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诗歌语言的音乐美
2010-08-15韩雪艳
韩雪艳
中国是诗的国度,其古典诗歌丰富多彩,世界闻名。尤其是唐诗,代表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最高成就,在中国文学史上璀璨夺目。究其原因,主要在于诗歌本身独特而精妙的语言艺术。诗歌独特的奥妙在于其语言的“陌生化”,作为语言艺术的诗歌对此有特别的重视。正如雅各布森所说,诗歌就是“对普通语言的有组织的违反”。诗歌语言是一种被重新安排过的创造性语言,这种语言既遵循语言规范,又超出此规范(即变异)。此外,汉语自身音节结构的特点本身赋予了汉语音乐性的特征,而诗歌语言又是汉语在某种程度上的一种升华,毋庸置疑,它极大地增强了汉语的音乐表现力。
诗与乐同出一源,最初此二者与舞蹈是三位一体的混合艺术,我国最早的诗包括《诗经》、楚辞、乐府民歌等都能合乐而唱。这种观点也为世界各民族所公认,西方早期的诗歌如古希腊的《伊利亚特》、《奥德赛》等也能合乐歌唱。后来它们分化发展为三种独立的艺术形式,但诗歌在此之后仍有很强的音乐性,音乐性是诗歌的灵魂所在,音乐美造就了诗美。诗与乐的关系最为密切,而节奏便是二者的共同纽带,是形成诗歌语言音乐美不可或缺的要素。
既然诗歌和音乐的关系如此密切,那么中国古典诗歌的音乐性是如何表现出来的呢?本文仅从唐代寒山诗歌入手,以其语言修辞的节奏为视角,通过分析以下的各种修辞手段对这一问题作一番探讨。
寒山是继王梵志之后唐代白话诗派的最重要代表,具有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素养,其诗歌中既有人生无常的感叹,又有悲天悯人的情感;既有山林隐逸的禅语,又有世俗生活的洒脱。它是佛教思想在中国诗歌领域中结出的精华,其语言所带来的音乐美产生了独特的艺术魅力。寒山诗歌语言的音乐美,除了表现在语音方面讲究平仄押韵等外,还表现在修辞方面,即通过各种修辞手段或语言手段以构成诗歌音乐性的美感。平仄、押韵等固然可以增强诗歌节奏感,但二者却不是唯一要素,修辞格也是生成诗歌语言节奏美的方式之一。就寒山诗歌来说,为了达到音乐美,其主要采用了以下几种修辞手段。
一、复叠
由于历代对这种现象的理解有点出入,因此没有一个统一的概念,我从修辞角度,采用了陈望道的观点。《修辞学发凡》曰:“复叠是把同一个字接二连三地用在一起的辞格。共有两种:一是偏离的,或紧相连接的而意义不相等的名叫复辞;一是紧相连接而意义也相等的,名叫叠字。”寒山诗歌大量运用了这种修辞手法。
(一)复辞
《文则》是中国第一部修辞学论著,其全面、深刻的理论为后来修辞学的发展繁荣奠定了基础。《文则·丁二》载:“文有交错之体,若纠缠然,主在哲理,理尽后已”。复辞即陈骙所谓的“交错之体”。寒山诗第79首最为典型:
益者益其精
益者益其精,可名为有益。
易者易其形,是名之有易。
能益复能易,当得上仙籍。
无益复无易,终不免死厄。
寒山此诗说的是道家的修炼之术,只有“能益复能易”才能修成正果,否则免不了死之灾难。“益”和“易”在句中反复间隔出现,前两联二者均出现3次且位置相同。第一个“益”或“易”是形容词,第二个作动词,第三个是名词,它们词性不同,意义也不同。这非但没有重复之嫌,反而给人精深的哲学思辨,句式整齐而不呆板,抑扬顿挫,富于节奏。“益”和“易”在整个诗体结构中处于一种相互对立、相互辉映的复杂关系之中,这种节奏一旦形成,它便对作者及接受者形成一种统辖作用和力量,为整首诗的节奏模式奠定了基础,并成为支配整个诗体结构的力量。复辞手法的运用,不仅显现出诗歌的节奏感和旋律美,而且使其气势强而有力,具有强烈的感染性。朱自清认为叠字的运用“重复而不可厌,繁颐而不觉乱了”(《古诗歌笺释三种》)。
(二)叠字
叠字这一现象,前人刘勰在《文心雕龙》的《物色》篇中已较早提到:“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物柳之貌,‘杲杲’为日出之容,‘漉漉’拟雪雨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嗤嗤’学草虫之韵……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寒山诗歌复叠手法中运用最多的即叠字。这些叠字有放在句首的,如第256首中的“朝朝无闲时,年年不觉老”;有放在句中的,如第183首中的“砖瓦片片落”;有放在句尾的,如第28首中的“溪长石磊磊,涧阔草蒙蒙”。有名词,如人人、声声等;有动词,如“拂拂”、“窥窥”等;有数词,如“三三”、“两两”等;有量词,如“片片”、“寸寸”等;有象声词,如“啾啾”、“札札”等;形容词最多,如“纷纷”、“渺渺”、“忽忽”等。 我们以寒山诗歌中第31首为例:
杳杳寒山道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
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
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
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这首诗显示了寒山高深的艺术驾驭能力,通篇句句都用叠字,且与诗中的山水、人鸟、风雪等巧妙的结合,组成一幅精美绝伦的画面,呈现出特殊的音乐美。而且他在写诗时遵循了“阻缓原则”,使我们熟悉的事物以“陌生”的面目出现,当读者读到“杳杳、落落、啾啾”等这些加点叠字时,立即会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并陶醉在这优美的节奏之中,从而放慢阅读的速度去细细体味诗的美感,进而达到共鸣。叠字是一种典型的语义信息强化的表达格式,诗人用叠字把景物描绘的幽冷寂寥,把自己超然物外、不问世事的心情表达得酣畅淋漓,看似单调的字却成就了自然而又丰满的音乐形象,读起来和谐连贯。可以说,叠字在构建诗歌乐感方面发挥了巨大潜能。
二、顶真与回环
顶真常见的修辞格之一,即用前一句的结尾作后一句的开头,从而使相邻的句子前后顶接、蝉联而下,使得文章紧凑,文质合一。这种辞格早在《诗经》中便有了萌芽,如《大维既醉》从第二章到第八章都用了连环体。根据连环节在句中的位置,顶真可分为句内顶真和句外顶真。句内顶真如寒山诗第136首中的“问道道不会,同佛佛不求”;句外顶真如第211首中“若能如是知,是知无背面”。既有词的顶真,如第275首中“痴人何用疑,疑不解寻思”,又有短语的顶真,如第239首中“达道见自性,自性即如来”;既有严式的顶真,如第280首中“本志幕道伦,道伦常获亲”,又有宽式的顶真,如第28首中“登陟寒山道,寒山路不穷”,等等。从形式上看由于这种修辞文本范式使上下句首尾蝉联、上递下接,使语气和语义环环相扣,节奏感极强,因此诗人的感情更能畅通无阻地抒发,从而引发接受者的共鸣和思考并加深对文本内涵的理解。
回环是讲究语序回环往复的一种辞格,这里采用广义的理解,即把一个字、词、短语、句子甚至段为单位颠倒顺序,构成具有节奏感并具有连贯意义的一种修辞手法,它用“往复”这种富于音乐美的语言形式来表达事物的运动过程和辩证联系。回环早在《经》、《书》中就有出现,《老子》一书中就有回环形式,如“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等。回环辞格有严式回环和宽式回环之分。如寒山诗第7首中“学文兼学武,学武兼学文”即属于严式回环。回环辞格在语句形式上的回环往复,是构成诗歌语言节奏美、形式美的一种有效的格式。
顶真和回环是汉语中两种常见的修辞方法,二者表面看起来很相似,易混淆,实际二者是有区别的,我们来看寒山第287、100这两首诗:
①高高峰顶上
高高峰顶上,回顾极无边。
独坐无人知,孤月照寒泉。
泉中且无月,月自在青天。
吟此一曲歌,歌终不是禅。
②欲识生死譬
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
水结即成冰,冰消反成水。
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
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
例①属于顶真格,例②属于回环格,从以上可以看出,顶真与回环都是将前一句结尾的词语作为后一句开始的词语,但顶真的基本格式是:甲→乙,乙→丙,丙→丁……,回环的基本格式是:甲→乙,乙……X,X→甲。顶真反映的是顺接或连接关系,它从一个事物或另一个事物顺连而下;而回环则是在词语相同的情况下,利用语序的变动来揭示事物之间的关系。尽管二者的修辞形式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增强诗歌的节奏感,构成诗歌的音乐美。例①中前两句写诗人孤高绝俗,远离世人,而后两句深入禅之意境,认为不刻意追求、不特地体会、不求自得的才是真禅。从诗句内部看,后两联前后语句分别被“泉、月、歌”这些顶真词紧紧相连,这些顶真词便成为语义交叉的聚焦点,由它负责将语义传导到诗句的其它部位。而从它的外部形式看,前后语句便有种热烈拥抱之势,使其衔接紧密,语言流畅,增强了诗歌的节奏感。例②中诗人把生死循环比喻成冰水转化,从“水”到“冰”,再由“冰”到“水”;由“死”到“生”,再由“生”到“死”,视觉上给人恰似循环往复的美感,以灵活的方式表现了诗歌深刻的内涵,形象地表达了禅宗的生死轮回观,同时也带来了音乐的美感,展现了寒山深厚的语言功底。
诗歌的语言具有音乐性,对此一般没有什么争议,但对这种音乐性的具体内涵理解却因人而异。有人认为讲究平仄押韵才是有音乐性的,笔者认为这种解释有些偏颇,因为诗歌语言的音乐性在于其内在节奏及律动,绝不仅仅在于平仄、押韵,修辞手段的恰当运用亦能体现节奏,增强乐感。诗歌的节奏是由同一类基本单位的不断重复、反复回旋而形成的,这在寒山诗歌运用的复叠、顶真、回环等修辞手法中得到了充分印证。寒山把日常化的语言放在“特殊的光束”下照射,引发了读者强烈的感想,展现了“诗性的质地,音乐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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