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赫斯特伍德的悲剧透视德莱塞对男性的去势模拟书写——重读德莱塞的《嘉莉妹妹》
2010-08-15张祥亭
张祥亭
(山东工商学院 大学外语教学部,山东烟台264005)
一、引言
在西方传统以男性为中心的道德伦理学底下,父权压抑机制造就了女性亚文化群体,使其承受多个层面的压抑,尤其是在性别与性欲之上,女性更完全处于被定义的从属处境。除了把女性人物放逐于文化的边陲区域之外,传统男性中心文化对于两性主体也设下难以逾越的鸿沟。在先天与后天、内在与外在环境上视女性客体为其吸收、消化与同化的对象;在文学、文化和语言上则成为边缘体的吸纳机制,把男女/阴阳都内化为殖经验秩序,导致男性作家在书写上往往遵循阳性书写而不自觉。想要真正摆脱二元对立的思想,自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德莱塞在有关方面的认知,给了他更大的弹性空间去处理其笔下男女人物及其主体性等问题,这让他的书写策略更为灵活,能够在某种程度上破除父权的二元对立思想,超越男女性别意识和主题塑造的局限。对女主角嘉莉,他没有进行批判,反而采取了宽容的态度,处处为她辩护、开脱道德上的责任,并凸显了女性自身的主体性与欲望,建构了显性的女性主体形象,给她安排了从一个农村女孩成长为百老汇演艺明星的结局。斯贝尔·薇娥在一篇题为“1900年 -1925年德莱塞小说中的女性形象”的文章中写道:“德莱塞是第一位也许只有这么一位拒绝把女性描述为传统女性的美国主要小说家,他的女性人物可能代表着美国的种种可能性,但不是 19世纪小说中宣称的伊甸园中的女人,也不是20世纪小说中的非道德的女人。不像美国大多数小说家,德莱塞接受了他的女主角们的抱负,为何不应该有一个女性版本的霍雷肖·阿尔杰?”(Sybil,1992:143)在19世纪美国传统文学中,男性人物的形象是积极的、正面的,如詹姆斯·库珀笔下的纳蒂·班波、马克·吐温塑造的哈克·芬恩等,他们征服自然、争取个人自由和向社会传统挑战的男性精神和气概备受赞扬。德莱塞却逆反 19世纪传统文学的常态,对小说男主人公赫斯特伍德不但没有进行褒扬,反而通过去势模拟的书写,把“他者”加诸于他,对其父权制下的男性形象进行了成功的消解、无情的贬抑和彻底的颠覆。为其安排了一个从芝加哥的酒吧经理沦落为纽约百老汇大街上的乞丐,最后绝望自杀的悲惨结局。这样,男衰女兴的结构对比,构成了主客体互置的文本布局,使得这部小说具备了更深层的声音与意义。苏珊·沃斯特贺梅在《德莱塞,女性的兄弟》这样一篇评论文章中指出:“他即使不是一个女性主义者,但至少是一个旅行的伙伴,与女性主义者站在一起抗争父权制 。”(Susan,1995:1)
二、芝加哥的出走
父权中心文化下男性从建构自我认同,到自我认同的分裂、瓦解的全过程中的每一个关键点上,都离不开女人。其中男性的认同是否得以成立,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男性能否对女性保持着“菲勒斯”的绝对优势,随意支配女性来满足自己的性欲望。海蒂(2002:292)在性学报告(男人篇)中指出性对男性的意义就是证明其男性气概:“性证明我是男人,性批准我在同类的世界中取得完整的国籍,缺乏性我会认为自己不太像男人,不太像个人。”所以,当女性被男性玩弄于股掌之间,女性的行为未超出他的常识范围时,他的自我认同保持着稳定的一贯性,反之则会陷入危机。当赫斯特伍德迷恋上嘉莉后,他曾对嘉莉诉说自己的苦闷:“你可不知道我多么需要有人疼爱我呀。说真的,我孤单得很。我这一辈子简直毫无乐趣可言。”①(潘庆舲,2003:134)“毫无乐趣可言”一语道出了他的性欲本能在妻子那里受到了阻碍、压抑的事实,更表明他的男性“菲勒斯”的威仪在妻子身上被扼杀,女性的躯体不再是男性阳具无法指称的对象。而嘉莉对他来说却“增加了那么多额外乐趣,除了他的日常许多玩乐之外,他尽情享受着这一便宜货的乐趣。他跟她在一起很快活”(p.139)。在这种状态下,家不再是一个精神和性爱的自由场所,更像一个旅馆,而嘉莉则是他情欲的放纵地,刺激且无法抗拒。从赫斯特伍德流连于男女双性龙阳鱼水之行径,可以窥见他的性事找不到具体可靠的支点。酒吧经理的身份加上金钱开道,使他暂时享受性游戏的游刃自如。在这场游戏里,赫斯特伍德和性只是钱、权的物化结果,性事的性别支点缥缈不定,象征着男性的性迷失,原欲上的受挫意味着他的情欲及其主体性已被扼杀与阉割。男性“菲勒斯”尊严的失落,引致男性的身份和主体地位的连带丧失,在外面玩女人便成了去势男人恢复男子气概、短暂享受“男人至上”的不二法门,雅各布斯(Jacobus,1986:14)把这种男人称为“寻找本身阳具(菲勒斯)的男人”。德莱塞在小说里对这种男人也作出了如下的批判:“根据我们对男人的了解,许多人生来就是只想寻欢作乐,而回避责任。他们就像蝴蝶老是在夏天的花园里飞呀飞的,掠过一朵又一朵花儿,尽情地抿吸花蜜,只供自个玩乐。”(p.138)正是由于这种男人的荒淫糜烂,尊严尽失,嫖玩女人便成为他们找回男性自尊和父亲形象的唯一快速有效的方法。更重要的是,以此伪装本身人格和精神上的去势与无能以及被阉割的焦虑与沮丧,正是对去势男性的最大嘲讽。
赫斯特伍德的痛苦并不仅仅在于性主动权的丧失,还表现在他在家庭中丝毫没有传统男性家长的权威与威严,扮演了被去势的角色。首先,赫斯特伍德在家庭中与子女的关系不和谐,其父亲的威严受到了挑战。在男性话语系统里,父亲以他们的威武和尊严赢得后辈的尊敬和仰视,德莱塞在小说中反而对赫斯特伍德这一“父亲”形象重新进行审视和思考,将“父亲”拉下圣坛,传统意义上的父亲形象开始坍塌。“过去,他在家里总是颇受尊重,其中感激和敬畏,两者兼而有之。至今在他和爱女之间,还保留着一部分他刻意追求的亲昵感。实际上,只不过是话语之间故作轻松一点罢了。语调总是适可而止。但不管怎样,就是缺乏感情,如今他发觉自己跟他们的所作所为正在逐渐失去联系。他的了解再也不是巨细不遗,无所不知了。”(p.149)女儿杰西嘉“很少把父亲放在心上”(p.148),“开始认为她的私事不需要他过问”(p.149)。儿子乔治“也觉得自己是个须眉汉子,非得有一些个人隐私不可”(同上)。这一切的一切,“赫斯特伍德全都看在眼里,使他有些反感,因为他惯于受人尊重,……他觉得自己在家里的威信不应该开始下降”(同上)。显然,与在家庭中无处不在的赫斯特伍德太太相比,他似乎是个被子女遗忘的角色。儿女们对赫斯特伍德父权权威的鄙夷与遗弃表明他作为父亲的形象已经被弱化,作用被降低,也是对他的一种象征性的“阉割”。这个遭“阉割”的男人不再具有“菲勒斯”,也就不再具有父亲的作用,这就反叛地颠覆了传统的父权秩序,解构了父亲的权威。其次,赫斯特伍德生活在由妻子主导的家庭生活中。男性在家庭中很重要的一个作用体现在经济方面。也就是说,男性之名与他在家庭中的经济地位紧密相关,他不仅是法律的象征,也是经济的象征。然而在生活中,赫斯特伍德太太却紧紧握着家庭的经济大权,并把家庭的所有产业登记在自己的名下。这种主权在握的事实,从很大程度上剥夺了男性家长在家庭中主体地位的基础,也更能建构了她在家庭中女性家长的地位,确立其发言主体的权威。当赫斯特伍德太太发现丈夫与嘉莉的关系之后,大为恼火,她对他进行了直接宣战——离婚。“现在,我要正告你,依我看,你再也别摆什么大老爷臭架子啦。你既不能对我发号施令,也不能对我的子女发号施令。我已经跟你完全一刀两断了。”(p.233)在这段话中,赫斯特伍德太太使用了男性家长似的警告与威胁的口吻,显然意在盗取父权权威,表明她在家庭中的地位。此种父权语言的运用足以使她取得更为强大的主体性,更能够传达出赫斯特伍德的男性家长的权威已被妻子的话语所颠覆与消解的事实。面对妻子冷峻、藐视的话语,赫斯特伍德却没有能力反抗,这反而成为将他再度阉割的媒体,乃至其去势的形象被铭刻为一只失去风帆的船:“他对她简直没有回手之力,……证据、法律,还有他全部财产都归在她的名下,通通在她的眼睛里闪闪发光。他自己犹如一艘动力大而又遇到很大险情的船,但是没有风帆,只好在大海上左右颠簸,挣扎着航行。”(p.234)对妻子咄咄逼人的态势,赫斯特伍德束手无策,德莱塞在后面的叙述中也没有给赫斯特伍德任何重构主体身份的机会,而是对他在家庭中的位置采取了较为强硬的书写态度与立场:在身份转移与震荡之下将其放逐成为沉默的男人。“他心里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他说不准她的威胁会有多大影响,但他相信,她的态度只要一直坚持不变,准会给他惹来无尽的麻烦。显然她意志坚定,在一场非常重要的较量中她弄得他江河日下。今后他们的关系会怎样呢?他先是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然后又在旅馆里踱来踱去,翻来覆去地琢磨着,却始终琢磨不出个好对策来。”(p.247)这段描写相当深刻地勾勒出了他在家庭生活中的痛苦与压抑的情景。我们不难发现,赫斯特伍德在去势中所流露出来的“阉割”焦虑,其丈夫的权威形象已不复存在。最后,赫斯特伍德被妻子赶出了家庭。从人性和两性的角度来讲,男人最大的危机也许不在于阳萎,而是在于失去爱人的能力和没有爱的概念,赫斯特伍德就是一个无爱的寓言,他与妻子之间的普遍意义上的精神相爱已经荡然无存。“家已经成为情感上不能栖息的空间,从精神意义层面上讲,赫斯特伍德已经变成无家可归的男人。”(Leonard&Clare,2004:105)综上所述,作为一个传统男性,赫斯特伍德对性事和家庭的控制力已经丧失,其男性的主体地位已受到严峻的挑战,先天的男性力量和父权所给予他的威严亦被取消,他变成了软弱无能的去势男人。无奈之下,赫斯特伍德剩下来所做的只能是携款潜逃出芝加哥,前往纽约。
三、纽约的溃败
到达纽约之后,在这个繁华富丽、动荡喧嚣、光怪陆离的物化世界里,赫斯特伍德在芝加哥驰骋生意场的时代已过,他已不再是生活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不管赫斯特伍德在芝加哥是何等人物,但是,他在纽约,显而易见,只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p.324)。在经历生意投资失败后,他变得“悒悒不欢,沉默寡言,一点儿不像是往昔那么一个年富力强、乐呵呵的男子汉了”(p.364)。唐纳尔德·皮泽(Pizer,1976:75)分析指出:“嘉莉朝着凸现她力量的方向前进,而赫斯特伍德则朝着暴露他弱点的方向下沉。”嘉莉成功地谋到了职业,并“暗地里决心实现自己的梦想”(p.405),而赫斯特伍德在接连找工作碰壁之后,便不再积极进取,努力拼搏、奋斗。“啊,这个人变得多怪!他整天净是枯坐在家里,只管看自己的报纸。他仿佛对这个世界一点也不感兴趣了。”(p.389)这样,固守在家里,不知所措的迷惘、忧郁、空虚就成了赫斯特伍德没落时的自然状态。他变得敏感软弱、故作清高,蜕化出被男性批判了千年的“女性气质”,反证了所谓的性别特质是社会塑造的女性理论。
在与嘉莉组建的新家庭中,赫斯特伍德已经变得丝毫没有传统家长的尊严与权威,而是生活在向嘉莉要钱的困境里,从中可见,他在去势写照中的可怜与可鄙。“赫斯特伍德走去取钱,去买了一罐西红柿。嘉莉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是新常规的开端。他拿了十五美分,买了这个罐头,自此以后,他就这样零七八碎地不断向她伸手要钱。”(p.426)他的这一行为,正好显示出他在家庭中的从属地位和身份。身为一个男性家长的威严在此被消音与抹杀,充分显示出男女两性的政治含义。在现实中,丈夫出外赚钱养家,原本是父权社会的男性传统义务。但这里德莱塞则反过来描写丈夫花用妻子在外挣来的钱财。妻子挣钱养家不但把嘉莉的女性主体身份充分凸显出来,更是把赫斯特伍德的去势模拟表现了出来,使他再度被推向边缘及再度遭受贬压,丈夫的正统文化身份和权威形象被挖空殆尽,只剩下空洞的本体,原有的意义已经被架空、丧失,沦落为空洞的能指。家庭的中心地位不再是赫斯特伍德彻底放弃新生活,成为阳痿者的一个重要因素。
赫斯特伍德变得日渐颓废,也越来越不修边幅,甚至衣衫褴褛,意志消沉,后来发展到对什么都漠不关心,而是沉溺于对往日的回忆之中,哀叹今昔生活的颓败,“他最喜欢闭着眼睛,沉溺于往昔的回忆之中,而且还渐渐地养成了习惯了。起先好像还不算是堕入梦乡,其实只不过倾听他在芝加哥时生活的回想罢了。因为眼前的日子越来越黑暗,过去的日子就会显得越来越光彩夺目”(p.499)。而嘉莉则日渐走红,此时她越发渴望自立和自由,想摆脱家庭的负担。于是在一个星期五搬了出去。
嘉莉不再挣钱养夫,彻底搬离家庭与赫斯特伍德“甩掉了我”的自我定位,都提供了一个否定男性主体的局面,无疑造成了赫斯特伍德的压迫感与恐惧。从这一段论述中我们也能看得出德莱塞借助父权权威的阉割手段盗取了“菲勒斯”的象征秩序,通过这种转化逼使男性家长也要面对去势的痛苦,令其同样面对女性所承受的焦虑,这是阅读此部小说的一个重要讯息。作家借去势模拟的策略书写,重新修正、解构和突破了男性文学传统的压制,将女性原本在去势模拟情节下所承受的历史压抑和精神焦虑,反过来转移到男性之中,令他们备尝阉割的焦虑与沮丧。
男性的事业失落了,女性强大了,社会身份的强烈落差导致赫斯特伍德被阉割,成为精神上的阳痿者。为了强化其衰败的主题,作家运用了围墙的意象来对比男女主角的命运。在第四十三章中,郁郁沉思的赫斯特伍德在布利克街一家三等旅馆里阅读嘉莉成功的新闻,“‘我看,她是走运了。'他暗自思量道,眼前仿佛又出现往昔那光耀夺目、豪华舒适的世界,还有那儿的灯光、饰物、马车和鲜花。啊,如今嘉莉已进入了有围墙的城市。它那令人炫目的大门早已打开,让她从寒冷、阴郁的城外走了进去。现在,她仿佛离开赫斯特伍德老远了——如同他从前认识的闻人名流一样”(p.488)。赫斯特伍德把嘉莉的成功看作“已进入了有围墙的城市”,这的确是恰如其分的比喻,他与现在的世界早已失去了联系,过去的已经过去,只能依靠幻想生活和回忆过去的辉煌来打发岁月。因此,围墙就像天堂与地狱的一道分水岭,上面是嘉莉的舒适天堂,下面则是赫斯特伍德的阴冷地狱,时过境迁,他已经从芝加哥的酒吧经理沦落为百老汇大街上的乞丐。在这种心理落差之下,赫斯特伍德的人格逐渐变得萎缩,“踏着污泥雪浆往前走去,一边见人行乞,一边呜咽哭泣,他这时简直就是心乱如麻,经常丢三落四,如同一个精神错乱的人惯常的那样”(p.540)。在这里,德莱塞通过外在形体的贬压与丑化去展示赫斯特伍德的心理人格和精神层面的去势特质,使他不但以自己的躯体形象羞辱了父权社会,更使他和父权体制内的尊严扫地,从而逆反了父权主体的秩序。这凄惨的景象,与其说是看得见的空间,毋宁说是那个时代里男人的心境,是他们的孤独无助,是他们无声的旷野呼号,是他们感受到的:被夺走了光明的黑暗之地,是他们孤弱的心里永不能忘记的一片痛苦和记忆,他们无法逃避这种凄凉与身边的黑暗。在主体身份彻底失落之后,赫斯特伍德的男性家长形象又在放逐中不断被贬压,直至他在绝望中悲惨地自杀。“拖着累乏的脚步,慢慢地来到了指定给他的房间。……他又打开了煤气,但并没有划火柴。当难闻的煤气味弥漫房间时,他甚至还伫立在那儿,完全隐没在夜色里。他的鼻孔一闻到煤气味,他就索性摸着上了床。‘活下去还有什么用呢。'他身子直挺地躺下安息的时候,只听得他还在低声咕哝着。”(p.545)赫斯特伍德的自杀是他在面对已无回天之力的命运时的一种解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对父权制下那种以男性为中心的生活方式将不复存在唱出的一曲哀歌。斯奈尔(1989:270)指出:“虽然德莱塞描写嘉莉的妇女性格可以说是淋漓尽致,活龙活现。但对赫斯特伍德的绘声绘色的描绘更为出色,几乎压倒嘉莉的情节,这是突出男人衰败的主题,题材的处理,扣人心弦。”詹姆斯·法瑞尔(Farrel,1955:186)更是一语道破了赫斯特伍德衰败的根本原因,“他对嘉莉的情欲并不是他衰微的唯一原因,也不是他悲剧性的失败的唯一原因。人不能逃避他自己,赫斯特伍德丢掉了他的男性社会角色,他的悲剧便接踵而至”。
赫斯特伍德自杀时,嘉莉正在沃尔多夫大酒店的套房里悠闲地阅读着《高老头》。这样,德莱塞用对比的叙述策略,能够更深刻地构建起以女性为主体,男性遭受去势模拟与阉割的文本模式,显示出作家具有破除和软化父权对女性的剥削和操控的意图,这构成了这部小说的张力和寓意。艾尔弗雷得·卡津(1988:11)指出:“嘉莉表达了对中产阶级社会的破坏性、不合法性的明确挑战”,“嘉莉永远不会知道在她的‘兄弟'西奥多·德莱塞心目中,她就体现着这一切。这种挑战是他最关心的事情。这就是他这部小说的秘密要旨”。
四、结语
德莱塞在本部小说中探讨的男女课题与时代脉络存在着迂回的关系。19世纪末20世纪初,妇女运动席卷了整个美国,成为一场重要的社会化运动。大批的妇女走出了家庭,步入社会,闯入了历来由男性占据的领域,以自己的切身体验去感受工业化给美国社会带来的巨变,“1870年到 1890年之间,美国妇女人口总数上升了 48.7%,而妇女参加工作的人数则增加了364%”(杨生茂、刘绪贻,1990:313)。妇女受教育的状况也得到了改善,“从 1890年到 1900年这十年期间,整个高等学校的女生从 14万人增加到28.3万人,女生占全部学生数目也从40%增加到 47.3%”(Norton& Katzman,1999:586)。妇女进人到诸如秘书、法律、医学、新闻界等这样一些受人尊敬的职业领域,一个个男性优越论的神话被打破。妇女的就业,减少了她们在家庭中对丈夫经济上的依赖,从而使其获得了更大的独立 。她们“决心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作出自己的决定,渴望与家庭之外的世界建立直接联系。通常还能够取得经济上的独立,或是献身于职业”(金莉,2003:331)。这些变化至少带来了两个结果:一是家庭结构的变化,男性不再是唯一的挣钱养活家庭的成员。二是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两性社会分工模式的变化,女性也能扮演“主外”的角色。这些变化更深刻的意义则在于女性有了表达个人意志的自由,夫妻之间有了讨论“个人权力”的空间。由此,妇女社会地位的不断提高、社会性别角色的重构和性别传统的错位“威胁到男性在父权文化下的中心地位及其男性的自我认同”(Jeffery,1980:290),自然会引起男性的困惑和痛苦,导致男性对男子气和男性身份危机的忧虑。作为那个时代的作家,德莱塞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一切,“德莱塞刻画了这样一位女性(嘉莉),她成功地否定了她那个时代的道德和性别传统”(Pizer,2000:61)。法瑞尔(1989:323)也指出:“德莱塞的现实主义就是关于社会结构的现实主义,正是在其处女作《嘉莉妹妹》中,他第一个把这样的人物形象奉献给了美国文学。”
女主角嘉莉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也正是新女性的代表。与男性相比,她们更能坚守理想,勇敢面对现实,敢于改变自己,在适应新环境的过程中,调整自己的生活目标,逐渐找寻到自我,显然要比男性成功得多。男性却试图固守昨天,拼死保持男性的中心位置,但面对无法挽回的颓败情势,只能自怨自艾,失落了往日培养的自信,成为生活的失败者。小说中的赫斯特伍德自始至终都无法摆脱男性中心的渴望,这种对于男性中心观念的固守导致他无法适应新的生存环境,倍感被阉割的沮丧与痛苦。
“不同于她们母亲那一代,新女性在很多方面威胁到男性”(Carroll,1985:245),新女性的崛起当然就伴随着“男性危机”(Brod,1987:47)。德莱塞清晰地意识到父权文化在现代文明背景下不可避免的衰落趋向。因此,他并没有像海明威那样在作品中努力探求一种挽回父权文化尊严的生存方式,即硬汉子生存方式,从而把赫斯特伍德刻画成“硬汉形象”:面对孤独、失败和死亡的宿命压力,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残酷的现实世界,在不可测度的人生厄运中百折不挠地战斗到底,保持着一种男人的理性和风度。
在文本的整体架构中,德莱塞对赫斯特伍德的去势模拟隐含着他对于父权权威的遗弃以及深层意识层面上对于父亲形象/男性人格的贬压冲动,这点可以在他的成长经历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德莱塞生活在一个贫困和缺少父爱的家庭里,其童年饱尝了人世间的辛酸与漂泊之苦。约翰·保罗·德莱塞信奉天主教,虔诚、古板。德莱塞曾这样描写过父亲,“我的父亲是个天主教徒,他独断专行与偏执,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比他更狭隘、更顽固的教徒”(McAleer,1968:9)。保罗的经历在一定程度上与小说中的赫斯特伍德存在着暗合性,本来他的职位是毛纺厂经理,“拥有1700美金固定资产,个人资产价值500美金,虽还算不上富人,但他还是事业有成,生活美满、体面”(蒋道超,2001:6)。工厂倒闭之后,保罗失业在家,他“开始变得冷漠,逃避现实,对世界充满悲观情绪,变成一个窝囊的男人”(Matthiessen,1973:5),虽然偶尔打打零工,然而薪水微薄,无力支撑起整个家庭。不但如此,他脾气暴躁,常常无缘无故地辱骂孩子和自己的妻子,这使得德莱塞幼小的心灵受到极大的创伤,“他(保罗)和孩子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这些孩子们一是受够了他的吹毛求疵,另一方面因为他们一直都在为家庭的生存而奔波劳作,所以他们听不进,更不要说接受他对他们行为的责骂了。”(ibid.)根据弗洛伊德理论,儿子在俄狄浦斯阶段开始认同父亲。后弗洛伊德学者们更清楚地指出:“为了发展自己的男性性别身份,儿子必须首先完全切断和母亲的共生,把自己感知为母亲的对立面,最后,将父亲作为自己的榜样或对手。”(Horrocks,1994:72)然而德莱塞的父亲并没有给他树立好榜样,而是母亲带着幼小的德莱塞和三个较小的孩子离开了家庭,开始了漂泊的生活,这成为德莱塞痛苦的经历,他对此曾写道:“那时我深深地感到了我家的贫困、失败与不幸……母亲领着我们从一个市镇流浪到另一个市镇,父亲却没有办法来改变这一切,我对他的厌恶感越来越强烈。”(Kazin,1942:83)相反,德莱塞的母亲生性善良,特别是在生活艰难的年代里,她努力支撑起整个家庭,并知道如何用母爱去安抚孩子们,使他们尽可能地得到温暖。每当德莱塞回忆起他的母亲时,总是怀着一种深厚的、由衷的爱,在自传书《印第安纳的节日》(1916)中他这样描绘母亲:“她是一个完美的母亲,很开明,虽没有受到什么教育,但有一颗追求理想的心灵,……,她是个伟大的母亲,善良、温柔,富有慈爱之心,我所经历的最好的童年记忆,不论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都在母亲身上找到了。”(McAleer,1968:15)单就这点来说,已经能够表明德莱塞心中的父/母,男/女定位的象征意义。母亲的达观、坚强,善良与父亲的固执、无能与悲观,在德莱塞的心中留下深深的印痕,使得他对父亲充满憎恨和厌恶,心理上渴望一股强大“女性力量”的浸入,打破父权制和男性的中心地位。从书写角度来说,现实世界的经验往往影响着作家的想象世界与虚构空间,两者有着密切的关系。从这层意义上讲,德莱塞对赫斯特伍德的去势父亲形象的书写与勾画,隐含着作家深层的潜意识的欲望,在此不妨将他这方面的书写视为是一种弥补,补偿和慰藉自己童年遭受父亲压抑的痛苦记忆与创伤。综上所述,历史的变化、成长环境以及成长感怀使得德莱塞更加关心女性的命运,在文学创作中把女性放在中心、优势,褒扬的层面被聚焦,男性劣之。
从理论层次而言,在传统男性中心文化下的女性定位,长久遭受父权意识的阉割,而被“结构 ”在 “他者 ”之中。然而,此种作为 “他者”的沉默群体或女性亚文化群体,却在德莱塞此种男性去势模拟的书写策略中得到了替代性的补偿。一方面,男性角色成为被阉割的去势者;另一方面,女性人物的主体意识和主体身份则凸显在文本中。二者相互交错,这种复杂的互动关系,既能表现男性被去势阉割的痛苦与沮丧,又能表现女性被压抑的真相和某种程度的反抗意识。从这个角度看,这部小说显示了德莱塞重视历史现实的一面,也因此才使得整部作品保有了无穷的魅力,经得起一读再读。
注释:
① 文中该小说的引文均出自潘庆舲先生翻译的《嘉莉妹妹》,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出版,下文将只标页码,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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