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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整体性”与中西诗学的汇通——叶维廉中国现代诗理论研究

2010-08-15张立群张晓明

泰山学院学报 2010年2期
关键词:现代诗现代主义诗学

张立群,张晓明

(1.辽宁大学文学院,辽宁沈阳 110036;2.中国人民解放军艺术学院舞蹈系,北京 100081)

作为由叶维廉本人提出的一种关于文学研究的基本原则和角度,“历史整体性”观念的出现,与叶维廉遵循现象世界的自身规律,特别是强调回复到事物存在的历史位置中去密不可分。正如叶维廉在一篇同题文章中指出的那样,“所谓历史完整体(必须包括所有的时空)和历史客观性 (即假定所有具体事件都可以得到验证)是永远无法真正达到的。对我们来说,每一种历史最后只是一家之言,不完全而且往往是片面的解释,因为只有那认为是重要的某些事实被挑选出来,加以突出,仿佛它们真的可以代表历史的全部”[1]对“整体性”概念的人为限定以及具体认知时存在限制的客观描述,使叶维廉轻易破除根深于传统意识中那套具有“排他性成见”的成分。当然,这一认识同样也符合“历史整体性”的特征:除了由于“正是把所有历史的阐释看成暂行这种自觉,才可以使我们与永恒不断变化的整体过程保持持续不断的联系,才可以对整体性的问题有充分的掌握”[2],可以将“历史整体性”纳入到一道不断“历史化”的进程之内,“历史整体性”还必然包括一种出人意料的洞识力以及如何筛选、生成的能力,而这时,“历史整体性”又与深厚、广博的文化视野有关①。

作为具有国际知名度和学术水准的著名学者,叶维廉曾以在中西比较诗学方面取得的显著成就而影响深远。但在另一方面,叶维廉又是一位著名的现代派诗人。他起首于现代主义诗歌创作,毕生追求中西诗艺的汇通。这样的经历,使其自学术生涯开始,就自觉地进入比较文学的研究领域,并在不断深入中对中西方诗歌传统的把握日趋深邃。尽管,作为一种“出发点”,叶维廉的比较文学研究是从“寻求共同的文学规律”和“共同的美学据点”[3]开始的,但如果结合叶维廉本人的“自叙传”式的说法,自认是“承着五四运动而来的学生与创作者”,进行“诗的创作 (包括读诗)”和“译诗”,却构成了叶维廉进入作为一种学科之比较文学的“自然前奏”[4]。由以上轮廓式概述可以看出:现代主义诗学观念既是叶维廉用以阐释中西比较诗学的主要思想资源之一,同时,也是其最终达到“历史整体性”汇通境地的重要源泉。这样,当探讨叶维廉中国现代诗理论的时候,我们必将在“历史整体性”汇通网络上经历一次回环往复的过程。

在《论现阶段中国现代诗》一文中,叶维廉曾写到:

欧美现代主义已进尾声,其价值已先后被人怀疑和否定,而我们却刚刚开始,那么我们是不是正重蹈别人的覆辙呢?但我们又不应完全漠视这个动向,因为这个动向是很自然发展的。那么我们最大的困难是:我们如何把握它而超过它?亦即是说,我们如何一面极力推进,一面又步入诗的新潮流中,而同时又必须把它配合中国的传统美感意识?于是我们的方向可以确立,我们应该用现代的方法去发掘和表现中国多方的丰富的特质。[5]

这段引文基本表达了叶维廉面向“中国现代诗”时的文化视野和关注的核心问题。《论现阶段中国现代诗》写于 1959年,属于叶维廉的早期作品,但其整体性思路却规定了其后来的基本研究思路——在叶维廉那里,探讨现代诗学问题时,如何在正视现实的前提下完成一种“历时性”和“共时性”的汇通,一直是叶维廉诗学研究的直接灵感来源与思想材料,而在此过程中,古典诗学和西方现代主义诗学传统则始终是这种汇通的主要参照系统。

作为由现代派诗人转向比较文学的学者,叶维廉很早就写下了《艾略特的批评》、《静止的中国花瓶——艾略特与中国诗的意象》等文章,而从西方现代主义诗歌及其主张中反观中国诗的效果,不但使其更易窥视西方现代主义诗学的全貌,同时,更为重要的,则是在无形中种下了他对中国美学作寻根探固的种子[6]。对于现代主义进入中国现代诗的意义及其问题,身处域外文化语境的叶维廉从一开始就表现出较为清醒的认识:“现代主义的莅临中国是一种新的希望,因为它很可能帮助我们思想界冲开几是牢不可破的制度,而对世界加以重新认识,加以重新建立,但现代主义的姗姗来迟却使中国诗人面临一个颇为困惑的境况,他们的野心的远征,他们在接受新的思想、在新的技巧的表现两方面,目前都隐藏着无数极大的危机;使我们在庆幸中,不得不加以深切的考虑。”[7]这种充满辩证性的认识,使叶维廉很容易摆脱那种“框架式”的对应和生硬组接式的研究,进而在“近距离观察”和置身文化汇通的过程中,确立中国现代诗歌本身应有的出路和历史坐标。

与一般研究不同的是,在叶维廉的眼里,研究东方文学中的现代主义一直包含着一种特有的文化情境。显然地,在“我们看跨文化的运动,必须要对文化与文化之间互动、衍变、生根的场合加以审视,观察其间的对峙、调协、汇流与分歧和最后的调整的实际情况”[8]的前提下,叶维廉极力避免“用讨论西方现代主义得来的一些指标作准,来衡量、订定在东方文学出现的现代主义作品”[9]的作法。在更为广义的文化网络视野中,叶维廉曾指出:“现代主义在中国的兴起 (有一些线索要早到20年代)绝对不是从同样的经济结构演化出来;事实上,它们甚至是在缺乏这种经济结构的情况下产生。我们必须设法修改和扩大这些论述析解的架构,使之兼容其他文化的情状。”[10]有感于现代中国的文化历史,中西方文化之间的争战和调协呈现的前所未有的激烈状态,叶维廉以“一系列的题旨”探讨其间的“诡奇性”②,无疑是明辨这一阶段中国文化境遇的重要途径之一。不但如此,这也是深刻体现叶维廉“历史整体性”网络与中西诗学汇通的重要逻辑起点。

无论我们是否愿意承认,西方哲学与理论范式都是长期以来,影响二十世纪中国现代理论思考与学科建构的重要思维模型,这使得只有借力于西方现代、后现代的文化思潮,才有可能对其进行批判性的反思、重认并保持一定的距离感。同时,也只有如此,才有可能实现中国传统学术观念和思想范式的适度回归。上述内容在近年来大陆学术语境中曾得到突出的彰显,但与那些常年置身于学术体制和文化空气均存有重大差异的海外华裔学者相比,后者丰富的经历与设身处地的感同身受无疑会具有更为深刻的形象体认。建构于“东西方模子应用”之视野的基础上,叶维廉在反思历史时曾指出:“耐人寻味的是,在现代的初期,约略在 1910年左右,西方与中国在美学策略与偏重上几乎完全互换位置!中国的诗人,在五四时期,不但没有继续发展这些共通的指标,反而疏离它们,而追求西方现代主义诗人企图消散甚至消灭的严谨制限性的语法,鼓励演绎性说明性,采纳了西方文法中僵化的架构,包括标点符号,作为语意的规范和引导。”[11]东西方诗人在美学策略与偏重上“几乎完全互换位置”,迫使我们要重新面对两种文化演化的理路。除了两种文化固有的文化差异之外,在各自文化上不断追求新的“解放”,以及特定时期东西方文化的强弱对比同样是产生这种现象的重要原因。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在歧异中,发现“凝融统一世界观的破裂导致对过去的质疑与新的代替架构的追寻”[12],是两者极其突出的汇通之处。上述现象的出现,无疑充满着“矛盾和暧昧的辩证关系”。只不过,对于在相当长时间内处于特定情境的中国文坛而言,从文化意义上体现自觉却显得姗姗来迟,“40年代的诗人(在大陆)和 60年代的诗人(在台湾)才有了对传统的反思,企图以中国古典传统的美学来调整西方现代主义的策略,想达成一种新的融合作为现代主义更广义的网络。”[13]

对西方式的现代主义在中国发生、发展的整体性认识,使叶维廉可以通过“文化异同”的角度把握现代中国诗歌的一系列问题,同时,这一认知方式也深刻反映了叶维廉对于不同“文化模子”之间的辩证认识③。至于从“跨文化网络”角度勾勒现代主义在中国的文化图景的过程中,最终提供的两个答案,即“(1)中国至今还面对着我所说的析解架构的危机;(2)由于文化互动之间所呈现的矛盾和暧昧的策略……”[14],对于今天思考中国诗歌的发展,仍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为了能够更好地把握五四运动以来中西方文化模子之间的冲突与调合关系,叶维廉曾全方位地描述当时的文化幕景,“而在这些互相渗透的历史事件和思想变革中,现代的中国知识分子不断地陷入对传统、对西方文化的一种‘既爱犹恨’的情结中。”④众所周知,五四新文化运动,作为影响现代中国历史进程的主导性运动,曾对中国传统(文化)采取了全面质疑与推翻,与此同时,又几乎毫不甄别地拥抱西方种种文化思潮。尽管,这些文化思潮原生的历史场合不尽相同甚至带有相互的排斥性,但这似乎并未影响当时中国知识分子取道西方的热情。对于由西方列强的船坚炮利,以一种史无前例的物质和意识形态的侵略,把中国赶到希望的绝境,进而产生的“既爱犹恨说恨还爱”的情结,叶维廉认为其“造成了中国本土特有的一种认同危机,早在现代主义作为一种文学运动登陆中国之前”,即已形成所谓的“哈姆雷特情境”,亦即是在文化生死的夹缝中的彷徨。[15]

与西方因抗衡日益科学化的知识分工和垄断资本主义文化工业活动而产生现代主义不同的是,中国因“被动需求”心理而走上现代之路,确实显得步履维艰。正如钱玄同等在五四初期极力宣传反传统文化的主张时,“在同一年,庞德等人却在西方宣布中国文字是最诗的文字,不得不成为诗的文字”[16],中国文人和西方文人几乎走着相反的方向,确实是一种耐人寻味的“换位现象”。但是,反叛传统的姿态真的就代表彻底地告别过去吗?“所谓全盘否定传统往往只是一种表面的姿态而已。所有这些知识分子,胡适、鲁迅、郭沫若、徐志摩、闻一多等等,受的都是古典文化的教育。所以,在他们文学的表现上或社会思想形态的思考上,沉潜在他们下意识里的一些传统的美学观念和文化思想,仍然如鬼灵般左右着他们的取舍。”[17]

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对于传统文化一度呈现的表面姿态和内在本质,为从广义文化网络上进行中西诗学的汇通以及明确中国现代诗的走向奠定了坚实的客观基础。在仔细对比中西不同文化背景和不同时代诗之操作程序之后,叶维廉曾以中国古典诗里经常发现的 10点“具体美学经验”[18],思考中国古典诗与英美现代诗美学的汇通关系,而对比的结果则是:竟然有 7点在英美现代诗那里“几乎都全适用”,至于作为一种整体性的汇通,艾略特的理论、一些意象派的短诗和史乃德后期的诗,则基本包容了上述全部内容。[19]

既然中国古典诗歌可以与英美现代诗汇通,那么,所谓的“反传统”就不免与西方现代诗学背道而驰。中国现代诗歌的历史已经告诉我们:现代主义诗歌在文学史上进展缓慢而不充分的事实,与现代主义在 20世纪世界文学中产生的巨大影响并不相符。但这一事实,同样不能说明采取叙述性和演绎性的白话进行诗歌写作,就是一种“历史的退步”。为此,我们必须注意叶维廉冷静地审读“白话使用的现实”,和中国旧诗的表现同样具有“优点”与“囿限”[20],以及进一步得出的“中国现代诗,正确地说来,实在是中国的视境和西洋现代诗转化后的感应形态两者的冲合之下诞生的。中国现代诗人,对梵乐希、里尔克诸人的‘纯诗’的观念,一开头就有很大的迷惑。”[21]长期以来,叶维廉所秉持的新诗研究理念一直以西方现代主义诗学为主要思想资源,并期待通过与古典诗学的汇通为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找寻正途。这种观念性的操持,一方面使叶维廉笔下的“现代诗”在具体指向时基本与“现代主义诗歌”通用,另一方面,则是在具体的文学价值和艺术判断上,体现了叶维廉诗学研究的特色以及作为一位现代诗人的素养。

透过叶维廉反复强调的“我说现代主义在中国出现是一件可喜的事,因为它正可把阻碍诗发展可能性的旧有文学观念一扫而清,使中国诗跨进一个新的阶段”,“当西方现代诗人对中国古典诗中的美学策略大力推崇并采用的同时,中国的诗人却将之丢弃,并转而强调西方力图挣脱的语法、叙述性和演绎性”。我们不难发现:以“历史化”的方式坚守现代主义诗学本位意识是叶维廉一贯的批评立场之一⑤。在写于近年的《文化错位:中国现代诗的美学议程》一文中,叶维廉曾以“文化的错位”来强调“异质文化争战的共生”,“在中国,现代化、现代性和继起的现代主义从一开始便与西方帝国主义霸权的殖民企业牵连,是被迫走向现代化,在表达的本质上,在解读的取向上,都与西方的现代不尽相同。”[22]这种颇具“历史重估”倾向的论述,很容易使叶维廉从“求解放”这个“大叙述”中考察现代中国诗人在“文化离散的空间”里作出的“深沉的反应”[23],并最终呈现叶维廉现代诗理论的核心内容。

在尊重客观历史的前提下,比如:现实的政治和白话的使用(关于这一问题,将在下一部分进行具体的论述),叶维廉曾经着重研讨 20世纪 30、40年代中国的现代主义诗歌创作。现代主义诗歌进入到 30年代,已经进入了现代诗学、文言、白话的调整阶段。戴望舒、卞之琳以及 40年代的“九叶诗派”等,均在融合、反思传统的基础上融合了广义上的现代主义文化网络。从《中国新诗》创刊的“序言”,到陈敬容以“默弓”为笔名发表的《真诚的声音》以及袁可嘉《新诗戏剧化》中进行的“埋怨”[24]。“说 40年代的诗人要到街上去写,战争、流血,和中国遍地的贫穷,但他们并没有排斥语言艺术世界所提供出来的语言的策略”[25],而其中蕴含的“几种关于人生与艺术相互为用的肯定”[26],以“九叶诗派”为代表的 40年代现代派诗人,一面“作品蕴藉含蓄,重视内心的开掘”,一面“又与人民的感情息息相通,因而避免了空洞抽象议论和标语口号式叫喊”,“他们在古典诗词和新诗优秀传统的熏陶下,吸收了西方后期象征派和现代派的某些表现手段,丰富了新诗的表现能力”[27],他们的诗要求“抽象思维形象化”、“思想知觉化”,使得“说理时不陷入枯燥,抒情时不陷于直露,写景时不陷于静态”,并最终做到“艺术语和日常语之间的微妙的平衡”⑥。

对“九叶诗派”诗歌观念以及写作的认同,体现了叶维廉中国现代诗理论研究的整体性走向和核心内容。当然,作为一个历史性的过程,我们必须注意叶维廉对卞之琳诗艺的肯定和推崇。在以大篇幅分析卞之琳名篇《断章》的基础上,叶维廉曾以“他把西方象征主义的多义性和意义疑决性和古典中国诗中意义不决定性、多重暗示性,及蒙太奇并置而形成一种充满张力的对话,打开多重距离的活动和构织”以及“他的诗、理论、翻译对四十年代的诗人,尤其是九叶诗人影响最大”⑦,来肯定卞之琳同时也是其自身的诗艺理想。而这种诗艺理想究竟应当通过怎样的细化予以呈现,则必将涉及到更为具体的诗歌内容。

如果写作可以代表一个诗人的观念,那么,在《诗的声音》中,叶维廉的诗句——

声音、律动、乐句

复叠、逆转、交错、延长

递增、变音……

在绝境中

在一切感觉泯灭之际

在寂然凝虑里

则无疑体现了一种现代主义的诗学观念;而在一篇关于现代诗的“传统和语言”的访谈中,叶维廉则以白话新诗的发展史角度,由“语言的精炼的问题”,推进到现代派特别是卞之琳的创作中来[28]。以以上“由诗及文”的方式看待叶维廉的现代诗理论研究,不难看出:诗歌语言问题首先是其历史整体性网络上的重要一环。

对于中国现代诗的语言使用,即白话的使用,在其最早的尝试者胡适那里已经得到了全面的阐述。胡适的名文《文学改良刍议》曾被指出接受了美国意象派诗歌宣言的影响⑧,胡适本人将译诗《关不住了》作为“‘新诗’成立的纪元”[29],甚至还包括梁实秋后来更为极端的“我一向以为新文学运动的最大的成因,便是外国文学的影响;新诗,实际就是中文写的外国诗”[30]的认识,都说明了新诗诞生过程中,来自西方的诗歌观念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中西方诗人在这个时期都提倡回到“自然语”作为表达的媒介,但二者的目的是不同的。“在西方,它的提出,是针对 19世纪末以来贵族意识犹存的作假的修辞。在中国,一面是受了西方意象派间接的影响,一面是由于本土的内在需要的催发,当时的中国诗人也认为文言,作为少数士人的专利,也是作假不真的,所以建议代之以白话”,不但如此,如果从审美意识形态的功用意识角度讲,“在中国,它还带有另一个重任:为了应付外来的威吓,白话这新的媒介是要把新的思想传播到平民大众,也因为这样,早期运动的取向是说明性演绎性的”。[31]白话的使用现状,很容易从现代诗歌的历史中得到证明。但与此相对应的,则是彼岸现代主义中语言扮演的“暧昧的角色”,即“一方面,为了抗拒实证主义工具性影响下语言的单面化,诗人呼吁另一种准确性,所谓含蓄式的准确性 (多线发展、意义不决定性),用打破语法、打破时序来求取一组放射意义的符号。另一方面,为反对 19世纪作假不真的修辞,他们又呼吁回到自然语,甚至回到散文,作为诗的媒介。在现代主义发展最高峰时,这两个方向始终没有由和解而导致综合。”因而,可以作为一种拯救的重要参照系统则是叶维廉旋即特别指出的“中国古典诗中这两个方向的融汇——即既含蓄多义又透明易识——曾经在西方现代主义中扮演过重要的角色,譬如诗中意象的并置和电影中的蒙太奇都是取源于中国的文字古诗。”[32]

显然,在古典、西方、白话三者比较之后,叶维廉现代诗理论的“语言问题”最终是,“在我们应用白话作为诗的语言时,应该怎样把文言的好处化入白话里”。[33]而由此联想到在写于 1982年的《语言与真实世界——中西美感基础的生成》一文中,叶维廉曾以“无言独化”论述“道家美学与语言通明”。在重点论述“以物观物”的前提下,叶维廉认为“语言,像‘道’字一样,说出来便应忘记,得意可以忘言,得鱼可以忘筌;或化作一支水银灯,把某一瞬间的物象突然照得通明透亮”[34]。叶维廉的现代诗语言问题又可以具化为在尊重白话的自然情态下,如何考虑诗歌的“味道”与“境界”。自然,在这样的认识下,叶维廉“个人认为胡适之的方法不是正途”,而反复强调 30、40年代大陆的现代派和 60年代台湾的现代派诗,就成为顺理成章的一件事情了[35]。

与语言相对应的,是叶维廉对现代诗中“自我”的认识。众所周知,现代主义是一个讲求“自我存在”和“内在世界”的文化运动,这一点,即使在不断强调“个性泯灭”的庞德、艾略特那里,依然会因为“独出心裁表现形式”而呈现出另一面相的“自我”[36]。现代中国由于要推翻封建专制王权和解放被压抑的人性,从五四时期起,就开始鼓励西方所谓民主自由下的“自我”。以诗歌为例,郭沫若在五四时期极具膨胀的自我 (如《天狗》等),大致可以作为一种明证。但很快,这种“自我”及其膨胀,就在 20年代末期、30年代初期的左翼文艺运动所质疑。透过诸如殷夫《我们》式作品中“人称复数”的改变,新兴的社会主义集体主义精神已经与传统儒家思想的“大同”、“大我”完成了有机结合。

但在那些书写“自我”的作品不断遭到质疑、批判的同时,中国作家却在“自我”的面向和确证时进入了叶维廉笔下的“文化的空虚”的状态里,他们“各自在‘行程’中寻索、犹疑、彷徨、追望,等待一个指向出路的符号而永远等不到,继续求索质疑而实时陷入绝境。”[37]不但如此,“中国文化放逐的虚位,直接影响到自我的虚位”,这种倾向在穆旦的作品《我》中,得到“文化分裂”式的突出证明。

对“自我”的分析,无疑切中了现代主义诗歌的一个重要主题。但对于叶维廉而言,“自我”在东西方现代主义诗歌中的呈现,更多出于如何思考中国现代主义的问题。无论从传统的民族心理,还是从“当时”的历史现实,“中国作家的激情里——焦虑、孤独禁锢感、犹疑、怀乡、期望、放逐、忧伤,几乎找不到西方式的‘唯我论’、出自绝缘体的私密的空间;它们同时是内在的、个人的,也是外在的、历史的激情,个人的命运是刻镌在社会民族的命运上的,因为它们无可避免地是有形殖民和无形殖民活动下文化被迫改观、异化所构成的张力与绞痛的转化。”[38]对“自我”的不同理解,势必会造成现代中国诗人在“情感世界”表达中,经历特有的剧痛,但在另一方面,却客观揭示了东方现代主义的生命底色。可以肯定的是,现代中国诗人特别是现代派诗人,均是深谙中西文化的能者,但在传统、现实面前,他们的歧路彷徨又生动地体现了中西文化交融过程中的矛盾性和复杂性。对“自我”的认同当然会为叶维廉从“古典/现代”、“东方/西方”的汇通关系上,进行现代诗的研讨敞开新的空间或曰找到一个佐证,但如果联系诗人兼理论家于一身的叶维廉来说,何尝又同样不是置身于一个跨文化的网络之中呢?

至此,叶维廉关于现代诗的理论大致可以在“历史整体性”和中西诗学汇通的视野中,呈现出自己的轮廓。鉴于这一研究本身的比较文学视野,其视野自然会因自身的广阔而具有丰富的启示性和填补空间。当然,全面审视叶维廉的诗学理论,仅仅凭借涉及那几篇有关“现代诗歌”和“现代文学”的文章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在叶维廉的笔下,古典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一直呈现着共时性的状态而不必进行区分。正如叶维廉本身所言的“每一种历史文化语言提供了根源性不同的观、感和表达的特色,这一个互相的认可,正应该作为重新考虑批评理论的解构和再构的主要途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期望获得一个更加开放的论坛,来重新构筑批评理论的基础。”[39]叶维廉的现代诗研究,生动地再现了原理、公式与实践修炼结合之后的“规训”一词的释义,而不断在广阔的文化视野中探寻理论生成的“生命原点”,则意味着出入吞吐异质文化过程中客观性与主体性交融的可能与必然!

[注 释]

①比如,在《历史整体性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省思》一文中,叶维廉就曾提到:“我们都清楚,所有文学研究都必须置于一个时间的范围内,但一切相关的现象 (社会的、经济的等等)的讨论则不能囿于这一个时间的框框内。事实上,对于文学史构成现实真正的了悟,向来都需要超越这个固定的时限,因为我们见到的万物万象既是过去的结果,又同时是将来的萌芽……”上述内容大致可以视为“历史整体性”与深厚广博的学术视野有关的一个重要佐证。见《叶维廉文集》(第二卷),219页。

②在叶维廉的研讨中,这些题旨包括:“偶像的质疑与破坏,传统政治美学架构的砸破,语言概括经验存真性的重新反思,语言的重新发明,语言的自主自尊自赏,科学对意识的影响、对表达策略的影响,艺术家在社会上的角色,自我之谜等等。”见《从跨文化网络看现代主义》,《叶维廉文集》(第五卷),10页。

③比如,在《东西比较文学中模子的应用》一文中,叶维廉曾就可变性和整体性的角度指出:“在对‘模子’作寻根探固的了解时,我们不应以为,一个‘模子’一旦建立以后便是一成都不变的”,“因而,在为一个‘模子’下定义时,我们也必须同时顾及该‘模子’形成的历史,所谓文学的外在的因素及文学史的领域都必须重新引进来构成一个明澈的轮廓,我们始可以找出适当的重点加以比较和研究。”见《叶维廉文集》(第一卷),40页。

④在《历史整体性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省思》中,叶维廉曾以六点内容勾勒当时的文化幕景,此处的引文为第六点,具体见《叶维廉文集》(第二卷),220-222页。

⑤以上言论分别出自叶维廉的文章《论现阶段中国现代诗》、《从跨文化网络看现代主义》,其写作时间跨度近 20年。至 2006年,叶维廉在大陆出版修订版的《中国诗学》时,所加入的《文化错位:中国现代诗的美学议程》依然援引了类似于上述观念的主张。

⑥⑦此观点及引言基本转引了袁可嘉在 1948年 12号《诗创造》上发表的文章,见叶维廉:《文化错位:中国现代诗的美学议程》,285、292页。

⑧如早在 1922年 2月 20日《诗》月刊第 1卷第 2号上发表的具有介绍性的《美国的新诗运动》一文中,刘延陵就在指出由埃若潘 (Erza Pound)(即庞德)领导的美国幻象派(即意象派)六大信条时,暗示出胡适论新诗接受的影响,其第四条原文如下:“四、求表现出一个幻象,不作抽象的话。(详见胡适之先生论新诗。)”之后,梁实秋在写于 1926年的《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一文中又有:“我意味白话文运动的导火线即是外国的影响。近年倡导白话文的几个人差不多全是在外国留学的几个学生,他们与外国语言文字的接触比较的多些,深觉外国的语言与文字中间的差别不若中国语言文字那样的悬殊。同时外国也正在一个文学革新的时代,例如在美国英国有一部分的诗家联合起来,号为‘影像主义者’,罗威尔女士佛莱琪儿等属之,这一派唯一的特点,即在不用陈腐文字,不表现陈腐思想。我想,这一派十年前在美国声势最盛的时候,我们中国留美的学生一定不免要受其影响。试细按影响主义者的宣言,列有六条戒条,主要的如不用典,不用陈腐的套语,几乎条条都与我们中国倡导白话文的主旨吻合,所以我想,白话文运动是由外国影响而起。随着白话文运动以俱来的便是新式标点,新式标点完全是模仿外国,也可为旁证。”出自梁实秋《浪漫的与古典的》,上海:新月书店,1927年版。

[1][2][17]叶维廉.历史整体性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省思[A].叶维廉文集(第 2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216,217,234.

[3]叶维廉.《比较文学丛书》总序 [A].叶维廉文集(第 1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1.

[4][6]叶维廉.《比较诗书》序[A].叶维廉文集 (第1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20-22,23.

[5][7]叶维廉.论现阶段中国现代诗[A].叶维廉文集 (第 3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203,193.

[8][9][10][11][12][13][14][15][16][31] [32][37]叶维廉.从跨文化网络看现代主义[A].叶维廉文集(第 5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9,3,8, 17,18,15,16,19.

[18][19]叶维廉.语法与表现——中国古典诗与英美现代诗美学的汇通[A].叶维廉文集 (第 1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118,119.

[20]叶维廉.中国现代诗的语言问题[A].叶维廉文集 (第 3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211-214.

[21]叶维廉.视境与表达——《中国现代诗的语言问题》补叙之一[A].叶维廉文集 (第 3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227.

[22][23][24][25][26][27][33][34][38]叶维廉.文化错位:中国现代诗的美学议程[A].叶维廉.中国诗学 (增订版)[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262, 271,262-263,274,284,285,280.

[28]与叶维廉谈现代诗的传统和语言——叶维廉访问记[A].叶维廉文集(第 7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352.

[29]胡适.《尝试集》再版自序 [A].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卷 (影印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3,315.

[30]梁实秋.新诗的格调及其他[J].《诗刊》创刊号, 1931,(1).

[35]叶维廉.语言与真实世界——中西美感基础的生成[A].叶维廉文集(第 1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131-146.

[36]叶维廉.“出位之思”:媒体及超媒体的美学[A].叶维廉文集 (第 2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2003:264.

[39]叶维廉.批评理论架构的再思[A].叶维廉文集(第 1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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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波特作品中的现代主义主题
两种翻译诗学观的异与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