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盾:从专权到弑君
2010-08-15杨利春
杨利春
(山西中医学院,山西 太原 030024;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00)
《左传·宣公三年》记,赵穿杀灵公于桃园。太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按董狐的说法,赵宣子虽有不满却也无从为自己开脱,只好不情愿地担了这个弑君的罪名。而先圣孔子也对赵宣子的遭遇深表同情,说赵宣子是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对他亡不越境表示了深深的叹息。
《左传》载:“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弑君在春秋时代并不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件,但可以断言,弑君之事一定比君王杀上卿之事少得多。毕竟君为一国之主,掌有天下。但我们从晋灵公与赵盾这一对既是君臣又是仇人的相互关系上进行分析,就会发现赵盾背上弑君之名好像也不是太冤枉。
赵盾虽然不是晋国的公族,但赵氏却是晋国卿族中势力最强大的一支。晋国的卿族势力强大由来已久。晋昭侯封叔父成师于曲沃,号为“曲沃桓叔”。曲沃桓叔势力不断壮大,晋国形成了“末大本小”的局势。几年后,曲沃桓叔叛晋,晋潘父弑昭侯而纳桓叔,虽未获成功,却拉开了曲沃并晋的序幕。经桓叔、庄伯、武公二代六十余年,曲沃伯终于在鲁庄公十六年灭晋公室而代之,取得了诸侯的地位。在曲沃并晋的内乱中,先后有昭侯、孝侯、鄂侯、哀侯、小子侯、晋侯络等六位国君被弑,这给晋国带来了强烈的震撼。晋献公即位后,为了避免重蹈覆辙,遂诛灭了桓、庄之族中的群公子。时隔不久,晋国又发生了骊姬之乱。晋献公宠幸骊姬,欲立骊姬之子奚齐,乃逼杀太子申生,尽逐群公子,并且“始为令,国无公族焉”。规定近支公族不得赐族封爵,从而堵塞了公子、公孙参与政治的途径。献公之后,晋国仍实行“无蓄群公子”的政策,除太子在国内即位为君外,其他诸公子皆出在他国。终春秋之世,晋国公子均不见有世族显于世者。
在逐公子、灭公族的同时,晋侯又不得不分封一批异姓贵族,以协助国君处理国政。晋国最重要的卿族多封于武公、献公和文公时。晋文公曾说:“夫导我以仁义,防我以德惠,此受上赏。辅我以行,卒以成立,此受次赏此受次赏。矢石之难,汗马之劳,此复受次赏。若以力事我而无补吾缺者,功臣。”(《国语·晋语四》)在这一赏赐标准下,晋文公以“大夫食邑、士食田”的形式封赐了一批异姓亲信。献公、文公时期,也有大批的亲信和功臣受封进入统治集团,填补了“晋无公族”留下的权力真空,这为异姓、异氏卿族的崛起奠定了基础。
异姓贵族进入晋国的政治核心后,通过各种方式不断地扩张其势力,很快便发展成为实力雄厚的世家大族。其扩张势力的途径主要有以下几种:一是广置侧室贰宗,发展宗族势力。《左传·桓公二年》载,师服曰:“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晋国卿大夫的侧室贰宗,其裂置之快、势力之强,在春秋列国绝无仅有。《左传·昭公五年》载,韩氏除韩起为宗主外,“箕襄、邢带、叔禽、叔椒、子羽,皆大家也”,而羊舌四族,亦“皆强家也”。晋国的公族尚无法分侧氏,继承权力而外姓公卿却能如此方便地发展宗族势力,这当是晋公在灭公族时万万没想到的。
二是扩张采邑。春秋时期,晋国卿大夫的采邑远远超过其他国家。在晋国,“一族多邑和一人多邑的现象很普遍”。经过卿大夫采邑的分割,晋国国君的直属领地越来越少。到晋幽公时,公室“独有绛、曲沃,余皆入三晋”。至此,公室的土地已被卿族瓜分殆尽。
三是攫取军权。春秋时,国家统治集团的核心是由各级军事统帅组成的。晋国初为小国,仅一军。《左传·庄公十六年》载:“王使虢公命曲沃以一军为诸侯。”晋君亲自掌握军权。《左传·闵公元年》载:“晋侯作二军,公将上军,太子申生将下军。”晋文公为了创建霸业,先后“作三军”、“作三行”、“作五军”。晋襄公罢上下新军,恢复三军之制。晋景公“作六军”。晋国表面上的兵力仍然十分强盛,但其内部却被六卿蛀空。“晋公室卑,政在侈家”,公室军队竟是“戎马不驾,卿无军行,公乘无人,卒列无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与公室军力衰微相对的卿大夫的私家武装却发展到了惊人的规模。楚人分析晋国卿大夫之兵力,认为韩氏有兵车七百乘,羊舌氏有兵车二百乘。韩氏、羊舌氏在晋国卿族中实力并非强大,二族竟有兵车九百乘,晋国其他卿大夫兵力之强,可想而知。
赵盾的父亲赵衰跟随晋文公流亡多年,并且颇受倚重。晋襄公六年(公元前622年),赵衰去世,赵盾便继承父亲当上了晋国的重臣。晋襄公去世时,晋襄公的儿子夷皋年少,在立国君的问题上,赵盾主张拥立公子雍,并因此而驱逐了主张拥立公子乐的贾季。但仅仅是由于襄公夫人的一番责问和啼哭,赵盾就轻易改变初衷,改立尚在襁褓中的襄公嫡子夷皋,是为晋灵公,这说明了赵盾的优柔寡断和妇人之仁。而先前派去秦国迎接公子雍的士会正在秦军的护送之下在归晋的路上。赵盾为阻止公子雍回国,又派兵攻击了一无所知的秦国军队。在立新君的问题上,赵盾一再出尔反尔,同一件事,不但逼走了拥立公子乐的贾季,而且迫使当初与他一起拥立公子雍的士会逃亡,并且严重影响了秦晋两国的关系。在当时的情况下,立长确实比立嫡要对晋国有利,但赵盾作为一国首辅,随意改变初衷而立夷皋,在同一件事情的处理上同时得罪了秦国、陈国,逼走两位国家重臣,并受到晋国公族的忌恨。这件事正说明了赵盾的专权且一意孤行。
赵盾作为嫡子继承赵衰的首辅之位,似乎是顺理成章,而晋灵公作为襄公的嫡子即位,却显然源于赵盾的施舍。赵盾认为灵公应对自己心存感激,安心做一个傀儡国君,但事实恰恰相反,晋灵公对赵盾恨之入骨。在赵盾的权力阴影下成长的晋灵公,没有后世康熙一般的韬光养晦,却成为胸无大志且心理阴暗的人。“厚敛以雕墙、从台上弹人并观人辟丸与滥杀厨师”,虽然可以称评其“不君”,但似乎也并非什么大恶,自古以来极少有国君因行为不检而被弑的例子。而且灵公继位之时尚在襁褓,此时至多只是十几岁的大男孩。而赵盾长期主政晋国,灵公偏激性格的养成也不可能与他毫无关系。赵盾很能干,也干得很好,这就严重削弱了夷皋的权力,限制了夷皋的作为。赵盾为政,在历史上评价很高,但他却似乎从未真正想要将权力归回到灵公手中。灵公的幼稚行为,更加加深了赵盾认为国君还很幼稚,仍需要自己辅政的想法。二人的矛盾就此产生,而且越来越大。正是由于赵盾的执政才使晋国平稳度过了国君更替的政治动荡期,并继续保持了晋国在东周诸侯国中的霸主地位。此外,赵盾还将法制观念引入晋国。他“制事典,正法罪”,稳定社会秩序,制定的“事典”在全国颁布执行,深入人心。在他独揽朝政的十多年里,晋国相对平安无事,稳步发展,连孔子也说赵宣子是古之良大夫。
作为一国之君的晋灵公,对于赵盾忍无可忍,决定除掉这个眼中钉。他想出的办法充分表明他是一个没有实际权力的国君。第一次,他派出了刺客鉏麑。没想到鉏麑感于赵盾的端正贤良竟然自杀。暗杀不成后,灵公又假装出痛改前非的样子,邀请赵盾来宫廷赴宴,共商国是。在这次宴会中,晋灵公不仅在殿堂内暗藏一队甲士,而且安排了一条恶狗。赵盾不知有难,欣然赴宴,随行的只有车夫提弥明一人。在宴会开始后,赵盾被灵公假意恭维所迷惑,酒过三巡,灵公想要找机会动手之时,堂下的提弥明有所觉察,高呼赵盾。晋灵公埋伏的甲士与恶狗同时杀出。在提弥明的拼死护卫下,依靠甲士的帮助,赵盾才逃过一劫,逃离晋国国都。而很快,晋灵公被赵盾的族弟赵穿诛杀,赵盾回朝主政。
试想,灵公贵为国君,想要诛灭属下的臣子,想出的办法竟然是暗杀的手段,更加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屡次不得成功。这其中固然有赵盾勤政爱民的个人影响力,但也从一个侧面反应出晋国的实际权力一直是掌握在赵氏等卿族大家的手中,灵公只是一个傀儡而已,其所能调动的除了担任自己护卫的甲士与刺客外,就只有巨獒了。赵盾说:“弃人用犬虽猛何为。”也说明并非灵公不想用人,而实在是无人可用。
晋灵公杀赵盾长期策划却难以成功,而赵氏弑晋灵公却要容易得多。赵盾逃亡不及越境,灵公即被赵穿所弑,赵盾得以回朝重新主政并立新君,重新拿回了属于自己的权力。而亲弑灵公的赵穿并未因此受到任何的处分,在赵盾的庇护下逍遥法外,其子赵梅于景公、厉公时成为卿一级的新军将佐,足见赵氏力量的强大与灵公势力的衰微。
赵盾主持晋国朝政多年,数次决定立国君,甚至可以轻易地决定国君的生死,而国君却对他无计可施。他的行为,使姬姓公族对他恨之入骨,而其他的卿族也对赵盾的专权颇多讥讽,所以太史董狐在做史书时,着意写上“赵盾弑其君”,不仅仅是对他亡不越境的批评,更是对晋国当时现实政治的客观评价。
[1]吴高歌.晋国公族与卿大夫.太原师范学院学报.
[2]林宏跃.论三家分晋形成的社会机制.山西师大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