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菊花文化
2010-08-15辽宁大学刘立善
辽宁大学 刘立善
「菊(きく)」原产中国,有3000年的栽培历史,《礼记》和《山海经》中都涉及了菊花。它东传日本的时期,不可能早于奈良时代(710~784)。这是因为712年问世的、文学色彩浓厚、现存最古的史籍『古事记(こじき)』和720年问世的敕撰正史『日本书纪(にほんしょき)』中,均未出现「菊」的字样;奈良时代末期问世的、以吟咏纷繁的植物为特色、现存最古的和歌集『万葉集(まんようしゅう)』收入的4500余首和歌中,竟无一首咏菊,故日本古谚云:“万叶无菊”。751年问世的日本现存最古的汉诗集『懐风藻(かいふうそう)』中,虽有「长屋王(ながやのおおきみ)」等诗人创作的六首咏菊诗,但无一不是模仿中国咏菊诗的“仿制品”,纯属“照葫芦画瓢”,作者其实并未亲眼见过菊花。
中国历史上的文人,爱菊最甚的莫过于追求清心淡泊精神境界的陶渊明,他从菊花中找到了自己的灵魂。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第五首》),已成千古名句。自“晋陶渊明独爱菊”这一评价以来,按中国宋代大哲学家、理学的奠基者周敦颐(1017~1073)在其哲理名文《爱莲说》中说的“菊,花之隐逸者也”这一观点,菊花是清雅的“花中隐士”,在中国文化史的源头上,是孤洁和隐逸的象征。正如《红楼梦》中林黛玉《咏菊》诗云:“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因此,菊与梅、兰、竹并列,统称“四君子”。
菊花作为外来植物传入日本后,最初其文化内涵仍沿袭中国,作为观赏植物,是代表秋季的名花。同时,日本引进了中国重阳节的习俗,日本的阴历九月因此亦称「菊月(きくづき)」,在「连歌(れんが)」、「连句(れんく)」等诗歌形态中,菊作为「季语(きご)」,代表秋季。
从794年的「平安京遷都(へいあんきょうせんと)」到1192年「镰仓幕府(かまくらばくふ)」建立的约400年间,是日本尊重「唐风文化(とうふうぶんか)」的「平安时代(へいあんじだい)」。也是日本历史上贵族得势的时代。大学者「菅原道真(すがわらのみちざね)」编纂的敕撰史书『类聚国史(るいじゅうこくし)』中,明确记载宫廷里栽培和赏菊的史实,例如:第50代天皇「桓武天皇(かんむてんのう)」于797年10月11日在宫中举办「曲水の宴(きょくすいのえん)」时,就观菊,咏菊。桓武天皇的第一皇子「平城天皇(へいぜいてんのう)」和第二皇子「嵯峨天皇(さがてんのう)」,皆爱菊花。据学者推测,可能自807年始,按天皇旨意,宫中作为惯例,九月九日重阳节——「菊の节供(きくのせっく)」之日,必隆重举办「菊花の宴(きっかのえん)」或「菊花の杯(きっかのさかずき)」等宫廷风雅仪式。此间,达官贵人盛赞菊花乃“天下第一花”、“草中王”。文才超凡的嵯峨天皇,非常推崇中国文化。9世纪初问世的、由「小野岑守(おののみねもり)」等编纂的敕撰汉诗集『凌云集(りょううんしゅう)』和「良岑安世(よしみねのやすよ)」等编纂的敕撰汉诗集『経国集(けいこくしゅう)』中,就收入了嵯峨天皇创作的近十首精彩的咏菊诗。
913年,「纪友则(きのとものり)」等歌人编纂的日本文学历史上首部敕撰和歌集『古今和歌集(こきんわかしゅう)』问世。这时,菊文化内涵开始发生演变。「三十六歌仙(さんじゅうろっかせん)」中的纪友则、「素性法师(そせいほうし)」等歌人以优美的“古今调”歌风,称赞金灿灿的菊花是“天上的星星”、“开在仙宫中的花”。从此,菊花在文化内涵上,不但汲取了中国的“益寿延年的灵草”这一神髓,进而又依照日本文化的审美取向,将其尊奉为宫廷和贵族的象征。其后,在日本的政治文化激烈大变革的漫漫历史过程中,菊花作为带有永久性和神圣色彩的特权之象征,其特殊文化内涵,愈发得到强化与外扩。
因此,历史上相当一段时期,菊花主要限定为宫廷贵族赏玩的花,宫廷之外的广大社会,乃至美术史上绚烂多彩的「桃山时代(ももやまじだい)」绘画中,皆无缘接触菊花。后至江户时代,菊花才于庶民之间急速栽培推广,形成了菊花的大众化。
如此现象,国泰民安是一大因素,更主要的是由于江户时代日本的工商业者——「町人(ちょうにん)」阶级抬头,诞生了「町人」文化和江户特色发达的市场经济,故而对封建制度构成了很大的破坏力量,为此,等级制度渐趋淡化,菊花之美随之普遍浸透于广大庶民的精神之中。据江户前期儒学家、本草学家「贝原益轩(かいばらえきけん)」于1698年刊行的『花谱(かふ)』的记载,日本当时已有200余种菊花。
由于菊花受到日本人审美意识的异化,被尊为高贵的权势之花,与樱花齐名,被看作日本的「国花(こっか)」。因此,皇室首先看中了它,用其作为皇室的徽章——「纹章(もんしょう)」,以象征天皇的权威。按沼田赖辅博士著《日本纹章学》(1962年版)的考证,菊花图案被规定为皇室专用「纹章」,起源于酷爱菊花的「後鸟羽上皇(ごとばじょうこう)」,在那以前,皇室「纹章」乃是由中国「渡来(とらい)」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开初,菊花「纹章」不像后来那样等级严格,天皇常常将之下赐爱臣;贵族和大名亦可用其作为家徽——「家纹(かもん)」。
天皇势弱、武士专权时代,武将「豊臣秀吉(とよとみひでよし)」于1595年下令,除自家外,严禁众家臣使用菊花「家纹」。史料证明,自幕府政权建立以来,在武士眼中,菊花是贵族社会最爱好的「纹章」。江户时代的「菊の节供」之日,大名向将军进贡时,贡品上必插上菊花。然后,将菊花供奉在江户的「浅草寺観音堂(せんそうじかんのんどう)」,此举称「菊供养(きくくよう)」。
明治维新运动推翻了封建的幕府政权,天皇与将军并列存在的二重政治宣告结束,日本强化了国家主义政治,天皇居于国家权力之顶。任何一个统治阶级,都须极力强化自己的政权,树立自己的绝对权威。对此,菊花又被赋予独一无二、不容侵犯的天皇特权意识。1868年3月18日,明治政府设置的当时最高官厅「太政官(たいじょうかん)」颁布了195号「太政官布告(たいじょうかんふこく)」,正式严格规定:菊花作为最高权威的象征,只能由天皇独占,作为天皇专用的「纹章」;民间如滥用菊花「纹章」,判「不敬罪(ふけいざい)」严惩不贷。1871年规定,天皇家的菊花「纹章」为十六瓣的「八重菊(やえぎく)」,皇族的菊花「纹章」为十四瓣的「裹菊(うらぎく)」。此后,直至二战结束,菊花被染上了国粹主义色彩。
二战后,按新宪法,天皇失去了绝对的权力,只作为日本国的象征。天皇犹存,菊不失宠,自然也还是延用作皇室的「纹章」。如今,日本国的最高勋章,仍是源于明治时代、以「八重菊」花叶相配为图案的「大勲位菊花大绶章(だいくんいきっかだいじゅしょう)」。
菊花开于暮秋,耐寒傲霜,不与群芳争艳。所以,中国菊花原始文化内涵,象征着疏离权势、独善其身、孤洁隐逸。然而,菊花东渡日本,却逐渐走向其反面,成了国家最高权势的象征。
日本民族是一个以大量引进外来文化著称的民族。但是,在引进过程中,必按自身需要的标准,奉“洋为日用”为铁律。于是,外来文化一旦进入群屿,往往迭经改造,原汁被异化,甚至被变得面目全非。菊花文化的演化,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中日两国菊花文化的这种罕见的差异,实为远离统治阶级、向往田园生活、独爱菊花的晋陶渊明始料所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