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舞蹈的主情本质及意境美
2010-08-15丁冬雨
丁冬雨
魏晋舞蹈的主情本质及意境美
丁冬雨
主情是舞蹈的本质特征。魏晋时期是艺术自觉的时代,这个时期的舞蹈改变了在汉代被溶于“百戏”的综合形式,而向独立的艺术形式过渡。根据有关诗歌对这时期舞蹈的描述,认为魏晋舞蹈表达倾慕自然和旷达洒脱的情怀,表现生命易逝的哀叹,创造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象外有象”的审美特征,使舞蹈具有了意境美。
魏晋时期;舞蹈;主情;意境美
苏珊·朗格说:“凡是用语言难以完成的那些任务——呈现情感和情绪活动的本质和结构的任务——都可以用艺术品来完成,艺术品本质上就是表现情感的形式,它们所表现的就是人类情感的本质。”[1]在众多艺术门类中,舞蹈作为展示心灵与情感世界的人体文化,在情感表现方面尤为显著。《毛诗序》中将人们表达情感的方式区分为四个层次,即言、嗟叹、咏歌、舞蹈,其中把舞蹈作为达情的最高层次。美学家宗白华也对舞蹈的达情予以高度评价,他说:“尤其是舞,这最高度的韵律、节奏、秩序、理性,同时也是最高度的生命、旋动、力、热情,它不仅是一切艺术表现的究竟状态,且是宇宙创化过程的象征。”[2]
中国历史上的魏晋时期,是艺术的自觉的时代,以追求人生的解放和人格的自由为目的的庄子精神成为那个时代文明的核心,使魏晋南北朝勃发出特有的艺术创造精神。这首先表现为主张书写个人情怀,主张从自己的真性情、真血性中发现人生的真实意义和真实价值,“恣情任性”成为人们对待生活、对待艺术的指导思想。于是,一种真正抒情的、感性的纯文艺产生了,主情的艺术观念兴起了。在这个时期,舞蹈发生了重大的变革,改变了在汉代被溶于“百戏”中的综合形式,而向“独立的艺术形式”过渡。这时期的舞蹈都不再以如实的再现为主,而是凭借身体自身“有意味的形式”来发挥其表现性,从而形成了“纯舞”情势。
魏晋时期的舞蹈对情感的诠释,大致是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
一、表达倾慕自然、旷达洒脱的情怀
魏晋时期,老庄哲学盛行,人们的思想从汉代儒教的礼法束缚中解放出来,在人格上追求自然主义和个性主义,从而成为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在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感召下,人们发现了自然那简约玄淡的美。宗炳说“山水质而有趣灵”;陶渊明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在对自然的赏爱中,人们体味出“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境界意趣。这些东西反映在舞蹈中,就是借自然之美以抒胸臆。在魏晋的象形舞蹈中,鱼游水中,鸟翔天空,都是人企图超越自身极限的追求,在精神上渴望摆脱现实的羁绊,与自然合一。《鸜鹆舞》是模仿鹳鸟的抒情舞蹈,流行于东晋。东晋高官谢尚最善此舞,他应司徒王导之邀表演此舞时,俯仰在中,旁若无人,如鸟儿在空中自由飞舞,反映了谢尚倾慕自然、旷达洒脱的情怀。《鸜鹆舞赋》云:“谢尚以小节不拘,曲艺可俯,愿狎鸳鸯之侣,因为鸜鹆之舞……公乃正色洋洋,若欲飞翔,避席俯伛,抠衣颉颃。宛修襟而乍疑?伏,赴繁节而忽若鹰扬。由是见多能之妙,出万舞之傍,若乃三叹未终,五音铿作,领若燕而蹙顿,德如毛而矍铄。”那舞姿自得而动人,使众客“振衣而跂望,满堂击节而称乐,且喤喤之奏未终,而泄泄之容自若……自动容于知已,非受侮以求伸。”谢尚所舞《鸜鹆舞》,以象形取意的手法,以飞鸟的自由翱翔,抒发他追求自由和放达不羁的意念,是一种赋自然以人格化,予人格以自然化的舞蹈。因此,舞终使人感到“不与俗态而同尘”。谢尚是通过模仿鸜鹆的外部形态来确证他内在精神的自由、高蹈、俊逸。表演时,谢尚“屈伸俯仰、旁若无人”,显示出他这一类名士的放达、超脱、傲岸。这正是“魏晋风度”的体现。在舞蹈中抒发旷达洒脱情怀的不止谢尚一人,齐高宗在华林集宴飨的时候,王敬当着群臣的面,不顾高宗的喜恶,脱下朝服,光着膀子,用大红色的带子束起发髻,兴奋地挥动双臂,一面叫喊,一面跳起民间的“拍张舞”。《拍张舞》是中国古代健身舞,又名《拍胸舞》。王敬等人全然不顾等级秩序的行为,使得四座皆惊。北齐人魏收官至散骑侍郎兼中枢侍郎,文宣帝年间,魏收在山东与优人们一起表演“猕猴与狗斗”这种地道的民间舞蹈,他的行为不但没有受到鄙视,反而因此更受皇帝宠爱。总之,这时期的人们总是因情而动,率性起舞,在舞蹈中,抛却了道德伦理纲常的束缚,从而使他们的精神拔离尘世,与自然合一,进而获得了无系无累、无拘无束的心灵自由。
二、在舞蹈中完成对生命情感的宣泄
魏晋时期不仅是精神自由的时代,同时也是“情”的自觉的时代。这时期,出现了何宴、王弼关于圣人有情无情的讨论,嵇康在《声无哀乐论》中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口号,都承认人重情、任情而动的合理性。何晏认为喜、怒、哀、乐为“情”;王弼认为圣人和常人一样也有五情,但圣人能够做到不为情所扰所累。嵇康非汤武而薄周礼,崇尚老庄,爱好自然,对名教进行了尖锐的抨击。他在《难自然好学论》中提出:“固知仁义务于理伪,非养真之要求;廉让生于争夺,非自然之所出也。”“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他还在《释弘论》中说:“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显然,嵇康的“任自然”并非肉体的感性放纵,而是内在情性的怡然自得。受这些理论的影响,士人们从皓首穷经、规行矩步中解放出来,他们以“情之所中,正在我辈”为信仰,以坦露充盈的情感面对世界,对宇宙自然和人情人事都倾注了款款深情。这种情的觉醒反映在舞蹈上,使舞蹈超越了单纯的娱乐功能,而获得了丰富的情感内涵。从舞者的举手投足和顾盼徘徊之间,我们得以了解舞者的喜怒哀乐,舞蹈获得了一往情深的艺术意蕴和打动人心的艺术效果。从魏晋时期流行的舞蹈观之,几乎无一不是以强烈的感情抒发为特征的。如盛行于六朝的舞蹈类型《白纻舞》,舞伎着江南白纻制成的舞衣,质轻如云,色洁如银,广袖长裙。从大量描写《白纻舞》的诗词中,我们看到其情感表现的种类是丰富多样的。大致包括:(1)表达男女情爱;(2)表达相思之苦;(3)抒发悲哀之情和感伤离别。
总之,“情”是这时期舞蹈的核心和灵魂。正因为有“情”,舞蹈具有了音乐一样的效果,感人肺腑;又具有诗一样的意韵,言有尽而意无穷。
三、在舞蹈中表现生命易逝的哀叹
在魏晋时期,实现了人的觉醒,确立了自我价值,体认到生之可贵。然而在那个战乱不断、生命危浅的时期,生命的欢乐伴随着人生短促的悲哀。可以说,对生命短促、人生无常的感受,才是魏晋时期人的觉醒的实质,它直接指向人的真实生命。既然生死亦大、性命无常,那么人生的唯一意义就是尽情享用生命本然的有限性和现世今生性,人应该追求的只能也只应是生命自然,以穷尽生命的快乐,这样人们便由对生命无常的忧惧发展到对生命本然的强烈依恋,从而及时行乐。“放弃了祈求生命的长度,便不能不要求增加生命的密度”[3]。这种态度,在舞容、舞词中,均有不同体现。《白纻舞》是这一时期最著名的舞蹈,从晋到唐,各代诗人都留下不少描述《白纻舞》的诗篇,对其乐声舞态皆有生动细致的描绘。这个舞蹈常在宫廷夜宴中表演,布景和服饰方面都极尽奢华。舞人穿轻罗雾縠般的洁白舞衣,长宽舞袖,身佩玉缨瑶珰,脚踏珠靴,腰系翠带,舞尽艳姿,容似娥婉,绮靡而妖艳。晋人《白纻舞歌辞》曰:“百年之命忽若倾,早知迅速秉烛行,东造扶桑游紫庭,西至昆仑戏曾城”。鲍照在《白纻舞歌》中吟道:“池中赤鲤庖所捐,琴高乘云腾上天。”“人生在世如电过,乐时每少苦日多。”正因为人生短暂,才及时纵舞欢歌,然而在其背后,却是无法摆脱的人生如朝露的浓重悲凉。
魏晋时期以舞宣泄个人情感、抒发人生感慨,化实境而为虚境,创形象以为象征,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从而创造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象外有象”的审美特征,从而使这时期的舞蹈具有了意境美。
意境的形成是诸种艺术因素虚实相生的结果,“它是特定的艺术形象(实)和它所表现的艺术情趣、艺术气氛、以及可以触发的丰富的艺术联想及幻想形象(虚)的总和。”[4]单个的舞蹈动作、舞蹈场面是“实境”,它所传达的艺术情趣和气氛却是内在的,需要用艺术联想来把握。可以说,舞蹈艺术就是用人体动作(实境),来表达非直观的意蕴(虚境)。在意境的感召下,魏晋舞蹈逐步摆脱了汉代豪放粗犷的气质,而向抒情写意的深层次迈进。我们还以《白苎舞》为例,该舞那“质如轻云,色如银”的典雅而美丽的服饰,那“长袖拂面”、“仙仙徐动”的轻盈而柔曼的舞姿,所表现的意蕴令观者神游。对此,傅云谓之曰“回目流神光,倾耳有余情”;简文帝称其为“优游容豫,顾盼徘徊”;徐陵的形容是“舞衫回袖胜春风,歌扇当窗胜秋月”;鲍照描述道“斜身含远意,倾耳有余情”。不难发现,此时的舞蹈已经开始注重留给观众以自由想象的空间,追求“品味不尽,余味无穷”的意境美了。
意境的形成是基于诸种虚实相生的辨证法则之上的。正如笪重光在《画筌》中所说:“虚实相生,皆成妙境。”舞蹈艺术被人称为“流动的绘画”、“活的雕塑”,它是动静结合的艺术。在动态中状物抒情,在静态中使情延伸。舞蹈艺术可以将静止的、凝固的无生命的对象,转化为活生生的、流动的、有血有肉的人体艺术。这就对舞蹈的外部形态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因为它是意境产生的载体。离开了活生生的外部形态,意境美就无从产生。因此舞蹈表演者要运用一切可能的艺术手段使舞蹈的外部形态富于变化,于是便有了“如推若引留且行”的优美舞步;“舞袖一何妙,变化穷万方”的上肢美姿,以及“掌中无力舞衣轻”、“抱月飘烟一尺腰”的轻盈体态。栩栩如生的外部形态,引人无限的联想。
眼睛在舞蹈艺术中对意境美的形成起了很大的作用。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运用好“会说话”的眼睛,就能有效地传神达情。正如顾恺之所说:“四体妍媸本无关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魏晋时期在舞蹈表演中特别注意眼神的运用。这在这时期的许多诗歌中可以得到证明。如:“斜睛若不眄,娇转复迟疑”(江洪《咏舞女》);“如娇如怨状不同,含笑流眄满堂中”(《四时白苎歌》);“优游容豫,顾盼徘徊”(简文帝《舞赋》);“芳姿艳态妖且妍,回目转袖暗催弦“(《白苎辞》);“回目流神光,倾亚有余情”(傅玄《却东西们行》)。一会儿顾盼美目,一会儿缓送秋波,一会儿眼含娇怨,一会儿笑眸回闪,各种技巧的用眼,风神各具。转、斜、送、回、顾、流等不同眼神的运用,和舞蹈动作一起完成了对生命意蕴的表达。
总之,正像魏晋在历史上是个独一无二的时代一样,魏晋舞蹈在艺术史上也闪着那个时代独一无二的美,它那杰出的艺术成就为“盛唐酣舞”的到来打下了基础。
[1]苏珊.朗格著.滕守尧等译.艺术问题[M].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1983.
[2]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3]王瑶.中古文学史论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4]蒲震元.中国艺术意境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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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709
A
1673-1999(2010)15-0410-03
丁冬雨,中州大学(河南郑州450044)艺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美学。
2010-0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