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明代宫廷的元杂剧演出
2010-08-15李双芹
李双芹
(广东科学技术职业学院,广东 珠海 519090)
一
本文所指的宫廷不仅仅包括明代宫廷,亦含各藩王府。我们先从明宫廷说起。据现有的资料显示,明前期宫中的元杂剧演出是比较繁盛的,出现这种状况的重要原因是朱元璋对元杂剧的推崇。朱元璋很喜欢看《琵琶记》,认为是“山珍海错,富贵家不可无”,但同时也很遗憾,认为《琵琶记》是“以宫锦而制鞋”。显然朱元璋并不喜欢南调,而独好北腔。对于以朱元璋为代表的皇室成员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喜好,其原因之一是因为在明代前期北杂剧的发展态势要强于南戏。据元末明初人叶子奇的《草木子》记载:“其后元朝南戏尚盛行,及当乱,北院本特盛,南戏遂绝。”也就是说,在明前期,充斥于人们耳边的主要是北调,而南戏甚少,像《琵琶记》这样知名的南戏剧本大概也是绝无仅有的。受这种时代风气的影响,朱元璋崇北鄙南也是可以想见的。从朱元璋贵为天子的身份来看,他也会更倾向于北杂剧。关于北杂剧和南曲的区别,明后期不少曲家进行过分辨,如王世贞云:“凡曲:北字多而调促,促处见筋;南字少而调缓,缓处见眼。北则辞情多而声情少,南则辞情少而声情多。北力在弦,南力在板。北宜和歌,南宜独奏。北气易粗,南气易弱”;“大抵北主劲切雄丽,南主清峭柔远”。从这种对比中,我们不难看出,北曲似乎和伟岸雄健的个人气质与恢弘典正的“皇家气象”更为匹配。朱元璋虽是草民出生,但却能率军消灭元朝蒙古贵族的统治,重建华夏大一统政权,其个人的英雄气概是不言而喻的。再加上在建国之初,百业待举,万象更新,“劲切雄丽”的北曲显然更适合这种时代氛围。而南曲传奇“无一事无妇人,无一事不哭,令人闻之易生凄惨”,如此曲调,在建国初受到皇族贵胄的排斥便不难想见了。
其后的明成祖也是一位对杂剧颇有兴趣的皇帝,在他最初身为藩王即燕王的时候,身边就聚集了不少北杂剧作者,如明初的贾仲明、汤舜民、杨景贤等都是他的座上之宾,极受宠幸。这一特殊的戏剧作家群的活动,对宫廷杂剧的演出,以及当时的文人杂剧创作都有很深的影响。成化朝的宪宗对杂剧同样有着浓厚的兴趣,李开先《张小山乐府后序》称:“人言宪庙好听杂剧及散词,搜罗海内词本殆尽。”
除了在宫中观赏杂剧外,爱好冶游的武宗在巡游过程中,各路官员也常常要准备杂剧演出以迎圣驾。如明人顾元庆《夷白斋诗话》就记载了镇江吏部尚书杨一清精选梨园,迎候武宗的事情,其中还引用了时人一首绝句,其后两句云:“漫延鱼龙看未了,梨园新部出《西厢》。”著名的乐工顿仁就是在武宗南巡途中随驾至京的。武宗驾崩,遗诏遣放教坊司乐工,熟谙北杂剧的顿仁因此再次回到江南,并流落到何良俊家里教授小伶。宫中的戏剧演出随着这批伶工的星散漂流也随之沉寂下来。
到了明后期,虽然也有好几位皇帝对杂剧颇为喜爱,像神宗、熹宗,特别是南明朝宏光帝更是爱戏入迷。不过这一时期由于传奇的鼎盛,相对比较保守的宫廷也开始慢慢接纳了这一“外戏”。至此,元杂剧在宫廷中的演出渐渐不敌传奇,但也并不曾绝迹。据秦徵兰《天启宫词》记载,熹宗朱由校与太监高永寿辈,曾演《访普》,即杂剧《风云会》中之第三折。
二
接下来我们再谈谈明代宫廷杂剧演出的部门,以及杂剧演出的功能。明代宫廷的礼乐分由教坊司和钟鼓司掌管,教坊司主要分管前朝礼乐,而钟鼓司则主要分管内廷的娱乐演出。无论是钟鼓司还是教坊司都有元杂剧的演出,只不过,教坊司的演出因是面向朝臣和外宾,要规矩雅正一些,一些过于谐谑不经的剧目是不适合演出的。但它们之间相通的剧目还是很多,据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一“禁中演戏”记载:“内廷诸戏剧俱隶钟鼓司,皆习相传院本,沿金元之旧,以故其事多与教坊相通。”
明代宫廷的乐户也极多,而且经常会从民间充实新的力量进来,如在武宗朝,“礼部乃请选三院乐工年壮者,严督肄之,仍移各省司取艺精者赴京供应,顾所隶益猥杂,筋斗百戏之类,日盛于禁廷。既而河间等府奉诏送乐户,居之新宅。乐工既得幸,时言居外者,不宜独逸。乃复移各省司所送技精者于教坊。于是乘传续食者,又数百人,俳优气势大张”。
明代宫廷戏曲演出的功能主要有以下几种:一是祭祀演剧,在朝廷所举行的祭祀仪式中,一般都会有“杂剧承应”。二是进膳演剧,即皇帝在进膳时一般也是要演出各种杂戏。三是节令演出,也就是在各种节日宫廷亦要演戏承应。四是宴宾演出,这其中既包括皇帝宴待群臣,亦包括招待外宾。五是娱乐演出,这是宫廷演出最主要的部分,其对象主要是皇帝和内宫妃嫔。
在这几种场合的演出中,一般都有“杂剧”承应,如《明史》记载云:“治之初,孝宗亲耕耤田,教坊司以杂剧承应,间出狎语,都御史马文升厉色斥去。”“殿中韶乐,其词出于教坊俳优,多乖雅道。十二月乐歌按月律以奏,及进膳、迎膳等曲,皆用乐府、小令、杂剧为娱戏。流俗諠譊,滛哇不逞。太祖所欲屏者。顾反设之殿陛间,不为怪也。”当然上述“杂剧”是否就一定是“元杂剧”,由于元、明时代人们对“戏剧”称谓的混乱,我们无法确认。但因为有明一代,北杂剧在宫中占有相当的地位,故而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
三
明宫内廷的娱乐演出是宫中元杂剧演出的重要部分,除了上文我们所提到的一些例证外,《脉望馆钞校古今杂剧》(下文简称《古今杂剧》)中抄自内府的抄本杂剧,应该是有本可查的最有力的证据。《古今杂剧》所收藏的元代知名作者及无名氏的钞本杂剧有44本,其中历史故事剧占据了大多数,有27本之多。这些钞本杂剧有些是孤本,有些也有其他的选本可资比较,通过对这些剧本的阅读,我们可总结出宫廷元杂剧演出的以下特征:
1.重娱乐。元杂剧是重曲不重白的,而《古今杂剧》则恰恰相反,其中的科白戏明显增多,这样就使杂剧演出的娱乐性更强。如《古今杂剧》中关汉卿的《绯衣梦》第一折就比《古杂剧》本和《古名家杂剧》本多出了一大段科白戏。虽然这段戏演述的是官人断案,和剧情也有些关联,但此官人并非该剧题目中所说的“钱大尹”,而是一个认钱不认人的庸官。而且在剧中他是“净”扮,显然是个丑角。他也不晓得什么断案手法,只会严刑逼供,虽然犯人最终被屈打成招,但这个庸官却没得到银子,而且听说有新官要来审查,吓得在台上“做打滚叫科”,且云:“天也,兀的不欺负煞我也!他都去了,桌儿也没人抬。罢、罢、罢,我自家收拾了家去。”此时这个“净”角已跳出角色,在台上和观众打诨逗乐。从整个剧情发展来看,这段科白戏是可有可无的,之所以插演进来,无非是为了活跃剧场气氛,逗引观众笑乐。
2.重气势。由于宫廷演出所面对的是帝王后妃,因此戏曲演出常常刻意凸显皇家气象,张扬皇家气势。这首先表现在战争戏的刻意编排上。比如郑光祖的杂剧《三战吕布》在演出时,就在第一折增加了一段与剧情关系不大的战争戏,这段戏极长,其文字描述有6页之多,上场的演员有30人左右,其目的在于展现一种恢弘的战争场面。关汉卿的《五侯宴》第三折也有类似的战争戏,其戏剧动作都非常类似,而且也极为简单,所追求的只是演出场面的浩大和气势的宏伟而已。这大约是宫廷演出追求宏伟、整一之皇家气象的审美趣味的表现吧。
其次是伶工们在撰写科白和改编元杂剧曲词时,常常会选择那些声调铿锵有力、语义轩昂的词汇来增强演出的气势。我略举郑廷玉《楚昭公疏者下船》中的几首上场诗为例:
吴王:春秋雄霸立东吴,将士英昂有智谋。继世斯年承祖业,封疆一国建姑苏。(《古今杂剧》)
太伯当年曾逊避,至今子姓居吴地。延陵何事慕高风,几使孤家不承继。(《元曲选》)
孙武:龙韬虎略展雄才,掌握军权坐省台。只为机筹成大事,衣冠表正列天阶。(《古今杂剧》)
新书著就十三篇,篇篇兵法妙通玄。君王不信亲相试,宫中赐出女三千。(《元曲选》)
再如曲词:
[混江龙]……这剑阴阳斡运,天地循环,削除残暴,剿捕凶顽。(《古今杂剧》)
[混江龙]……这剑按阴阳斡运,顺天地循环,採铜出耶溪之水,取锡在赤堇之山。下雷雨消融尘滓,有神鬼守护炉间。(《元曲选》)
在《古今杂剧》中类似这样的例子很多,像“龙韬虎略”、“威武”、“展雄才”、“辅圣朝”之类的词汇出现的频率较高。在演出的时候,这种戏剧语言确实可以营造一种气势,但如果一味地追求这种空洞的气势,其文本价值显然会大打折扣。从上面我们所举的这几个例子来看,《元曲选》本的几首上场诗都能切合人物的身份和历史事迹,显得言而有物且生动含蓄,而《古今杂剧》本的则千篇一律,毫无诗味。
3.重教化。《古今杂剧》中被改编过的元杂剧,常常具有鲜明的教化思想。如《疏者下船》第三折[煞尾]有一首诗,《元曲选》本作:“汉水东连扬子江,几多舟楫此中亡。凡事劝人休碌碌,举头三尺有龙王。”《古今杂剧》本则是:“义夫节妇非等闲,弟敬兄爱友相连。父慈子孝天性理,一家四口保平安。”在第四折[甜水令]一曲中,楚昭王和妻子相会,《元曲选》作:“呀,原来是俺咏雎鸠窈窕元妃。”而《古今杂剧》本则作:“原来是俺性真烈清正贤妻。”两相比较,显然《古今杂剧》本更重教化。而在元刊本中并无这些言辞,它们俱为明代宫廷优人所加,其迎合朝廷、宣扬封建伦理纲常的用心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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