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庐在人境 守拙归园田——《归去来兮辞》中的“归”与“不归”
2010-08-15马建华
马建华
结庐在人境 守拙归园田
——《归去来兮辞》中的“归”与“不归”
马建华
陶渊明的“归”与“不归”,体现了中国传统士大夫在艰难环境中“出世”与“入世”、“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的两难抉择,这种矛盾反映在《归去来兮辞》中,就表现为作者在行文过程中外在的“道”与内在的“儒”的纠缠。陶渊明的归隐与其说是脱离红尘、不问世事,不如说是无奈自守、守拙藏志。可见,《归去来兮辞》不仅是一篇作者弃世自逐的宣言,也是他抒发内心无奈与愤懑的自白书。
陶渊明 归 不归 出世 入世 自白书
公元405年,东晋安帝义熙元年,在彭泽县令任上仅八十余天的陶渊明毅然决定辞官归隐,从此绝意仕途,走进了中国传统士大夫的精神家园中,成为后世瞻仰的丰碑。
陶渊明的出仕,基于“亲老家贫”,陶渊明的归隐,缘于“素襟未可易”,一边是亲情和生活的需求,一边是自由自在的田园生活的召唤,陶渊明终于不能委屈自己,以一句“既自以心为形役”加以自责,又以“知来者之可追”来自我宽慰,下定决心归隐田园。那么,陶渊明真的能彻彻底底地归来吗?他的归来是在哪些层次上的归来呢?
一、陶渊明的三重回归
研读《归去来兮辞》,我们不难发现,陶渊明要回归的田园,决不仅仅是一座物质意义上的田园,但他首先要回归的还只能是这样一座田园。根据史书记载以及陶渊明诗文中显露的信息,他的最后一次做官,目的就是要为归隐田园作一些物质上的准备。《陶渊明传》中说:“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归去来兮辞序》中说:“公田之利,足以为酒。”这些就足以表明陶渊明的归隐是有备而行的。在《归去来兮辞》中,陶渊明设想自己未来的园田有 “衡宇”、“僮仆”、“稚子”、“松菊”、“三径”、“壶觞”等等,这些就构成了陶渊明归去的重要物质条件,它们分别解决了陶的生活起居、游冶娱情、亲情慰藉等方面的需求,成为能够归来的起码的物质保证。它们又与官场中的种种形成鲜明比照。正因为有了这样一座物质上的园田,陶的归隐才成为可能,同时也为他的第二重回归提供了前提。
在这样一座田园里,陶渊明任情适意,无所拘束,息交绝游,自得其乐,充分表达了他对追求精神自在的强烈渴求。文中多次出现诸如“自酌”、“怡颜”、“寄傲”、“易安”等语词,表现了他对将要到来的生活的无比满足;而“成趣”、“常关”、“流憩”和“遐观”更体现出他对俗世的厌恶和心向自由的强烈愿望,这些又构成了陶渊明的第二重回归,即回归到一个没有人事纷扰,也无俗务劳神的自在境界,后来他在《饮酒》诗中写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表达的正是这个意思。第二重回归回归到陶渊明渴望的精神家园,然而陶渊明明白,“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王羲之),人无论悲苦哀乐,终有尽时,因“景翳翳而将入”而“抚孤松而盘桓”,于是陶渊明不得不面临又一重藩篱,那就是如何看待生死。
在这一层次中,陶渊明花了大量笔墨表达了对即将开始的隐居生活的快意与满足:“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这些描写和记叙,字里行间荡漾着平凡生活的乐趣,是一个普通人所愿意面对的最真实又最质朴的生活,但是你仔细品味个中意味,却又别有一番滋味,作者越是将这种生活描述得趣味无穷,就越能表达出他对人世的留恋,这种留恋,超越了对名利权欲的追逐,是一种审美意义上的享受人生,是对混浊时代的一种无声抗议,也是对有限人生的无比珍惜,为他在后文的感慨作了厚重的铺垫。随后一句“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将作者内心的苦闷直接倾诉出来。能跨越世俗的藩篱却闯不过生死的大限。于是作者接着表明了自己对生与死的态度:“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乎天命复奚疑!”作者认为只有乐天知命,乘化委心,生与死不是问题,人生有穷,大道无尽,顺道守化,何忧之有?至此,作者便完成了第三重回归,即回归对生命本质的认识,生命不过是寓形宇内的状态,是造化的一种安排,生命最初的意义不过是一段形体存在于世的时间,何必过于执著,无需忧伤盘桓。
总之,陶渊明的回归经历了回归园田、回归心灵、回归大道的三个阶段,最终达到打通物我、沟通心形的目的,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回归,即回归生命最本质的状态,正所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种思想符合道家思想,庄子在《逍遥游》中提到:“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公元427年(元嘉四年)秋天,他病重了。他预知大限将至,趁头脑还清醒之时,以“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态度写下了《挽歌诗》三首,还写了一篇《自祭文》,简洁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结尾两句,发出了他在人世上最后的一声叹息:“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多么洒脱的人生态度,淡看生死,陶渊明不正在实践庄子的观点,以获得最大的自由吗?可是他的洒脱之外,我们似乎还能听到这位隐者内心深处隐隐的悲慨。
鲁迅曾经说过,陶渊明既有“浑身静穆”的一面,也有“怒目金刚”的一面,所以他伟大。因为他的思想毕竟深深烙上了儒家的印记。
二、陶渊明的不能归去
陶渊明生活在东晋十六国时代,是祖国南北分裂的时代,随着儒学衰微、玄学代兴,士大夫们的精神面貌与两汉相比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在这种时代风气的潜移默化之下,陶渊明笔下也出现了风格清新的诗歌。可是他在热爱自然、性喜丘山的同时,又念念不忘“大济苍生”,想着胡马铁蹄之下的张掖和幽州。高士的襟怀与豪侠的热血在交替地激励着他。就算他因不愿折骨媚权而辞官归隐,但内心的责任感与使命感却从未泯灭过。他写了著名的《读山海经十三首》,借《山海经》中的神话故事,抒发了自己的激情:“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志。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其九)“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其十)都可以想见诗人“怒目金刚”的一面,在这些诗歌中,诗人表达了对世道混浊的强烈不满,对清明政治和百姓安乐生活的强烈愿望。从诗人少年时代的“猛志逸四海”,到中年时代“有志不获骋”,再到老年时代的“猛志固常在”,显然有一股济世的热情流贯在他的一生中。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归隐田园呢?
梳理《归去来兮辞》,我们发现,在大量表达作者渴望回归、向往园田的言辞中,蕴藏着一颗滚烫炽热的心。
首先看意象的选择,文中“松”这个意象出现了两次,一次是“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一次是“抚孤松而盘桓”。“松”这个意象,本身包含着强烈的儒家政治内涵。孔子曾说:“岁寒乃知松柏之后雕也!”松是道德的化身,也是坚贞气节的象征。在后世的诗文中,历代文人也常常用松来抒发怀抱,赞颂他人,如三国人刘桢《赠从弟》:“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诗人以此句勉励堂弟要像松柏那样坚贞,在任何情况下保持高洁的品质。李白《赠书侍御黄裳》:“愿君学长松,慎勿作桃李。”韦黄裳一向谄媚权贵,李白写诗规劝他,希望他做一个正直的人。可见松是儒家符号系统中常用的一种符号,是对坚守道德使命情操的鼓励与劝勉,因此,松这个意象的选择代表着作者对使命的铭记,对节操坚守的自傲以及对所处时代的批判。
其次看典故的选择,文中特地提到 “或植杖而耘耔”。这里显然在用《论语·微子》中“荷蓧丈人”的典故。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依仗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
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也?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孔子在这里强调君子为了行义,明知自己的政治主张不能实行,也不能不仕。作者用这个典故,可作两解:一是自己决意效法荷蓧丈人,独善其身;而另一方面却显露出内心的矛盾,对自己抛弃君臣之义,不顾天下苍生的自责。可见,即使真的决意归隐田园,诗人也并没有忘记自己作为一名儒者应承担的责任和使命。这种矛盾的想法,我们或许也可以从他的《桃花源记》并诗中一窥端倪。
因此,陶渊明的归去其实“归”得并不彻底,也不是十分安心,从某种意义来说,他又是无法“归去”的。
三、“归”与“不归”
陶渊明的“归”与“不归”,体现了中国传统士大夫在艰难环境中“出世”与“入世”、“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的两难抉择,这种矛盾反映在《归去来兮辞》中,就表现为作者在行文过程中外在的“道”与内在的“儒”的纠缠。
文中大量使用归隐的典故,也极力描绘了归去之后的惬意生活图景,同时在理论依据又是道家的,如“乘化归尽”、“乐天知命”;但另一方面,作者又表现出对道家的不信任,如“帝乡不可期”,否定谈玄论道,行文中大量的问句,作反问固然可解,做疑问甚至是质问难道就不可解吗?
更进一步说,文中直接点出的归隐原因是“世与我而相违”,为什么不是“我”与“世”相违呢?作者意在强调,自己的信念、节操并没有变,只是这混浊黑暗的世道难以容纳我罢了,这既是愤懑之语,也是控诉之词,体现出作者内心对世道人事的关注。
因此,作者的归隐与其说是脱离红尘、不问世事,不如说是无奈自守、守拙藏志。这也正符合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感喟,两人相隔千年,心灵却是相通的。
可见,《归去来兮辞》不仅是一篇作者弃世自逐的宣言,也是他抒发内心无奈与愤懑的自白书。这样看来,陶渊明果然不是餐云饮露、不问俗务的神仙,他就是一位有自己的理想抱负,也有自己的无奈和苦闷的常人,或许正因为此,陶渊明才成了历代文人心中的不倒的丰碑吧!
湖北省阳新县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