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效翻译中的语用预设效果——以《红楼梦》诗歌翻译为例
2010-08-15黄敏
黄 敏
(中国矿业大学 外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008)
一、引言
预设(presupposition),又叫“前提,先设”,它的研究起源于哲学界,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引起语言学家们的兴趣,开始从语义角度研究预设,但是预设与语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具有可取消性和语境依赖性,越来越多的语言学家认识到预设是一种语用现象而非语义现象。语用预设这一概念是由Stalnaker(1970)[1]最早提出来,并且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得到了大发展。之后语言学家们对预设进行了深入研究,并将其引入翻译领域。我们知道翻译涉及两种语言的转换,翻译过程涉及作者、译者、读者三个相对独立的主体。原文的信息发出者与原文信息接受者有着共同的语言文化背景,即共知信息,信息发出者不需要对隐含信息进行明示,但是在翻译过程中,原文的信息接受者和译文信息接受者具有不同的语言文化背景,原文中许多不需明示的隐含信息此时需要明示,以避免译文读者的阅读障碍,更好地传递原文的信息,达到文化交流的目的。
二、等效翻译与语用预设
1.等效翻译的基本概念
十八世纪末,英国文艺理论家泰特勒(Alexander Tytler)明确提出了两种接受者的感受应该相等,他提出:“好的翻译应该是:原作的长处完全移注在另一种语文里,使得译文文字所属的国家的人能明白地领悟,强烈地感受,正像用原作的语文的人们所领悟的、所感受的一样。”[2]其后,我国学者瞿秋白、茅盾明确提出等效问题,茅盾认为“文学的翻译是用另一种语言,把原作的艺术意境传达出来,使读者在读译文的时候能够像读原作时一样得到启发、感动和美的感受”。而瞿秋白的等效概念则更为全面:“翻译应该把原文的本意,完全正确地介绍给中国读者,使中国读者所得到的概念等于英俄日德法……读者从原文得来的概念,……为着保存原作的精神,并用不着容忍‘多少的不顺’。相反的,容忍着‘多少的不顺’……反而要多少的丧失原作的精神。”[3]
奈达在1964年发表的《翻译科学初探》中提出了“动态对等”——(Dynamic Equivalence,后为 “功能对等”Functional Equivalence)的概念。其核心是,翻译应当使译文达到的效果与原文达到的效果趋于相同。奈达把传统的翻译评判标准的中心从原作转移到译作和译文读者身上,这是翻译理论上的一大进步。1986年,奈达在与De Waar合著的《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论〈圣经〉翻译中的功能对等》一书中把“动态对等”改为“功能对等”,以“突出翻译的交际功能”,并进一步解释,功能对等的翻译“不但是信息内容的对等,而且,尽可能地要求形式对等”。
2.等效概念与语用预设在理论上的契合
所谓语用预设,“是发话者对受话者可能会毫无疑义地接受的内容所做出的假设”(Givon,1979)。我们先举一个例子加以说明:
Tell Madonna I’m at lunch.
说话人在说这一句话时,具有一系列的设想,他认为受话人知道Madonna是谁,并且愿意为他传递这个口信,这些设想即说话人的预设,是此话语发生的背景知识,即说话人和受话人的已知共有信息。从以上例子可知,预设与认知语境关系密切,语言交际是在一定语境中发生的,预设可以看作是双方所共有的知识,基于这种知识,发话者或信息发出者才有可能说出某一话语或发出某一信息,而受话者或信息接受者才有可能正确理解话语或信息。
Sperber&Wilson[4]把这种认知语境看成是一个心理构体(psychological construct),是存在于交际主体大脑中的一系列假设。 E.A.Gutt[5]于1991年在其博士论文《翻译与关联:认知与语境》中将Sperber&W ilson的理论纳入翻译研究的领域,使人们从一种新的语用认知的角度来研究翻译。Gutt认为,翻译是一种跨语际交际行为,涉及原作者、译者、译文读者三个交际者,涉及两个示意—推理过程,即原文作者和译者之间、译者和译文读者之间的两个过程。在第一个示意—推理交际过程中,原文作者向原文读者即译者示意其交际意图,译者根据原文语境信息和原文作者提供的语言信息对原文作者的交际意图进行关联推理。然后译者进入第二个示意—推理交际过程,在这个交际过程中,译者成为说话人,将他对原文作者交际意图的理解,并根据他对译入语和译文读者的期待的估计,示意给译文读者。
动态对等翻译强调表达的完全自然,使接受者的阅读体验基于自己的文化语境,而无需理解源语文化模式。其关注的焦点是读者反应,必须清楚地反映源语的意义和意图,是“源语语言的最切近的自然对等”。[6]奈达的等效理论注重原文读者和译文读者的反应所能达到的相似程度,并且对等效的度作了划分,“最低程度的等效是:译文读者对译文的理解应达到能够想象出原文读者是如何理解和鉴赏原文的程度。最大程度的等效是译文读者对译文的理解和鉴赏实质上已达到了与原文读者相同的水平”。为译者指明了翻译的目标:一是要保证译作使读者理解,二是要保证译作能被读者欣赏。要达到这两点就要对两个示意—推理过程中的共有知识进行对比,在具体的翻译中进行增删,使译文保持原有的信息,特别是藏而不露的潜信息。所以,在翻译译语和源语所含信息的对等时,译者需要考虑原文读者理解原文所需的共有知识,以及译文读者理解译文所需的共有知识之间的相似度,并尽可能地使之相似。
而语言传递的信息又包含三大部分:语言因素、风格因素和文化因素。所以翻译对等也由三个部分组成,即语言对等、风格对等和文化对等。而这三个方面的因素均与译者对读者的信息预设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三、以《红楼梦》诗歌英译为例来看语用预设在等效翻译中所起的作用
《红楼梦》是我国文学史上的艺术集大成者,是我国封建社会的缩影,综合体现了中国优秀的文化传统。诗词歌赋是《红楼梦》小说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刻画人物形象和表达主题思想等方面发挥了独特作用。诗歌被认为是最难翻译的一种文本类型。西方读者对诗歌所表达的表层含义较易理解,但是由于文化背景信息及情景语境的缺失,西方读者却无法理解诗歌的深层含义。因此,译者有责任在翻译过程中,运用各种有效手段,构建读者解读译诗所必需的语境信息,以达到原诗在源语文化中的艺术性和思想性在目的语文化中得到再现,追求与目的语读者相同或相似的读者反应,使译文读者能够如同原文读者那样领略到中国古代诗歌之美,使他们受到同样的感染与震撼。
(一)文内语境信息的重构
文内语境信息的重构是指在译文内部通过增加解释性成分或者直接使用释意翻译,使原诗中所隐含的信息明示出来,或者用读者熟悉信息替代含有文化内容的信息,弥补译文读者在理解中缺失的文化背景信息,以消除译文读者诗歌理解中的文化障碍。
1.用增益法明示原诗中隐含的信息
作者和源语读者具有共同的文化背景,原文中对文化信息的预设为作者和源语读者的共知信息,无需明示,而作者和目的语读者文化背景不同,目的语读者缺失源语读者理解原文文化意象的背景信息,因此译者在译文中将此信息用增益法明示出来。
例如《红楼梦》中贾宝玉游太虚幻境所见到的惜春判词: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现将著名翻译家杨宪益和霍克斯的译文比较如下:
Shesees through the transienceof spring,
Dark Buddhistrobes replaceher garments fine;
Pity thischild of awealthy noblehouse,
Who know sleeps alone by the dim ly lit old shrine.(杨译文)
When you see through the spring scene’s transient state,
A nun’sblack habitshall replaceyour own.
Alas,thatdaughter of sogreatahouse
By Buddha’saltar lamp should sleep alone! (霍译文)
判词中“缁衣”,原意为黑色的衣服,在汉语背景中指僧尼穿的衣服,所以出家也叫披缁。[7]杨宪益的译文为:dark Buddhistrobes,霍克斯的译文为:anun’sblack habit,两位译者分别在其译文中不约而同地增加了这一含义,直接用增益法补足译文读者理解原文所缺失的文化信息,降低了译文读者理解这一文化意象的阅读努力,增加了译文的可读性。
2.省略诗歌中汉字特有的修辞手法,采用释义的方法直接翻译
曹雪芹在《红楼梦》的诗歌中使用了汉语特有的一种修辞手法,即拆字法。拆字法是根据汉语特有的结构,将一个汉字拆成两个完全不同含义的字。如另一首王熙凤的判词: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财。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判词中的第三句“一从二令三人木”中的“人木”的解释,根据吴恩裕先生在《有关曹雪芹十种·考稗小记》中所说:“凤姐对贾琏最初是言听计‘从’,继则对贾琏可以发号施‘令’,最后事败终不免于‘休’之,故曰‘哭向金陵事更哀’云云。 ”故“人木”合在一起为“休”字。[7]我们来看杨宪益和霍克斯的译文:
Thisbird appearswhen theworld fallson evil times,
Nonebutadmiresher talentsand her skills;
Firstshe complies,then commands,then isdismissed,
Departing in tears to Chingling more wretched still.(杨译文)
Thisphoenix in abad time came,
All praised her greatability.
“Two”makesmy riddlewith aman and tree,
Returning South in tearsshemetcalamity.(霍译文)
霍克斯将“人木”译为“‘Two’ makesmy riddle with a man and tree”,保留了拆字法,但是在译文中又没有提供任何可供译文读者参考的信息,会令译文读者不知所云,自动将其忽略,因此,判词提供预示信息的功能无从实现。杨宪益将“人木”译为“then isdismissed”,舍弃了原文的修辞手法,将原文隐含的信息明示出来,降低了译文读者的阅读障碍,将阅读变为轻松愉悦的体验,同时又实现了此处曹雪芹写作此判词的原意,不失为上乘的翻译。
3.用替代法替代译入语文化中所没有的预设信息
对于一些译入语文化中没有的文化意象,译者将原文中的意象换成读者熟悉的意象或
者用不包含意象的词语替代,帮助读者消除文化障碍。请看下面《好了歌》的译文: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Men all know thatsalvation should bewon,
Butwithambitionwon’thavedone,havedone.(霍译文)
All men long tobe immortals,
Yetto richesand rank each aspires;(杨译文)
《好了歌》是形同乞丐的跛足道人所唱的歌,语言朴实无华,通俗易懂,但是却包含深刻的人生和宗教哲理。“神仙”是主要意象,代表了“道”家的人生理想境界,根据道教超然的“出世”态度,对儒教所倡导的积极“入世”的人生观给予无情的嘲讽,认为功名富贵皆虚空,不如做个自由自在、无欲无求的神仙。Hawkes从基督教文化观出发,而杨先生是从中华传统文化背景出发,分别给出了不同的诠释。Hawkes选择“salvation”一词来表达“神仙”这一意象,明显带有基督教的价值趋向,试图表现的主题是“现世的享乐与灵魂的得救之间的矛盾”,显然对原作的概念隐喻进行了归化处理,更多地关注了目的语读者的文化原型及对异族文化的接受性。杨译文保留了原作的意象,选择了英语对应词immortals来表达道教“神仙”这一概念,符合原作的主题。
(二)文外补偿译文读者缺失的预设信息
通常情况下,限于篇幅,译者无法在文内进行更多的补偿,“可能的情况下,信息增补应该在文内进行,因为这样不会打断读者的思路……但文内补偿的缺点是不能用于大篇幅信息补偿”。[8]因此,文外补偿就成了一个有效途径,较为常见的方式是脚注和尾注。对于《红楼梦》这样的内有众多诗歌的长篇巨幅,尾注显然不太合适,因此较合适的文外补偿方式为脚注。添加脚注这一方式是杨宪益译文的一个特点,而霍克斯为了保持阅读的流畅性,通篇没有一个脚注。请看探春判词: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下面是杨宪益和霍克斯的译文:
So talented and high-minded,
She isborn too late for luck to comeher way.
Through tearsshewatches the steam
On the Clear and Bright Day,
Buther home in her dreams is far away.(杨译文)
Note: The festival,usually on the 5th of April,when the Chinesevisited their family graves.
Blessed with a shrewd mind and anobleheart,
Yetborn in timeof twilightand decay,
In spring through tearsatriver’sbank you gaze,
Borneby thewind a thousand milesaway.(霍译文)
判词的后两句描写探春远嫁他乡、家人河边送行的场景,空气中弥漫着悲伤。曹雪芹这儿使用“清明”二字给整首判词定下悲伤的基调。杨宪益将“清明”直译为“On the Clear and Bright Day”,译文读者从此译文中无法得到关于悲伤的任何背景信息,因此他加了一个注脚来解释这一文化隐含信息,从而译文读者能够欣赏隐含在字里行间的悲伤。相比之下,Hawkes用“in spring”来替换这一中国特有的文化表达,降低了原诗的艺术特色。
四、结语
翻译是一种跨文化交际,是一种认知行为,在翻译交际活动中,译者需要对话语承载的信息进行分辨,才能透彻理解发话人的意图,在双语转换中调整信息,将发话人的预设信息用译入语等效地表达出来,这就需要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对译文的语境预设信息进行补偿,当补偿信息过长,无法进行文内补偿时,用加注的方式进行文外补偿。这样,只有为不熟悉源语文化的读者提供了足够的情景语境信息和文化语境信息,帮助他们建立起与源语读者相同或相似的心理图式,译文读者才有可能在阅读译作中获得与源语读者相同或相近的感受,达到等效翻译的效果。
[1]Stalnaker,R.C.Pragmatic Presuppositions[A].1974.Davis,Steven(ed.).Pragmatics:A Reader[C].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
[2]选编.外国翻译理论评介文集[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4.P.14.
[3]选编.翻译理论与翻译技巧论文集[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5.PP.12-3.
[4]Sperber,Dan&Wilson,Deridre.Relevance:Communication&Cognition.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1.
[5]Gutt,Ernst-August.Translation and Relevance.Ca mbridge:Basil Blackwell,1991.
[6]Nida&Tabber.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Translation[M].London:Leiden E.J.Brill,1969.
[7]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M].中华书局,2001.
[8]Newmark,P.Approaches to Translation.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