实和世人无异。

在理性和求实精神的指导下,宋人凡事都要进行合理性推测,他们认为也许是“抑武陵之丽秀兮,故水复而山重。及崖悬而磴绝,人迹之不到兮,反疑与夫仙通”(王令《桃源行送张颉仲举归武陵》)[7]卷1,武陵景色秀美,但地理环境比较险恶,几乎没有人能到达,因此增加了它的神秘性,被不明就理的人们误传成仙乡。“桃源咫尺仙凡判,还求不得曰仙乡”[6]卷2475,p28703,地理环境的隔绝使桃源人想归归不得,被误认为是神仙。桃源还有可能只是某人一个无心的美丽误会,“桃源之说非真然。当时渔子渔得钱,买酒醉卧桃花边。桃花风吹入梦里,自有人世相周旋。酒醒惊怪告俦侣,远近接响俱相传。靖节先生絶世人,奈何记伪不考真”[6]卷1972,p22098。由对桃源神仙传说的怀疑否定,宋人对所有的神仙传说真实性都提出怀疑,“仙事茫茫类如此,鼎湖辙迹恐非真”[6]卷1828,p20362。由对神仙之事的批判,宋人推而广之,认为“世间多少荒唐事,何独神仙有是哉”[6]卷3712,p44602,人世间很多荒唐事蹟恐怕都是人们杜撰出来的,不能深究。

第二、细节的翻案。对《桃花源记并诗》及前代桃源诗中的细节进行合理推测之后进行翻案,常在古人未到立论处,别出手眼另立新论,如对陶渊明创作《桃花源记并诗》的目的及桃源人避秦的原因进行合理推测。宋人喜欢利用诗歌为现实政治服务的功能,王安石选择桃源母题,借古喻今,将桃源人避秦的原因归结为无法忍受繁重的赋役、徭役,“望夷宫中鹿为马,秦人半死长城下”,“避世不独商山翁,亦有桃源种桃者”(《桃源行》)[8]卷四;薛季宣以为秦朝的严刑峻法是导致秦人避世的重要原因:“秦君植木咸阳市,秦民血作东流水。秦风薄恶法秋荼,秦郊行人半无趾”(《武陵行》)[6]卷2475,p28704。细节的翻案还有将对避秦人能够逃离乱世、自在生活的羡慕转向对他们只顾保全个人、不问国家命运的逃避行为的否定,郭祥正《桃源行寄张兵部》里“生胡为荣死奚戚,为笑纷纷避秦客”[6]卷779,p9019两句是对桃源人过分珍视永恒生命,堪不破生死界限的否定。

第三、翻案之翻案。否定无君社会理想可以说是一种翻案之翻案,王安石对神仙说提出否定,这是对桃源主题的一次翻案,意在借翻案来显示变革之心;而王令、晁说之、王洋、史尧弼等人要求用礼教道德纲常重建社会秩序则是对王安石无君理想的否定,同时也是对变法的否定。以王令《武陵行送张兵部归桃源》诗为例,诗人用一连串问句将无君社会理想具体化了,无君无主,法令不行,那么连最基本的人伦道德——婚嫁都是违礼的,在这种生存环境里的人只可能是野蛮而愚钝的。两次翻案的结果是桃源内涵扩大了,由神仙幻境一变为无君社会,进而再变为理学家的理想社会。

宏观上看,宋代桃源诗歌就是一次对前代、尤其是唐代的翻案,使桃源这个“意义原型”的内涵扩大、深化、升华,极大丰富了桃源文学传统。

二、夺胎换骨

“夺胎换骨”的提法最早见于惠洪《冷斋夜话》卷一:

山谷云:“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

惠洪本人还举例来解说“换骨法”:

古诗云:芦花白间蓼花红,一日秋江惨澹中。两个鹭鸶相对立,几人唤作水屏风。然其理可取,而其词鄙野。馀为改之,曰换骨法:芦花蓼花能白红,数曲秋江惨澹中。好是飞来双白鹭,为谁妆点水屏风。(《石门文字禅》卷十六[9])

惠洪对于“夺胎”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说得不是很明白,考察他所列举诗句,应当是在透彻理解前人诗意基础之上,用自己的语言、构思重新演绎发挥,使诗歌意义更为深刻,意境更为深化。他对“换骨”解说得比较清楚,就是在不改变前人诗意或句意基础上,换用别的辞彙或方式表达与前人一样的意义,也就是周裕锴先生的所说:“‘夺胎’的隐喻义应是夺取前人的诗意而转生出自己的诗意,而转生是通过自己语言的演绎发挥(‘形容之’)来完成的。”“‘换骨’中的‘不易其意’即保留前人之诗胎,‘造其语’即换去前人的凡骨(陈言)而生出自己的仙骨(新语)”[1]p187。类比使用前人句法结构进行再创作,不能因袭原意。不只是深化、升华前人意义,而是要脱离古人句意,自创新意。推而广之,其实不只是古人句律形式,还可以扩展到文法结构,布局谋篇的模拟。相比较而言,夺胎之法对作者的个人能力,如理解能力、文化修养、写作技巧等要求更高些。

总结宋人对“夺胎换骨”的理解,由低到高可以分为三个层次,最低层次是沿袭前人开创的意义、意境不变;开拓深化前人意义、意境次之;最高层次则是完全脱离开前人意义、意境,自出机杼,重创全新意义。实现的方法都是要求诗人自创新语,其中以后两种意义更大。具体放在宋代桃源诗歌中看,这三种情况都有所体现,而且同样包括对诗意和句意两方面改造。

(一)诗意的改造

宋代诗人将桃源隐逸之境与爱国守节联系起来,升华了桃源主题,这可以说是夺胎换骨的较高境界。在前代诗人包括陶渊明本人的阐释里,桃源是人们逃避、脱离现实灾祸的一处理想的隐居之地,而宋代诗人手中,原本只是一种无奈的、消极的、逃避行为与屈原联系起来,一变而为积极的、不事二主、忠贞守志的爱国之举,“楚人安肯为秦臣,纵未亡秦亦避秦”(方回《桃源行》[10])。陶渊明弃官归田的行动也由不仕权贵的高洁品质一跃而成不仕刘宋的忠君爱国行动,“渊明胡为作此记,不纪义熙同一意”[10],桃源隐逸主题得到升华。

需要详细说明的是第三个层次,宋代诗人能够脱离前人诗意,自创新语,开创一片新天地,显示出宋人深邃的哲学智慧与卓识远见。仍旧以苏轼《和陶桃花源并引》为例。从体制结构上看,苏作完全承袭《桃花源记并诗》行文结构,採用文加诗的组合方式,文在前,诗在后,文与诗之间形成一种有效的互补关系,诗可以说是文的概括说明,由于诗歌文体的局限性,诗句有些无法表达或不便表达的意义,语意模糊断裂,引言则将其补充完整,使意脉流转顺畅。二者形成一个有机整体。苏诗同样採用了五言古体形制,也是三十二句,所押之韵字也和陶诗相同,分别是“世”、“逝”、“废”、“憩”、“艺”、“税”、“吠”、“制”、“诣”、“厉”、“岁”、“慧”、“界”、“蔽”、“外”、“契”,都是去声韵。其中“诣”、“慧”、“契”属广韵十二霁韵,“吠”属二十废韵,“界”属十六怪韵,“外”属十五卦韵,其馀十字属十三祭韵。在相同行文、句法、韵字诸多局限下,苏轼对桃源进行了全新阐释——吾心安处即桃源,无论身处何地,只要能消除欲望,安时处顺,一生死、等痴慧,人间处处皆桃源。这种解说与前代对桃源的理解完全不同,以前诸多解说有一个共同之处,将桃源视为与人心无关的客观环境,不论是仙乡福地,还是隐逸之境,抑或理想社会,它都是一个独立于人的外在世界,并且始终与现实社会存在对抗。苏轼从人自身出发,将客观世界与人的思想联系起来,使桃源转化为客观现实与主观世界的混合体,由此桃源与现实从对抗走向融合,人不再需要追求外在的想像中的美好世界,而只要转向内心便可寻获了,并且这个桃源内涵更为丰富,它可以是小国寡民、理想社会、神仙幻境等等,究竟是什么,完全取决于人是如何看待它的。此诗名为“和陶”,从引言到诗歌体制、诗文关系上都是模彷《桃花源记并诗》,甚至选用韵字都与陶诗完全一样,真真正正是在和陶、拟陶。全诗一百六十字,有十六字已经限定,用仅剩的一百四十四个字将历史、传说、现实、议论通过诗文结合的形式有机融合,浑然一体。

夺胎换骨法也体现在对前人诗文结构的类比。苏轼另一首与桃源主题相关的诗作《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据王文诰注曰,整篇布局袭用了孟子作文使用的“两扇法”[11],先写图中之景,但是却先不说是图画,而是将图中所绘之景当作实景来描绘。这可以称为“第一扇”。画面景物描摹完毕,用一句“使君何从得此本,点缀毫末分清妍”,揭晓答案,告诉读者,前面渲染的景色不过是一幅图画。紧接着,话锋一转,转入抒怀,这便是第二扇。从创作手法看,第一扇的创作借鉴了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的写作方法,故意先误导读者以为所描绘的物件是客观现实,引起读者心理期待,世间竟然有如此美境,不由得跟随着诗人的笔触遍览奇景。突然间诗人抛出答案,刚才引导读者看到的只是一幅栩栩如生的景物画而已。这时,读者便会产生如梦方醒,但又难忘梦境的巨大心理反差,出现了第二次心理期待。作者适时抓住了这次等待,将自己的感受展示给读者。读者也因为先前巨大的心理落差引起的空白需要及时填充,因而很快便接受了作者思想,心有戚戚焉了。

(二)句意的改造

“夺胎换骨”表现在句意方面,多是点化前人意义或意境,用自己的语言重新诠释。

宋人常化用陶诗意境入桃源诗,其中最多的是对“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句的模拟,如郭祥正的“车轮不来尘坌绝”[6]卷779,9019句,其中“车轮不来”比陶诗原句更进一步,诗人乾脆拒绝一切车马往来。从陶诗原作看,并非是要拒绝一切与外间世界的往来,而是说因为自己的心静所以不怕外界打扰,郭祥正则彻底斩断了与外界世界的联系,改变了陶诗原意。

“夺胎换骨”的使用扩大了桃源这一意义原型的内涵,桃源主题得以深化、升华,使宋代桃源诗歌呈现出异彩纷呈的局面。宋人渴望超越前人,特别是唐人,现在看来,至少在桃源诗歌领域内,宋人终于翻越了唐诗所创造的高峰,开创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三、点铁成金

荆公尝言:“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语言 ,已被乐天道尽。”[3]前集卷1语言成了困扰宋代诗人创作的瓶颈,好句、好语已经被唐人用尽了,似乎无论怎样绞尽脑汁,都会发现与前人暗合,都是“陈言”了。抛弃“陈言”,创造全新语言进行创作是不可能的,因为语言作为一种约定俗成的音义结合符号系统,要受到一定社会制度、习惯、思想、文化等诸多条件限制,新词的产生和人们对新词的接受都需要一个过程,任何一个作家都无法使用只有自己明白的语言进行创作。在新的、被大家广泛接受的语言辞彙出现之前,那麽剩下的路就只有继续使用所谓的“陈言”进行创作了。面对“陈言”宋人提出“点铁成金”说。

“点铁成金”,最早见于黄庭坚晚年给外甥洪驹父的书信之中。他强调:“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答洪驹父书三首》其三)[12]取古人已经使用过的语言,加以创造性改造,再放入自己的诗文中,使原本是陈言的“铁”转变为“金”。将这段话与惠洪所说夺胎换骨法比较,可以看出它们有着共同的思想脉络,“自作语最难”与“文意无穷,人才有限”的意思基本相通,“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就是点化古人语句入自己的作品,同时也可作为一种写诗的技巧,与“夺胎”、“换骨”相互补充。“点铁成金”不仅是写作方法,还可看作是採用这种方法时所需要达到的表达效果。将陈旧的语言通过个人创造性发挥改造,使之重新焕发出生命力,这何尝不是一种革新?

怎样才能点铁成金呢?关键在于“灵丹一粒”。灵丹本是道家术语,有灵丹一粒便可使凡人得道。禅宗用它来比喻使俗世之人顿悟的方法。《景德传灯录》卷一八灵照禅师:“灵丹一粒,点铁成金。至理一言,点凡成圣。”[13]黄庭坚借来譬喻将前人留下的旧材料、旧语言进行创造性改造后融入自己作品当中,以故为新,化腐朽为神奇,这里“灵丹”便是个人独创性的思维方式,具体说来就是杨万里《诚斋诗话》中说到的:“诗家用古人语,而不用其意,最为妙法。”用言不用意,有点类似于“夺胎换骨”最高境界,用律不用意,只是前者是重在对语言的改造,后者是看重意义的重建。不过二者都是要求作者开启创造性思维,对已有的、陈旧的形式或语言重新开发利用,创造出全新意义。从杨万里所举黄庭坚写猩猩毛笔事来看,用人事来咏物,所选用的“古人语”与猩猩毛笔本身并无关係,由此可知陈言的利用需要注意“利用成语典故或袭用前人诗句,必须在意义上与原典文本的意义有相当大的距离”[1]p178,与原典文本意义相同或接近的点化是没有意义的,只是对前人的重複,甚至难逃抄袭剽窃的嫌疑。

朱槔“酒行杯面恐飞花”(《郑德予同游桃花山次韵》[6]卷1859,p20763形容人之醉貌,“飞花”在前代诗人那里通常用来描摹随风飘荡的花朵,如梁简文帝“玩飞花之入户”(《序愁赋》),李白《春愁》中“飞花入户笑床空”等等。飞花还可以是雪花、桃花,梁代裴子野一首咏雪诗里有“落树似飞花”(《咏雪》)[14]卷100,;简文帝咏初桃诗“飞花入露井(《初桃》)[14]卷79,这些诗句无一例外 ,都是将“飞花”看做是实实在在的景物。朱槔则不同,他用“飞花”比喻人脸上的酒红,与前人用语指代含义不同。姚勉《桃源行》中有“红云杳靉望欲迷,绛雪缤纷落无数”[6]卷3398,p40503两句 ,其中“红云”、“绛雪”二词可谓点睛之笔,二词看似普通,但含义深刻。从客观生活角度看,桃花灿烂,蔚为云霞,远远望去,彷佛天边美丽的红色云霞;片片花瓣,随风飘落,恰似老天降下绛色的雪花,“红云”、“绛雪”二词用得恰到好处。从渊源上看,这两个词原意都与神仙有关,《翼圣传》云:“玉帝所居常有红云拥之。”[15]《汉武内传》云:“西王母曰:‘仙之上药,有玄霜绛雪。’”[16]诗人选择这两个词语作为桃花的代称,既是对现实美景的生动刻画,同时也暗含了桃与神仙的关系。此外,很多诗人以“红雨”指代飘零的桃花,如李贺有“桃花乱落如红雨”(《将进酒》)的句子。诗人似有意避免与之相合,故而将“红”用“绛”,“雨”用“雪”来置换,洗清了抄袭的嫌疑。

有些诗人虽然使用了于原典文本意义接近、甚至完全相同的辞彙、诗句入于自己的作品中,但是经过精心点化,却也创造出超越前人或者与之有异的意义效果。萧立之《送人之常德》“海图拆补儿女衣,轻衫笑指秦人溪”[6]卷3285,p39142,前句袭用老杜《北征》诗句“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折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17]。杜诗意在抒写战乱中家人生活的艰难困苦,小女儿衣服破烂却无钱修补,家人只把诗人穿过的官服剪下一块,东拼西凑,勉强缝补起来,官服上的海图、旧绣都因拼凑而扭曲了。萧立之将这段描写总结为“海图拆补儿女衣”之后融入自己的诗作中。但看“海图”句本身并无出奇之处,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拙劣的蹈袭,但是联系下句“轻衫笑指秦人溪”不难发现,萧诗推翻了老杜原意,诗人拆官服补儿女衣的举动是因为自己要辞官归隐,官服已然无用,当然可以拆毁,并且诗人是带着愉快的心情来做这件事的,所以才会“笑指秦人溪”,与老杜经历丧乱的悲凉、心痛家人遭遇的感伤完全不同。

通过对前人旧语言的创造性点化,宋代诗人在桃源诗歌的创作中实现了梅尧臣提出、欧阳修转述的“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的主张,使僵化、过时的语言重新焕发出生命力,同时也开掘出诗歌全新的境界。

[1]本文写作参考了周裕锴师《宋代诗学通论》一书中第三章《师古与创新:“出入众作,自成一家》,特此表示感谢。

[2](宋)苏轼.苏轼文集[M].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3](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M].廖德明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4](宋)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卷二,引自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1—10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本文诗话类作品,如无特别说明,均引自此书。

[5](宋)苏轼.苏轼诗集[M].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苏轼诗歌作品均引自此书。

[6]北京大学古文献所.全宋诗(1—72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1998。本文宋人诗歌作品如无特别说明,均引自此书.

[7](宋)王令.王令集[M].沉文倬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8](宋)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O].四部丛刊本.

[9](宋)惠洪.石门文字禅[O].四部丛刊本.

[10](明)程敏政.新安文献志.甲集卷五十五,四库全书本.

[11]王文诰注曰:“《孟子》长篇多两扇法,……至公则并以取之入诗。如此诗即用两扇法,以上自首句凭空突起,至此为一扇,道图中之景也。”

[12](宋)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O].四部丛刊本.

[13](宋)释道元.景德传灯录[O].四部丛刊三编.

[14](明)冯惟讷撰.古诗纪[O].四库全书本.

[15](宋)祝穆.古今事文类聚[O].前集卷二,四库全书本.

[16](隋)杜公瞻.编珠,卷一,四库全书本.

[17](清)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I207.2

A

1008-2603(2010)04-0096-05

2010-07-11

杨宏,女,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王 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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