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陈亮词的寄托
2010-08-15王东林
王东林
(苏州卫生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诗庄词媚,其体原别”,从第一本词集《花间集》问世开始,词一直用来写男欢女爱、离愁别恨、娱宾遣兴、吟风弄月之类的题材。豪放词登上词坛,世人褒贬不一,此后评论家谈到辛弃疾、陈亮等人的词,多注目于他们的豪放风格。
陈华文在《论陈亮的文风与词风》中说,陈亮“归为辛派”,“豪放不羁、政论性强而闻名”,“直抒了自己抗金北伐的胸臆,加之与当时词家格格不入的词格,所以为历代所谓正统词派所歧视”。姜书阁也在《陈亮龙川词笺注序》中说:“亮自负‘经济之才’,岂能甘于缄默?故……亦复见之于曲词……直觉其爱国复仇精神贯注于逐篇逐句逐字中,不因时变,不以体易而深信其一生心心念者,舍国家外无他事也。”陈亮那纵谈天下之大略的豪放爱国词篇多为赠诗、和诗。面对金朝侵占了大宋的国土,大部分朝臣宁愿在半壁江山中欢娱,却不愿挥鞭北上,收复中原。陈亮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冷漠的人群中呐喊,望能把金人赶出“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所以在他的词中,他都在不遗余力地表达他的豪情壮志,形成其词的一个重要方面——硬语盘空的豪放词。张炎《词源》中《赋情》篇谓:“簸弄风月,陶写性情,词宛于诗;盖声出莺吭燕舌间,稍近乎请可也。”不容置疑,陈亮的写景状物抒情之词自不同于他用来鼓舞人心的豪放词。徐轨在《词苑从读》中指出:“陈同父开拓万古之心胸,推倒一世之豪杰,其《水龙吟》词,乃复幽秀。”下面就其写景状物词加以探讨。
一
陈亮一生不得志,复国之报复、得朝廷赏识之愿望、受排挤后的失意,无一样能丢于脑后。乔力在《论姜夔的创作心理与艺术表现》中说:“词在两宋,始终经历着一个不断变化发展的过程。旧日所谓‘应歌’‘应社’,除却考虑到客观方面的表层因素外,还实质上体现为‘娱人’(注重酬宾遣兴)和‘娱己’(旨在抒情感怀)的制作观念与目的、追求的差异。前者趋向规范化,后者着眼于创造性;而贯穿全进程的,则是词家自我主观意识的觉醒、成熟,以至强化。”陈同父的豪放词多为这里所说的“娱人”之词,而咏物写景词则为“娱己”之词,更多的不是振臂高呼,而是显示出无力改变现状,只得独自感受“世人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寞与悲哀。
就如清朝词论家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所言:“诗外有诗,方是好诗;词外有词,方是好词。古人意有所寓,发之于诗词,非徒吟赏风月自毙惑也。”赋诗言志,是千百年来的传统,陈亮的抒情咏物词义无反顾地担负起了言志的功能,寄托他的情怀。
近人吴梅的《词学通论》说:“所谓寄托者,盖借物言志,以抒忠言:爱绸缪之旨,三百篇之比兴,《离骚》之香草美人,皆此意也。”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曰:“‘香草美人’,《离骚》半多寄托,朝之暮雨,宋玉最善微言。识曲得直,是在逆志。因噎废食,宁复香音。”沈祥龙云:“咏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受,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焉咏一物矣。”可见,寄托的可以是小的方面,即词人自己的身世之感;也可以是大的方面.也就是家国兴亡之情。
在咏物词中,陈亮多用了“比”的手法寄托他的身世之感。如《最高楼·咏梅》:
“春乍透,香早暗偷传。深院落,斗清研.紫檀枝似流苏带,黄金须胜辟寒钿。更朝朝,琼树好,笑当年。
花不问、沉香亭上看;树不著、唐昌官里玩。衣带水,隔风烟。铅华不御凌波处,峨眉淡扫至尊前。管如今,浑似了,更堪怜。”
在这里,词人把自己比作清高脱俗的梅花。全词自始至终没有出现一个梅字,却又句句都不离梅。词的上阕写了梅花的与众不同。在春风刚刚吹向大地,万花还没有探出头的时候,梅花却已经传播芬芳,给春色增添一份光彩。这位春之使者不像凡俗的斗艳之花,争着向世人献媚,而是在幽静的人迹罕至的深院落里独放“清妍”。词人带着钦慕的心情,描绘了梅的外形:树枝如流苏带一样美丽,花蕊胜过曾在宫廷中倍受欢迎的辟寒钿,非“凡夫俗子”所能相比。就像屈原在《九章·涉江》中描写服饰“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一样,用外在之形来衬托内在的美。在这里琼树被作为反衬形象运用,虽然华美,却不如高洁的梅花。
牡丹在唐宫中的沉香亭中供皇帝、贵妃欣赏,玉蕊种于唐昌宫中为仙人游赏,皆是花中之名贵,向来为世人所珍爱。词人在下片开头用了这两个典故,却不是用来赞美这两种名花的,而是借此来反衬所咏之梅。梅并不像世俗之花那样只是为了取悦于人,它有自己独特的个性特征。“铅华不御凌波处,峨眉淡扫至尊前”,所引用的两个典故,分别出自于曹植《洛神赋》中描写宓妃之飘逸的“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诗句和《杨太真外传》中虢国夫人素面朝天的故事,进一步从正面描述梅的脱俗之姿。通过上面对梅的描述,我们能从中感受到词人对梅的超凡脱俗的喜爱。不料在词的最后,词人笔锋一转,情绪陡然低沉:“管如今,浑似了,更堪怜。”颇有宋玉《悲士不遇赋》的忧郁情杯。宓妃可得贤王的眄睐、虢国夫人可得唐明皇的圣眷,而堪与她们媲美的梅却只能处在被世人遗忘的角落里独享寂廖之苦,陈亮借以感叹自己虽然具有才华和满腔热情,却不为帝王赏识、录用,终将老于故乡。
《小重山》一词则是通过“兴”的手法,再借用典故来抒写词人求仕无门的悲伤。
“碧幕霞绡一缕红。槐枝啼宿鸟,冷烟浓。小楼愁倚画阑东。黄昏月,一笛碧云风。
往事己成空。梦魂飞不到楚王宫。翠绡和泪暗偷封。江南阔,无处觅征鸿。”
这首词的上片以写黄昏之景起兴,李商隐在《乐游园》中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显出对黄昏的无限依恋,而在这里,诗人怀着满腹的忧伤站在楼台上,所以他眼中的黄昏也与他一样是充满凄凉的。自“黄昏月”以下作者用了不少典故来寄托自己的情怀。
南朝诗人江淹的《拟休上人怨别》中写道:“日幕碧云合,佳人殊未来。”这里所用的就是这个典故,“碧云风”似乎在说词人在怀念一位佳人,但从下片中的一系列典故,可以知道,词人是把政治上的知音比作佳人。“梦魂飞不到,楚王宫”,是以屈原自比。屈原进忠言而被楚王放逐,陈亮想见皇亲陈述复仇大志却一样不被赏识。“翠绡和泪暗偷封”,用的是唐朝官妓灼灼以翠绡和泪寄裴质以传情的典故,词人以灼灼自比,希望能为皇帝重用。“江南阔,无处觅征鸿”,用苏武鸿燕传书的典故来表达作者无可奈何的心绪。通过几个典故的组合,可以看出“往事已成空”,指当初上书,如石沉大海,寄托了他壮志未酬的悲哀之情。
还有如《好事近·咏梅》,通过梅来体现词人孤傲不群的性格。《宋史·儒林·陈亮传》中记载,陈亮“书既上,帝欲官之。亮笑曰:‘吾欲为社稷开数百年之基,宁用以博一官乎!’亟渡江而归。日落魄醉酒,与邑之狂士饮,醉中戏为大言,言涉犯上……”这里皇帝授官辞不就,而在词中却哀伤自己不为赏识,岂不是矛盾吗?上面分析过,他的性格有如李白。如果作为皇帝的弄臣而存在,对于他来说是一种耻辱,他需要的是受重用以实现自已的报国理想。所以他在“娱己”词中显示了这种哀伤的情怀。
二
正如前面所引的姜书阁的评论,陈亮词中处处可见其爱国思想,即使在“娱己”词中也不能忘怀国家的破碎。只是情绪低沉,不像豪放词中表现出来的那么充满信心。最为人所称道的便是《水龙吟·春恨》: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燕。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这首词上片渲染了一幅明媚的春景。百花争相斗艳,东风和谐轻软,春归大地,美好的春景足以使人流连忘返。词人却在这时叹出了幽怨之声:“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对这句子的评论甚多。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云:“有能赏而不知者,有欲赏二而不得者,有似赏而不真者,人不如莺也,人不如燕也。”李攀龙《草堂诗余隽》云:“春光如许,游赏无方,但愁恨难消,不无触物生情。”都指出陈亮叹人们不能游赏芳菲世界为憾事,以芳菲世界为莺燕所占而惋惜,引得词人感慨万千。刘熙载《艺概·词曲概》中说:“同甫《水龙吟》云:‘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言近指远,直有留守大呼渡河之意。”这样的理解有其独到之处。词人由眼前美好的春景想到被金人占领的中原,涌起无限的恨意。
上片描绘了一幅诱人的春景,过片却写出了词人的落寞之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此词‘念远’二字是主,故目中一片春光,触我愁绪,都成泪眼。”黄蓼园《蓼园词选》云:“‘闹花深处层楼’,见不事事也;‘东风软’,即东风不竟之意也;‘迟日’、‘淡云’、‘轻寒轻暖’,一曝十寒之喻也;好‘世界’不求与贤共理,惟与小人游玩,如‘莺燕’也;‘念远’者,念中原也;‘一声归雁’谓边信至,乐者自乐,忧者自忧也。”姜叔阁认为:“此盖是清代常州词派张惠言以寄托释词之法,过事穿凿,不免架空附会,实非作者本意也。”陈亮一生志于收复中原,在每一首词写成之后总是说:“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经济之怀”也即把金人驱逐出大宋国土的志向,词人正是运用飞雁传书的典故来寄托他的这一志向。“金钗斗草”以下写别离幽怨之情。别离已是人间一大恨事,而在别离之后再次回忆起别离时的情景,即“疏烟淡月,子规声断”,更是令人伤心欲绝。抒情之中别有怀抱,这种伤心之情实际上与“念远”一样,都是感于大好河山沦于金人之手。
又如《一丛花·溪堂玩月作》:
“冰轮斜辗镜天长。江练隐寒光。危阑醉倚人如画,隔烟村、何处鸣榔?乌鹊倦栖,鱼龙惊起,星斗挂垂杨。
芦花千顷水微茫。秋色满江乡。楼台恍似游仙梦,又疑是、洛浦潇湘。风露浩然,山河影转,今古照凄凉。”
这里渲染了一幅似幻似真,让人心旷神怡、瑰丽的秋江月夜之景。明月缓步于无边的夜空中,江水在其映照下透出一丝丝“寒光”,不知何处传来渔人的鸣榔声、鱼龙的惊吓声、乌鹊的倦栖声;星斗静静地挂在垂杨的枝头;远处是一片宽阔的芦苇丛,伴着秋色笼罩江乡。“洛浦潇湘”是词人对这片缥缈的景物的感受,似梦游仙境,又似置身于洛水湘江之畔,给整首词涂上了一层神奇色彩。但“风露浩然,山河影转,今古照凄凉”一句,却使意境一下转入悲凉之态,染上家国之慨。露重风大,山河的倒影随月亮的转动而移位,境界大为开阔,结句落入深层的凄凉心绪中。姜书阁谓:“今古照凄凉。”“言月光长照,千古如斯,而今日溪堂之月关寒光微茫,不胜凄凉,此则情以人异,而不在于月也。此或同甫感慨世事,对中原沦陷而发欤?”“凄凉”不是月所能营造的感觉,而是人的感受,从古到今,明月虽然在实质上没什么区别,但人的感受却各不相同。张孝祥《西江月·黄陵庙》以“满载一船明月”、“平铺千里秋江”来概括泛湘江一路的美景;苏轼《渔家傲·七夕》中“明月多情来照户”中的明月又是多情的;而程垓词则以“月挂霜林寒欲醉”一句创造了一种将明未明、寒气袭人之境。陈亮在这里写月下“山河影转”暗喻了江山易主之意。当时宋王朝半壁江山沦落于金人之手,南宋小朝廷偏居一隅,不思恢复,作者在此情此景下使古今南北分裂的惨痛景象相通,引发了“今古照凄凉”的愤慨之情。
三
情感的抒发并不能完全很理智地区分种类,不同情感会于不知不觉中融合为一,共同构成词的情感支撑点。陈亮的不少词中既含有不受赏识的身世之悲,又有山河破裂的家国之哀。如《眼儿媚·春愁》:
“试灯天气又春来。难说是情怀。寂寥聊似,扬州何逊,不为江梅。扶头酒醒炉香炧,心绪未全灰。愁人最是,黄昏前后,烟雨楼台。”
在天气欲暖还寒时节,陈亮之寂寥况味有如何逊在扬州的感受,但情况却又不同,何逊的寂寞是为思江梅,那陈亮为什么呢?为不受赏识、独享冷落之苦而伤心,虽然如此,他仍希望能改变这一状况,“心绪未全灰”。最让他发愁的还是这“黄昏前后,烟雨楼台”的景致,通过半壁江山独对这让人倍感凄凉的细雨,来显示作者忧国的哀痛;通过咏物写景之词来寄托词人的胸怀,使词产生言内意外、含蓄有味的效果,和豪放词硬语盘空、坦白真率的风格不同,更富吸引力。
叶适《水心集》卷二十九中说,陈亮“有《长短句》四卷,每一章就,辄自叹曰:‘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余所谓微言,多此类也”。虽然在《龙川词》中有许多词并不能实指托意,如《柳梢青》《浪淘沙》等,但营造了一个寂寞凄凉、幽愁的气氛,使读者从中感受到他的身世之悲和家国之哀。像《南乡子》写悲秋,正如姜书阁在注中分析的:“《楚辞》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后人谓宋玉悲秋,本次……常有张关之思,时形诸笔墨,《哀江南赋》即其最著者也。所谓‘庾信愁’者,指此。又庾信有《伤心赋》,亦曰‘悲哉,秋风摇落变衰’!其文虽悼其弱子,亦兼寓去国之悲。按此阙无题,以词意方,当是悲秋或作秋之作。”杜甫诗云:“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这里除了看出其悲秋,也可以看出他的不得志之感。
两方面的寄托,使陈亮词境随情转、境随情移,造就了他词随情感陡变的特点。从上面分析其词寄托时可以看到,词境常常在突然之间转变,如《水龙吟》中由满目春色的欣悦之情忽然转为寂寞伤心的悲愁情怀;《最高楼·咏梅》从欣赏梅花的高洁转为不被赏识的悲伤,使读者随他的思绪驰骋,感受其词的动感。
[1]姜书阁.陈亮龙川词笺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9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