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路遥的人生与作品看祖国的变迁
2010-08-15詹歆睿
詹歆睿
(渭南师范学院 学报编辑部,陕西 渭南 714000)
作家路遥与新中国同岁。新中国已建国60多年,而路遥的生命永远停留在42岁。从路遥的人生,我们可以看到新中国前行的脚步,听到父辈走过的足音,感受新中国社会人生的沧桑巨变;路遥的作品唤醒了我们对走过的道路、经历过的情感的深刻记忆。
一
1949年12月3日,新中国成立两个月后,路遥出生在陕北清涧。路遥父母一共生育了8个孩子,路遥是长子。因家庭贫困,而伯父没有子女,路遥7岁时(1957年)被过继给伯父。在陕北农村,在中国这个农业大国里,长期形成的乡土观念认为:长子年长,又是儿子,父母会指望他长大成人后独撑家业,为父母养老送终。过继长子,这对路遥父母来说是痛苦而无奈的选择。多年以后,路遥讲述了自己当年这段经历:穿着母亲做的新鞋,并不合脚,因为是新鞋,就那么硬撑着。跟父亲走了两天的路,到伯父家的第二天,父亲大清早悄悄离开了年幼的路遥。路遥躲在大树后眼看着父亲悄然离开,眼里噙满泪水。一个7岁的孩子,过早地离开自己的亲身父母,尝遍了生活的艰辛,这是令人痛心的事。在几十年前的中国农村,这样的离别又何止路遥一个呢?生活困顿,人们挣扎在饥饿的死亡线上,怎能顾及孩子的心理感受,孩子不被饿死是父母的最大心愿。路遥的养父母虽然条件所限,但还是给了路遥全身心的关怀和爱护,使路遥得以在艰难的岁月中坚持上完了小学和中学。童年的经历使路遥形成了自卑而敏感的性格,形成了陕北人民吃苦耐劳、不向命运低头的顽强精神。
除了亲情缺失外,路遥童年的精神创伤还有贫穷和饥饿。为了维持最起码的温饱,使路遥不致辍学,养母甚至乞讨为生。从过继路遥的1957年,到文化大革命爆发的1966年,这10年间中国经历了自然灾害,人民物质生活水平非常低,物产缺乏、干旱缺水的陕北地区更是如此。家境贫困是那个时代普遍现象,路遥的这些生活经历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路遥将这些生活经验带到了自己所创造的文学世界中,童年的精神创伤成为路遥文学创作的直接经验和素材。他的小说大多表现了饥饿、苦难、贫穷,以及主人公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中的坚定和信心。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在去北京串联途中,路遥因为文学、演讲方面的特长,成为本校、本县的领军人物,最终作为群众代表,当上了延川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1968年冬天,路遥突然被宣布停职,只好返乡劳动,从顶峰突然跌入深谷。之后,在诗人曹谷溪的帮助下,路遥从农村来到延川县,在县革委会通讯组进行文艺创作,编辑报纸《山花》和诗集《延安山花》,他的文学才能在延川这个当年的文学重镇得以充分显现,路遥也因此而积累了一些创作经验和编辑经验。1973年,路遥在各方面的帮助下,被推荐进入延安大学学习。
1976年,路遥毕业,分配至《陕西文艺》(后更名为《延河》)担任编辑工作。1980年至1982年,路遥发表了《惊心动魄的一幕》、《人生》、《在困难的日子里》等作品,获得了第一届、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及其它全国性奖项,成为全国知名作家。特别是《人生》发表以后在全国引起轰动,引起评论界和全国读者的持久讨论,接着被改编为电影、话剧、广播剧、评剧,并先后被译为法文、俄文、日文等多种文字。电影《人生》获得了“第八届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高加林和刘巧珍成为全国观众家喻户晓的艺术形象,路遥的文学创作达到了巅峰状态。
1987年,路遥在创作《平凡的世界》时感觉身体不适,后来经诊断为肝硬化腹水。患病后的路遥,对疾病采取了向社会隐瞒的态度,自己承担身患绝症的痛苦。路遥对待疾病的态度充分体现了他的性格特点:固执、坚守、要强、自尊。疾病对路遥的创作产生了促进作用,反过来,疾病中的创作又加速了作家的病情,1992年11月17日,在获得中国文学权威奖——茅盾文学奖不久以后,路遥便离开了人世。
二
路遥的成长具有很大的代表性。在中国,有多少路遥的同龄人有过与他相同的童年经历,对饥饿的感受刻骨铭心;也有更多路遥时代之后的年轻人,为了改变自身的命运,像孙少平那样在艰苦的生活条件中发奋苦读,为了理想历经磨难;即使今天,青年在成长过程中也必然经历高加林、孙少平那样“成长的痛”和“爱的代价”。每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特别是从青年到中年,都会有类似于高加林、孙少平那样的人生和情感经历,有类似于路遥的人生体验。出版路遥研究专著的宗元教授,在看到路遥《在困难的日子里》后,不禁泪流满面,他写道:“它重新唤醒了我沉睡多年的情感记忆,使我想起当年求学生活中所遭受的饥饿、困苦与屈辱,从而对路遥产生了特别亲切的感觉,仿佛在遥远的陕北,有我一个异姓的兄弟。”[1](P5)他与路遥有着完全相同的人生经历:“完全是在饥饿的状态中完成了六年的学业”,之后有过多年的漂泊生活,当过民办教师,直到恢复高考后上大学并留校任教。在20世纪90年代,路遥作品在大学生中广为流传。我的一位陕北籍同学曾饱含感情地说:“我觉得孙少平就是我自己。”
路遥小说是我国改革开放前后的一面镜子,是祖国历经沉疴走向新生的社会历程。路遥记录着社会的变迁,“以一种精神的方式介入于社会实践”[1](P58)。城乡差别对于农村人的生活影响巨大,这是中国在特定的社会阶段的特定现象。新中国成立后,首先发展的是工业,从事第二、第三产业的人、和生活在城市中的人,生活条件相对较好;占中国人口大多数的农村人,在生活条件、受教育程度、社会资源占有等各个方面则处于劣势。润叶深爱少安,少安主动逃避与退却;晓霞性格开朗,与少平精神相通互相爱慕,少平却心存隐忧;高加林在几起几落人生悲剧中,失去了具有金子般心肠的巧珍,无法得到城市姑娘黄亚萍。路遥作为农民的儿子,在他的潜意识中,“城”与“乡”、城市人与农村人是完全对立的,即使主人公付出巨大的努力,也不能逾越城乡差别的鸿沟。大多数从农村出来的人,都有过类似于高加林面对城市灯火时的那种强烈的自卑感和超越感,这也正是路遥在成长过程中深切的内心体验。路遥带着兄长般的关切焦灼之情,关注“城乡交叉地带”的高加林们成长的问题,使这一群体获得了精神的慰籍和情感的温暖。时至今日,城乡差别仍然存在,但逐渐被淡化。农村人可以享有基本的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可以到城市工作,在沿海发达地区,城乡一体,城市与农村已经没有差别,不少城市人口甚至愿意到农村落户。根据2004年和2006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年鉴》提供的数据,中国城镇人口占全国总人口的比例,1978年为17.9%,1995年为29.0%,2005年为42.99%,而农村人口所占比例连年下降。在建设小康社会的奋斗目标中,城市与农村这个当年严重对立、差别巨大的二元社会结构正逐渐趋向统一与和谐。
路遥生前,在经济与感情上,一直陷入困窘的境地,作家获得茅盾文学奖后去北京领奖没有路费,急忙托弟弟王天乐借来5000元;《路遥文集》出版时,路遥无法支付出版费用,找到母校延安大学寻求资助。加上作家英年早逝,有人据此批评当时的社会环境没有给予作家更多的关爱与帮助。其实,扼杀路遥的真正原因是他的遗传基因,路遥的亲生父亲和三个弟弟都患有与他同样的肝病,现在只有一个弟弟活着,仍然在同疾病抗争。路遥患病曾牵动了社会各界,上至省级领导,下至医护人员,采取了各种方式挽留路遥的生命。路遥从延安转院到西京医院,享受了最好的医疗条件。人间有情而疾病无情,最终路遥带着遗憾与惋惜离开人世。直至今天,读者的怀念与尊敬仍然在继续,在路遥逝世十五周年之际,西安的街头有大学生树立着路遥的照片,一系列的学术研究和纪念活动非常活跃。一位作家,活在了他热爱的人民心中,生命的过程纵然短暂,也是精彩而无憾的。作家是不幸的,但更是幸运的。不幸的是作家早年遭遇了贫困与饥饿,遍尝了人间的艰辛,中年又身患绝症,在孤独与焦虑中离开人世,没有看到祖国的精彩,更不能见证港澳回归、神舟发射、北京奥运、祖国60华诞等激动人心的幸福时刻;幸运的是,作家在成长中得到了党和人民的关爱,使他的才能不至于在世间湮没,从一个狂热的文学青年成长为全国知名作家,留下了为数不多却堪称经典的作品,作家创作的故事得以回到创造这些故事的人们中间。作家离开人世后,地方政府曾安排路遥生父母与养父母的生活,路遥病重的弟弟得到了各界人士的帮助,九泉之下的路遥想必因此能安息。
三
2002年11月17日,路遥去世十周年之际,陕西师范大学在刚刚建成的新校区举行了“路遥逝世十周年追思会”。我参加了这次活动。贾平凹、晓雷、朱鸿、刘路、张艳茜等陕西文学界知名人士到会,路遥女儿路远(后改为路茗茗)当时是北京一所大学的学生,她在大会最后发言时,全场鸦雀无声,一片肃静,我屏住呼吸听完了她的每一个字。过早失去父亲的她,在成长中经历了怎样的痛?在漫长人生中的每一天承受没有父亲的生活,这种成长的痛,是无人分担无人排解的。正如父亲敢于跨过人生的一个个横杆一样,路茗茗创业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已经开始利用法律武器维护父亲作品的有序出版,作家的女儿在用自己的方式证明她的成长、她的自立、她的坚强。通过两代人走过的道路,我们可以深刻地体会到新中国社会与人生的变迁,相信路茗茗一代也会走好自己的人生,做好自己的事业,建好自己的国家。有一点不同的是,父辈经历过的贫困与饥饿,在下一代人身上再也不会发生了,父辈经历的苦难与坚持,不畏人生艰苦、勇于挑战自我的可贵精神,将是下一代享用不尽的精神资源,也是支撑我们前行的精神给养。
在新中国成立60周年前夕,新浪网推出了“影响中国的文字:共和国的文本”板块,《平凡的世界》位列其中。为事业付出生命、对人民付出关爱的人必将得到尊敬与怀念。路遥安息,你的读者永远怀念你;祖国万岁,愿你永远繁荣昌盛,正如路遥深情地说:“我们栖息于你的枝头就会情不自禁地为你歌唱。”[2](P100)
[1]宗元.魂断人生——路遥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
[2]路遥.路遥全集·早晨从中午开始[M].广州:广州出版社,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