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汉、日语“虫”字的字义异同及其原因
2010-08-15张敏生
张敏生
(广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作者系上海外国语大学日语专业在读博士生)
中国和日本都使用汉字。然而由于文化的差异,汉语和日语的汉字经常是形同而义不同。“虫”字便是典型例子之一。本文将主要通过汉、日语中由“虫”字构成的词语、惯用语、谚语及成语的对照比较,从字义范畴的角度探讨汉语的“虫”字与日语的「虫」字的异同,同时就造成两者字义差异的原因进行初步分析。
一、相同点
首先,汉语和日语的“虫”字都可泛指除了人类、兽类、鸟类、鱼类、贝类等以外的其它小动物。此时,汉、日语的“虫”字都经常较多地用于对昆虫的笼统指涉。属于这种用法的词语如日语中的 “虫の息”(气息奄奄)、“虫籠”(虫笼)、“虫草”(蚊母草);汉语中的“花鸟虫鱼”、“虫虫蚁蚁”、“虫蛾”、“成虫”、“幼虫”、“虫媒花”、“虫子”、“冬虫夏草”、“虫胶”、“草虫”等。
其次,汉、日语的“虫”字还有另外一个相同之处,即可以指称害虫、蛔虫等。日语的“虫下し”(打虫药)、“虫が付く”((衣物中)生虫子)、“虫干し”(为防止虫蛀,将衣物等晒干、风干)、“虫食い”(虫蛀,虫咬过的痕迹)、“虫刺され”(蚊虫叮咬引起的皮肤肿痒)、“虫が通す”((木材)被虫蛀)、“虫送り”((农村中点燃火把,敲钟打鼓)驱逐害虫的仪式)、“虫腹”(闹蛔虫而腹痛)、“虫が湧く”(生虫子)等词语和惯用语中的「虫」指的就是害虫或蛔虫。汉语中“虫”字用于指涉害虫或寄生虫的词语,例如有“杀虫”、“虫害”、“虫霜水旱”、“狮子身中虫”(此处“虫”字取其原义,指跳蚤)、“虫情”、“虫眼”、“虫灾”等。
值得注意的是,随着以网络生活为依据的、独特的现代社会生活群体——网络社会群体的迅速形成,以及网络语言的产生,汉、日语的“虫”字都不约而同地衍生出了指称计算机程序错误和病毒的新字义。例如,汉语有“千年虫”、“捉虫”、“杀虫”、“蠕虫病毒”、“爱虫” 等; 日语有“虫を取る”(调试,排除错误)等。从计算机普及的地域推进过程,以及英语中用“bug”、“worm”等词指称计算机程序故障和电脑病毒的情况来看,显而易见,汉、日语“虫”字的这一新字义是受到了英语语言文化的影响。
汉、日语“虫”字的第四个相同之处就是它们均可以和一部分词语结合成复合词以指代具有某种特点或热衷于做某一事情的人。例如日语的“泣き虫”(哭巴精)、“弱虫”(胆小鬼)、“怒り虫”(生气鬼)、“金食い虫”(花钱鬼)、“本の虫”(书迷)、“点取り虫”(分数迷)、“芸の虫”(技艺迷、艺术迷)、“稽古の虫”(着迷于练习技艺的人)、“学問の虫”(学究)等;汉语中广泛使用的“懒虫”、“跟屁虫”、“糊涂虫”、“蠹书虫”、“可怜虫”、“应声虫”、“混虫”、“瞌睡虫”、“害人虫”等。近年来,汉语中又新出现了“网虫”、“垃圾虫”、“车虫”(玩自行车上瘾的人)、“大虫”(天天泡在网上的人)等以虫喻人的新词语。
二、不同点
1.汉语“虫”字所独有的字义
首先,汉语的“虫”字可以专指“蛇”,特别是蝮蛇,而日语却不可以。汉语“虫”字的这一特殊用法与造字法有密切关系。“虫”字原本是取蝮蛇长身盘曲、三角头形之奇异样相而造的象形文字,因此,汉语的“虫”字可以特指蛇。例如,“长虫”中的“虫”字便是“蛇”的意思。诚然,这种用法如今已经不具的普遍性,但在北方方言与一些民谚、歇后语中仍有使用。如“长虫过道,下雨之兆;蛤蟆哇哇叫,大雨就要到”、“长虫吃扁担——直棍儿一条”(“直棍儿”是北京土话,指正直无私、敢于直言的人)等。
那么,日语的「虫」字有没有涵盖“蛇”在内呢?日本的《辞海》在“人,兽,鸟,鱼,贝等以外的动物的总称”这一义项之后又列举了若干例子:“即蝴蝶、蜜蜂、蟋蟀、蚊子等,或者是蜈蚣、蚕、衣鱼等,或者是蚯蚓、水蛭、蜗牛、蛇等。”由此可见,从字义的角度来看日语的「虫」字应当是包括“蛇”在内的。然而,在现今日本人却往往将“蛇”剔出「虫」的范畴之外。滨屋方子认为:“对于日本人来讲,把「蝮蛇」等蛇类纳入「虫」的范畴是难以想象的。”也就是说,日语的「虫」字在意义上涵盖了蛇类,但日本人在日常生活中却往往把蛇类排除在「虫」之外。
其次,汉语的“虫”字还可以专门指涉有脚的虫。同样,这也是日语的「虫」字所不具备的。汉语的骂语“虫豸”一词中的“虫”字和“豸”字就是分别指有脚和没有脚的虫子。
最后,汉语的“虫”字还可以泛指动物。《大戴礼记·曾子天圆》云:“毛虫之精者曰麟,羽虫之精者曰凤,介虫之精者曰龟,鳞虫之精者曰龙,倮虫之精者曰圣人。”由此可见,在古代中国人早已将“虫”字与其他字词结合在一起用于指涉各类动物。具体而言,即以“毛虫”指兽类,以“羽虫”指鸟类,以“介虫”指龟类,以“鳞虫”指鱼类,以“倮虫”指人类。与此相反,日语的「虫」字却不可以用于泛指动物。日本的《辞海》、《大辞泉》等权威辞书在「虫」字指称动物的义项中均明确地指出「虫」字是“人类,兽类,鸟类,鱼类,贝类以外的小动物的总称”。在中国民间通俗用法中,人们称“老虎”为“大虫”,称“马”为“聋虫”,称“鹰”为“刚虫”,称“鱼”为“隐虫”,称“鼠”为“老虫”。 古代汉语中的“鸷虫”则指猛鸟、猛兽。
汉语的“虫”字具有泛指动物这一字义与“蟲”字有较深的渊源。“蟲”字如其形所示,是叠合了三个“虫”字而成的会意文字和重形文字,用“三”表示众多,三虫重叠表示众多的动物。“虫”与“蟲”这两个字虽然原本意义写法各不相同,但由于“古虫蟲不分,故以蟲谐声之字多省作虫”(《段注》)。 因此,“虫”字也就承继了“蟲”字的字义。
2.日语「虫」字所独有的字义
日语的「虫」字在表示昆虫时,可以专门指那些叫声动听的秋天鸣虫, 如 “鈴虫”(金钟儿)、“松虫”(金琵琶)等。这种用法与日本人自古以来爱闻虫音,好比试虫声的优劣的风习有着紧密关系。
如前文所述,汉、日语的“虫”字都可以指称害虫或寄生虫。但是,日语的「虫」字在取用这一意义时可以专指蛔虫。 如“虫下し”(打虫药)、“虫腹”(闹蛔虫而腹痛)、“虫が湧く”(长蛔虫)中的「虫」的所指便颇为明确,均指蛔虫。在《大辞泉》、《辞海》、《日本国语大辞典》等大辞典中均将其独立列为一个义项。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国语大辞典》还特别指出,当「虫」字用于指称人体内的寄生虫时,它还可以借指由寄生虫引起的肚子疼痛等。例如“虫気が起こる”(由于体内长寄生虫而腹痛)、“虫を病む”(发生腹痛)、“虫が痛い”(腹痛)、“虫がかぶる”(发生腹痛)、“虫がせく”(腹痛)等。与此相对,取用这一意义的汉语词汇中的“虫”字如果没有上下文或语境作为参照的话,均不能像日语的“虫下し”那样明确指涉蛔虫,更加无法借指由其引起的肚子疼痛。
日语的「虫」字还可以专指小孩由于体质虚弱而产生的各种疾病,特别是痉挛、癫痫病等。而汉语的“虫”字则没有这一义项。取这一意义的日语惯用语有 “虫が起こる”(小孩子发生原因不明的痉挛,或哭闹,磨人)、“虫がかぶる”(发生胃痉挛而疼痛不已)、“虫がでる”(生病,或者是儿童由于消化不良,慢性肠胃炎等原因而发低烧,失眠,哭闹)等。
汉、日语的 “虫”字的另一个明显区别在于日语的「虫」字可以指涉人的潜在意识、欲望以及各种情感。日语的「虫」字取用这一意义的词语和惯用语较为丰富。例如词组有腹の虫(情绪)、心の虫(心绪)、塞ぎの虫(心情不畅)等;惯用语有虫が良い(只顾自己,自私自利)、虫が鎮まる(高涨的情欲得到平息)等。
日语「虫」字的这一用法连同上面指代疾病的用法与中国道教的“庚申信仰”传入日本及其发展演变有着紧密关系。中国道教认为,人的体内有上、中、下三尸虫,它们各自潜居在人的头脑、腹胃和脚里面。三尸虫吸人精气,企望人折寿早逝。在每隔60天出现一次的庚申日晚上,三尸虫会趁人熟睡之际“上天白司命,道人所为过”(《抱扑子内篇·微旨》),司命之神便会根据三尸所奏减人寿数。在庚申日,只要人谨言慎行,清斋不寝——即“守庚申”的话,三尸虫便无法上天,从而人也就能够得以避免折寿之灾。据考证,“庚申信仰”产生于中国三国末期或西晋初期,在奈良时代(公元710—794年)传到了日本。最初,“庚申信仰”只在日本宫廷贵族中形成信仰群体。十世纪时,日本宫中举行以天皇为中心的带有娱乐性质的“庚申待”(守庚申)已成惯例,称为“御庚申”或“御庚申御遊”。其后,“庚申信仰”逐渐与佛教(尤其是密教)、神教、修验道、巫术式医学及日本民间诸多信仰和习俗揉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复合信仰,同时也在日本民间广泛传开。至江户时代,“庚申信仰”极其盛行。其时,日本医学尚不发达,未能阐明人的心理机制 (特别是人们难以控制的各种欲望与无意识等),加之民间又深受“庚申信仰”的影响,因此,日本人便将人的情感变化等难以解释的现象与一些莫名的疾病归咎于虫,认为人体内存在九条虫子,它们的活动可以使人产生预感,或催生某一情感冲动,或唤起人的意识,或引发疾病等。日本民间的这一俗信使得日语的「虫」字成为了人的各种情感、潜在意识、欲望与预感的代名词。北宋张君房在其编纂的《云芨七签·庚申部》中说:“人身有三尸神即三虫,上尸名彭倨,又号青姑,好宝物,令人陷昏危;中尸彭质,又号白姑,好五味,增喜怒,轻良善,惑人意识;下尸彭矫,又号血姑,好色欲而迷人。”只要对照一下所引文献中“令人陷昏危”“增喜怒,轻良善,惑人意识”“好色欲而迷人”等词句便不难看出,日语「虫」字指涉情感欲望的这一字义显然带有中国道教三尸说的鲜明刻印。
在汉、日语中,人们还常常直接用一些具体的虫名或者虫的一些鲜明特征比喻人和事物。诸如在日语中有蛆虫(无用,不足道的人)、米食い虫(只会吃饭不会做事情的人)、一服虫(不顾旁人边走边吸烟的人)等。汉语有虫臂鼠肝(比喻极微小而无价值的东西)、混虫(糊涂、不明事理的人)、寄生虫(比喻有劳动能力而不劳动,依靠剥削为生的人)等。
以上列举的词语、惯用语和成语中的“虫”字无一例外都带有贬义,有的本身甚至成了骂人的话。究其原因,是因为这些词语都截取了虫子的一些负面特征,如弱小卑微、愚昧无知、为害于人、损人利己等。当然,在以“虫”喻人时,虫子也有略微得到人们赏识的时候。譬如,日语中的“一寸の虫にも五分の魂”,此处的「虫」便用作“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匹夫不可夺其志;弱小者不可诲”等的类比。汉语的“虫儿”一词也常用于比喻精通某一领域的人。如《中日大辞典》中的例子:“河工上的虫儿。”“他在这儿是个虫儿,什么都懂得。”但是,比起负面印象来,虫儿得人知悉之时真是少之又少。
总之,汉语的“虫”字与日语的「虫」字在字义上存在着诸多不同之处。汉语的“虫”字由于深受中国古人的造字法、自然生物观及由具体事物上升到抽象概念的“形而上学”的思维习惯等因素的影响,从而具有了泛指动物与专指蛇以及有脚的虫等日语的「虫」字所不具有的字义。而日语的「虫」字则由于深受江户时代民间“庚申信仰”的影响,也具有汉语的“虫”字所不具备的对于人的腹痛、意识、预感、情欲等的指涉功能。另外,日本人好闻虫音的习俗也使日语的「虫」字可以专门指称鸣虫。由此可见,中日两国的文化差异是造成汉、日语的“虫”字字义“小同大异”的根本原因。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汉、日语的“虫”字在近几年又不约而同地衍生出了指涉计算机程序错误或病毒的字义。笔者以为,这既为说明语言文字与文化的关系提供了又一佐证,同时在某种程度上又可以看作是当今全球化浪潮推动下所出现的某些文化趋同现象在语言文字上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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