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库切《凶年记事》的多重叙事视角
2010-08-15汪正平黄山学院外语系安徽黄山245041
汪正平(黄山学院外语系,安徽黄山,245041)
评库切《凶年记事》的多重叙事视角
汪正平(黄山学院外语系,安徽黄山,245041)
库切近作《凶年记事》以书中主要人物C先生为视角,深刻揭示了当今社会民主进程中有关政治、经济、道德等方面存在的霸权现象,大胆挑战了普世的理性法则和价值标准,对人们的心理乃至生理上产生的矛盾和困惑做了客观深入的描述。平行发展和交替的多重叙事线,在对立和互补的叙事背后呈现多层次的阅读视野。在对当今黑暗世界的拷问中,库切开启了读者思想的闸门,并以其敏锐的观察和深度的反思唤起了人类对理性价值的思考和对各种隐性霸权的批判。
霸权;叙事视角;批判
库切善于运用多层次、迷宫式的叙事方式,在现实主义的平面镜中折射多棱光柱,从不同叙事视角窥看世界的多彩和奥秘。《凶年记事》的三个部分视角各不相同:上栏取自C先生政论性散文的批判性视角,中栏取自C先生“在经验的可能性缩小的范围内观察自我”的叙事视角[1]4,下栏以青春貌美的打字员安雅为补充的、有距离的叙事视角。其中,C先生和安雅的视角具有对等和互补效应,而C先生观察自我的视角和他的批判性视角富有小中见大的弹性和张力效果。三个视角形成的三条叙事线在平行发展和交替进行中互为影射,如同一首乐曲的多个声部,既不相融合也不可分割,各自独立而又彼此相关,论说和叙事间嵌入互文性的关联。多视角的叙事线使文本在后现代多层次的对话中产生了扑朔迷离的艺术效果。
一、C先生政论性的批判视角
第一条线通过C先生写在上栏的政论性散文的批判性视角展开。C先生对与他的梦想背道而驰的世界设施反击和批判,诸多出自激情和先入之见的强烈观点以震耳欲聋的能量带给读者极大的震撼。
《危言》以《论国家起源》和《论民主》为开篇。C先生借影片《七武士》谈到了国家的起源、公民与国家的关系及民主的性质。国家作为国民共有的政治实体,如果不是充当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机器,它至少是采取武装侵略的形式反对他们的敌人,从而保护自己的政权机构。在这类国家的延续中,反映在权力的交接和继承上缺乏多元意象性,非A即B的选择迫使公民臣服,而所谓扩张的、专制的民主与自由联袂出牌并将法律典制化,最终使公民失去自由而沦为国家安分守己的臣民。C先生对这个公民无力废止和改变的强权国家及其意识形态深恶痛绝。继而,在《论无政府主义》中,C先生一方面唤起臣民们“心甘情愿地被统治”的奴性意识[2]11,另一方面从个体站位角度出发,提倡“逃避现实,归隐内心,自我放逐”的遁世主义做法[2]11。这种明哲保身的选择与C先生在《论国家的耻辱》、《关塔那摩湾》篇章中揭示的个体面对国家耻辱感的愤懑有关联。他认为关塔那摩湾战俘营的虐囚事件背后不是所谓酷刑(torture)和强制(coercion)二词的区别。C先生借雅典政治家狄摩西尼的话道出了内心的感受:奴隶只是怕痛,而自由人最怕的是耻辱。如果耻辱突然降临,个体的我们该如何拯救自己的荣誉?C先生无法挣脱突降的耻辱感。他感慨道:“当你生活在一个耻辱向你袭来、向每一个人袭来的耻辱岁月,你也只能忍受耻辱了,这是你的彩头,也是对你的惩罚。”[2]94C先生站在理性之外反观来自现代社会的耻辱,他发现了国家机器中暗藏的罪恶和丧失人性的霸权和酷刑,表达了对人类的关怀、对任何形式的迫害和不公正的批判。
在深刻批判霸权暴行的同时,C先生不仅看到了强权对弱势的欺凌,更是看到了以强欺弱的背后暗藏的道德问题。在《论宰牲》中,C先生通过人类宰杀动物的行为拷问人类的人性。他犀利地批判了人类为满足自身的需要无辜宰杀动物的残酷行为。对C先生来说,维护和捍卫动物的权利和人的权利一样重要。这与库切对待动物的权利观是一致的。库切在《双重视角》中说:“我作为一个人,一个存在的人,感到很不安。这个世界上的苦难,不仅仅是人类的苦难,让我思绪混乱无助[3]。”如此的悲哀意识同样反映在他的作品《耻》中。主人公卢里起初并不热衷在动物福利诊所那些事儿,他对待动物的态度多少有点无所谓,他认为那些屠宰场的人早已磨出了硬心肠。然而,“随着他帮助杀掉的狗越多,内心就越焦躁不安[4]”。于是,星期天傍晚,他把那些装在卡车上的动物尸体运回女儿露茜的农场过夜,等周一一大早再送到焚化场去。由此看来,无论是库切还是C先生抑或卢里,他们在文明中都看到了理智的人们如何残忍地屠杀动物的行为,因此他们主张尊重人的同时,也尊重动物。
C先生的视角是丰满的,他拥有冷嘲热讽的利剑,真知灼见中潜藏犀利的批判。在有关“恐怖分子”和“基地组织”的论说中,C先生指出美国政府出于自身的目的而让基地组织作为一个神话继续存在别有用心,因为“凡事只要是扯上基地组织,莫须有即必定有[2]27”。在谈到恐怖袭击时,C先生说恐怖分子并不代表某个国家也没有国土家园,部分极端组织的行为只是弱势一方为维护自己的尊严而发起的不得已的、绝望的反抗,因此他强烈谴责政府发动的所谓的“反恐战争”。在《政治的喧哗与骚动》中,C先生就即将实行的安全法发表意见,其中有一段话尖锐地揭示了关塔那摩湾虐囚和反恐战争背后殖民霸权和种族主义的实质。他指出:“在种族隔离时期的南非,所有这一切都是真的,甚至还要过分。这一切都是在所谓反恐斗争的名义下进行的。我曾想,这些人设计出能让真正的法律准则失效的法律,准是道德上的野蛮人。现在我明白了,他们倒是社会先驱,走在他们这个时代的前面[2]137。”这是库切以C先生为替身的第二个自我发出的声音,是同志式、兄弟式的对话关系,虽同负重軛,却不逃避现实。《安蒂亚·科洛伐》中,C先生表达了同样的作战勇气。他在科洛伐身上发现了脱离黑暗通往幸福的密钥:“转向孩子,转向人类未来,转向永远自我更新的生命本身[2]157。”
库切赋予C先生批判性的政论视角可以使作家以“局外人”的身份毫无保留地倾泻对存在于当今社会各个领域的霸权现象的愤懑。表面上似乎削弱了批评的力度,但是,纵观库切以往较为温和的政治态度和常用的隐喻创作手法,《危言》第一次从正面以短小精悍的政论文体猛烈抨击了西方以美国为主导的“文明神话”和所谓的普世价值标准。完全可以认为,无论形式还是内容,这是库切入籍澳大利亚后创作方向上的一次巨大突破。
二、C先生审视自我的叙事视角
C先生邂逅貌美女郎安雅为第二条线。当C先生在公寓洗衣房遇见安雅,一个魅力四射、具有异国情调的菲裔女子时,受欲望驱使,他迅速地聘她为自己的打字员。库切在小说中真实地袒露了老作家面对全身散发性魅力女性时那种按捺不住的生理和心理冲动,揭示了寡居老年遭遇的情欲与孤独的尴尬,展现包括C先生及以C先生为代言的一类人的真实状态。
弗洛伊德在“人格结构理论”中把人的心理视为一个多层次的、相互作用的系统,在“超我”中实行道德原则,在“自我”中实行惟实原则,在“本我”中实行惟乐原则[5]。人的欲望和本能并非罪恶,压抑这种欲望和本能才是罪恶。C先生的欲望是初次见到安雅时产生的,是无意识的“本我”的亮相。“我打量着她,心里滋生着一种痛感,一种形而上的痛感,爬满我全身,让人无法自己[2]6”。C先生的这种欲望竟然有痛楚,而且还是形而上的,是摆脱了身体属性的。继而,受欲望折磨,加上这年轻打字员扭腰摆胯的大胆挑逗,C先生痴迷到了痴心的程度,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里波动。不过,C先生终究能把持人性中本能的欲望,停留在将痴迷对象化为心理期盼的幸福体验。他没有轻举妄动,他明白在他这个年纪如果还弄出个浓情艳史来,那就没时间翻身做人了。安雅也说他是个绅士,有教养,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但对C先生来说,出格的事不只是以行为定论,就算是意淫或绮念也算是耻辱,因为“耻辱不用去详察细辨的。耻辱是突然间降临的,一旦它找上了某人,再怎么聪明的辩解也不能把它驱除[2]31”。C先生在与日俱增的迷离中仿佛陷入情感的泥潭,不能自拔。就在C先生欲罢不能的时候,那个当初用性感挑逗他的安雅,以朴实、真挚的行为救他走出了“本我”的世界,步入“超我”的境界。C先生和安雅之间并没有发生风花雪月的故事,充其量是一种脱离性爱层面之上的、柏拉图式的理想的爱恋。C先生是一个“节制主义者”,是一个“注重秩序”的人[2]153,他懂得在灼热情感的躁动中仍能保留一丝不易觉察的冷静。中栏结尾处,虽没有直接描述安雅离开后他低沉的心境和迷乱的状态,但他善于借外力来改变或提升自己的动机。在安雅发来的电子邮件中,他似乎找到了情感得以慰藉和寄托的方式,所以C先生从此不必压抑自己的欲念,只消好好珍藏那份彼此建立在真诚基础上的好感,也不妨用心里的存储器想象记忆中的那个姑娘。谁说老年C先生孤独?生前不寂寞,死后也会不孤单。这个多才、多愁善感、老态龙钟的C先生甚至在弥留之际也将有曾经爱恋的人拉着他的手微笑着吻别人世。他不必担心公寓里凌乱不堪的家什无人打理,更不必担心来自世人的闲言碎语,老年C先生美妙的人生将会在甜美的梦中画上句号。
自我审视的叙事视角展现了老年C先生纠结繁杂的内心情感世界。库切从来不回避老年人的情感问题。在库切的其它作品中曾多次呈现这一母题,如《等待野蛮人》(1980)中的帝国地方长官、《耻》(1999)中的卢里教授、《慢人》(2005)里在车祸中失去一条腿的老摄影师。因各种原因寡居的老年男人究竟是认同世俗的眼光彻底让内心中隐形犹在的情欲随着身体的衰老一并退却,还是挑战人类社会约定俗成的道德底线超然地去拥抱爱情?其实,库切探讨的绝不是老年男人风花雪月之趣闻轶事,而是以人性中不可泯灭之天性来追问生命存在之意义,因为事业对这些老年男人来说已经不是生命之重了,占据其内心之重的却是耻辱、尊严、意义等不可承受之轻。
三、安雅的补充叙事视角
取自平凡人物安雅的视角,展现打字员与C先生交往的故事,这是小说的第三条线,与第二条线形成平等的对话关系。安雅的叙述并不出彩,但视角上与C先生的视角同等有效。小说中安雅的出场是在C先生第二次与她见面并雇她为打字员之后。尽管小说以C先生为中心,但是库切通过安雅在小说中从不表现出处于中心的位置,向读者传达了“反聚焦”下的聚焦人物安雅这个形象,这在下栏以安雅为视角的叙事线中可见一斑。
安雅最初接打字这个活只想做一个让 C先生养眼的秘书。C先生写的那些政治性的东西,使她看得无精打采、哈欠连天。她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个漂亮的物质女孩,并不懂得人之于她的肉体产生的意识,“像是对一朵鲜花的最清晰的意识——其光鲜耀人,其含苞怒放,其炫耀于世[2]66”。凭着撩拨男人的经验和本能,她只懂得如何利用美艳和姿色达到自我满足。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安雅在给C先生打理文字的日子里,不时地自作主张不断“修改或更正”作家的文本,甚至对C先生的言论发表自己的看法。她说C先生话语中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腔调,“好像什么都知道。说什么都那么尖刻而又干涩:我就是掌握所有答案的人,事情就是这样,别来跟我争辩,你不会有结果的……我希望你能去掉这种腔调。如果你非要对这个世界发表自己的看法,我希望你能寻求一种更好的方式[2]64”。C先生当然不会全然接受安雅的建议,但C先生承认安雅在某种程度上参与了编著,是“无处不在,无处不在却一无所在”的编辑[2]146。同时,安雅也在枯燥无味的政治中找到了平衡自己思想和生活的砝码。她在写给C先生的信中说:“你多少让我打开了眼界。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善于思想,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思想[2]163。”安雅曾经欣赏艾伦身上的那股不要命的劲儿,但现在,她学会了对艾伦说“不”。这是C先生给她灌输了新鲜的精神营养液,使她没有和艾伦那等俗物搞在一起。安雅懂得珍惜那份彼此建立在真诚基础上的美好感觉,虽然安雅说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但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最终让她走出了狭隘的爱情圈,与艾伦分道扬镳。从中栏结尾处安雅写给C先生那封内容闲杂、感情真挚的电子邮件里,我们看到了一个自尊、富有同情心、善解人意的姑娘。与之相衬的是下栏以安雅的眼光描绘了她与C先生之间那份微妙的、纯洁的情感花絮。安雅承认自己是老年C先生的爱恋之人,是他的“秘而不宣的咏叹调秘书”[2]172,而C先生成了一个冥河上“乘伐而去”的男孩[2]174。这对老少之间似有才子配佳人的姻缘佳话,又有梁祝似的浪漫传说。
通过“反聚焦”转换小说主人公的地位,在C先生寻求正义的背后,读者认同了平凡人物安雅声音中合理的成分。通过 C先生和安雅的视觉折射出作者自我意识的自由迸发至有理节制的过程。同时两位叙述者在严肃和流畅、对立和互补的叙事背后呈现多层次的阅读迷宫:C先生激进的政治观点,情感上本我、自我和超我的轮转,安雅人生观和世界观的变化等。三条叙事使三个层面的故事依次呈现:斑驳利落中C先生内心虚妄的爱慕在动态发展中转换为人类纯洁的情感,所谓的“老年的无能”的诉求最终在崇高中得到快慰式的释放[1]7,而安雅也在C先生写作的世界里聆听到“他低吟的爱情歌曲”,最终走向找寻真正自我的归路。
如果说C先生自我审视的叙事视角实现了“主观”上的真实,那么安雅的补充叙事视角则达到了“客观”上的真实,毕竟,在最为隐蔽的情感问题上,老年C先生和年轻貌美的安雅有着完全不同的心理预期。安雅的叙事犹如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彻底解剖了C先生的内心情感世界。不仅如此,在中下栏占据次要篇幅的这部分叙事还是调和剂,舒缓了读者在阅读上栏政论文章时的压力和亢奋。当读者掩卷回味之时,不禁心领神会,敬佩库切匠心独具的安排。
《凶年记事》一书既是库切文艺表现形式上的一种创新,也是他哲学思考的一个小结,表达了作为学者的库切对当今社会在民主进程中的深刻忧虑,同时也为当今全球化语境下的当代文艺批评及理论研究提出了思考。在谋篇布局上,作者把颇为严肃的政治问题和平凡的生活琐事溶为一炉,论说和叙事互为指涉和渗透,使政论性的文章无论在权威性上还是尖锐性上更添一份稳重、练达,也使以C先生为替身的作者库切与其作品人物之间形成一个坚固的链接,每个链接处都浓缩了真实世界的点滴精华。尤其是《危言》和《随札》中到处充满了作者睿智的眼光和激情的灵魂,传达了作者在对现实的观照中潜藏的深思远虑。
[1] 许志强.老年C先生与“小故事”写作:读库切新作《凶年记事》[J].中国图书评论,2009(3).
[2] 库切.凶年记事[M].文敏,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
[3] Coetzee,J.M.Doubling the Point:Essays and Interviews[M]. Attwell,David.Ed.Harvard UP,1992:248.
[4] 库切.耻[M].张冲,郭整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160.
[5] 徐葆耕.西方文学十五讲[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294.
On the Multi-Narrative Points of View of Coetzee's Dairy of a Bad Year
WANG Zheng-ping
Taking Senior C as the main narrator,Coetzee's recent novel Dairy of a Bad Year has profoundly exposed the political,economical,and ethic hegemony in the social democratic development of current society.It has also challenged the universally accepted rationality rule and value standard with its insightful description and analysis of the human conflict and perplexities,both physiological and psychological.The paralleling narrative point of views has presented an alternative narrative structure in which a multi-level reading experience is achieved in the process of contrast and complementation.In the examination of the current society,Coetzee has successfully broadened the readers'view and mind,evoked people's reflections on rational values and realized his criticism on the different latent hegemonies with his acute observation and profound reflections.
hegemony;narrative point of view;criticism
I06
A
安徽省黄山学院科研项目“库切的小说叙事艺术和寓意”(2008xsk007);安徽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库切小说叙事艺术研究”(2010sk449)
汪正平(1968-),男,硕士,讲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