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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集序》究竟表现了王羲之怎样的“生命观”

2010-08-15萧兴国

中学语文 2010年27期
关键词:齐物老庄兰亭集序

萧兴国

人民教育出版社《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必修2)》选有王羲之《兰亭集序》一文,与教科书配套的《教师用书》在对该课文内容以及习题的分析解答中有以下说法:

“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描述了生命的不同状态,抒发了自己高旷的宇宙情怀。但是,他的生命观不同于老庄的道家思想。”

“在王羲之看来,对生的执著、对死的排斥是人所共有的感情,是客观存在的。‘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这就彻底否定了老庄的齐生死的观点,而树立了自己的生命意识——‘死生亦大矣’……暗含有生之年应当做些实事,不宜空谈玄理之意。”

《兰亭集序》中王羲之的生命观是否不同于老庄的道家思想?他是不是“彻底否定了老庄的齐生死的观点”以及“暗含有生之年应当做些实事,不宜空谈玄理之意”呢?笔者以为这些都是颇值得商榷的。

我们首先还是来梳理分析一下文本的思路和内容。《兰亭集序》在新课程教材中分为四段,第一、二段写集会之乐,叙事写景,容易理解。文章中有争议让人费解的是第三、四段。郭沫若曾承袭清人李文田之见指出这二段中许多文字非王羲之手笔,可能是其第七代孙隋代永兴寺僧人智永伪托添加的,章士钊、高二适二先生不同意郭说,打了一场笔墨官司,至今为悬案。这个问题我们且不去管它,还是就文章说吧。该文第三段由上文的集会之乐而生发出对人生的感慨议论。开头便说人与人相交往,很快便度过一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然后宕开一笔,谓人生有“静”、“躁”之不同,意在为下文说“同”张本。接着便说人生的相同,主要意思有三:第一,人生是短促的(“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第二,快乐是易逝的(“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第三,人最后都必然要消亡的(“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最后以无比伤痛之感作结——“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段中意义连贯,脉络清晰。“死生亦大矣”分明引的是庄子之言,可《教师用书》偏偏要说是王羲之自己的生命意识,是对老庄思想的否定;明明悲不自胜,却偏要说“抒发了高旷的宇宙情怀”,这真有些莫名其妙了。再看文章第四段,这段主要写作序之由,先说古往今来,“世殊事异”,但人们对人生所生感慨的原因却是相同的,这是与上段的连接点;然后说,故有必要将此次集会的诗作抄录下来,以让后人“览”、“感”。此段中,最为人误解的是“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一语,《教师用书》显然就是拿这句话来证明王羲之的生命观是不同于老庄道家思想的。产生这种误读的原因,笔者以为是解读者犯了掐头去尾、断章取义的毛病,没有真正把握王羲之此时的内在情感态度。解读此句,首先不可忽略这前边的“固知”二字,“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意谓“本来知道把死和生等同起来的说法是不真实的,把长寿和短命说成一样也是妄造的”,细味此句,这“本来知道”岂不有一种无可奈何之感吗?再看紧接其后的话,这种伤感不就愈益明白了吗?“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悲”什么呢?金圣叹批读此句曰:“言瞥眼吾已杳无踪影,犹如今日之古人杳无踪影。此言只将今日古人身后,譬即日吾身后也。”(《金圣叹批才子古文》第345页,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在王羲之看来,生死有别,本是人之常识,但生的易逝死的不免,那可是古今不变的,今日的快乐眨眼就烟消云散,岂不可悲吗?王瑶先生在《文人与药》一文中曾明确指出:“王羲之是‘雅好服食’的人,《兰亭序》即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可知他对于死的悲观。”(《中古文学史论》第133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

从以上对文本的梳理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王羲之从生命常识的角度不认同生死的一同,但是他在生死面前产生的却是一种无可奈何之状,他为生命的短暂易逝而“痛”而“悲”。他并没有看到生与死的真正境界,即如孔子所谓“朝闻道,夕死可也”,司马迁所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也更没有想到要在有生之年做些实事。表现的思想是悲观无为的,他的生命观基本上是属于老庄思想的。孔繁先生在其《魏晋玄谈》一书中也说到:“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似乎是不赞成老庄齐物思想,其实不然,他不过是由人生寿命有限而发出的一种感慨,所谓‘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恰是老庄对人生的看法。”(《魏晋玄谈》第166页,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钱钟书先生对此也早有论见,他说:“盖羲之薄老庄道德之玄言,而崇张许方术之秘法;其诋一死生,齐彭殇,乃出于修神仙,求长寿妄念虚想,以真贪痴而讥伪清净。”(《管锥编》第三册第1115页,中华书局1996年版)钱先生谓王羲之不赞同老庄道德之玄言(老庄玄言与老庄道家思想是有差别的),同时指出了王羲之的生命态度是“修神仙”、“求长寿”,是“真贪痴”。钱先生在这里告诉我们王羲之是信奉道教的。据《晋书》所载王羲之次子《王凝之传》:“王氏世事张氏五斗米道,凝之弥笃。”“五斗米道”是汉末张陵所创立的一种“贪生的宗教”(范文澜语)。其教义是“仙道贵生,无量度人”,认为“人居天地之间,人人得一生,不得重生……故凡一死,不得复生”。(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一卷第367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它规定信奉者服食养气,佩箓念咒,驱鬼降神,幻想得长生不死之药,即便死也可羽化登仙。我们知道道教不同于道家,前者是宗教,后者为哲学流派,但道教声称老子为其祖师,两者在对人生的看法上无疑是有联系的。正如葛兆光所言:“老庄的人生哲学本来就主张超然世外,追求永恒,自然适意,因而也吻合道教追求长生,提倡守神保精、养气全真的宗旨。”(《道教与中国文化》第155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在我们的《教师用书》中,说一个信奉道教的人的生命观不同于老庄的道家思想,那么,试问他究竟属于哪一家的思想呢?难道是儒家或佛家吗?至于说王羲之还彻底否定了老庄齐生死的观点,也是站不住脚的,至少这“彻底”二字就用过了头。何谓“齐生死”?“齐生死”是庄子在《齐物论》中的说法之一。庄子“齐物”的旨归是什么呢?“齐者,一也,欲合众论而为一也。战国之世,学问不同,更相是非,故庄子以为,不若是非两忘,而归之自然。”(方勇《庄子讲读》第43~51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齐物”(齐生死)即去是非之争而归之自然,目的是让人认识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从而像至人、真人那样“不从于事务,不就利,不避害,不喜求,不缘道,而游乎尘垢之外”(《庄子·齐物论》)。王羲之没有这样的思想吗?看看他在兰亭集会中所写的一首诗吧:

悠悠大象运,轮转无停际。

陶化非吾因,去来非吾制。

宗统竟安在,即顺理自泰。

有心未能悟,适足缠利害。

未若任所遇,逍遥良辰会。

这首诗中所表达的顺任自然、无为守静的思想,不是老庄思想又是什么思想呢?尤其是结尾二句“未若任所遇,逍遥良辰会”,能读得出“有生之年要做些实事”之意吗?

《教师用书》的种种误读,除对文本梳理分析的粗疏肤浅外,还在于缺乏对王羲之其人生活经历、思想行为变化的考察。《晋书·王羲之传》:王羲之出身名门望族,“少有美誉”。他也确曾对士大夫们热衷清谈、不思收复北方的行为有过批评。《世说新语·言语》:“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悠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邻多垒,宜从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耶。’”然而在这偏安自守的社会现状和老庄思想盛行、士大夫以清谈相标举的世风下,王羲之很难做到独立不移,他开始与许多清谈名士相交往,而且过从甚密。从他与僧人支道林的结交故事中就可看出他对玄谈的态度。《世说新语·文学》:“王逸少作会稽初至,支道林在焉。孙兴公谓王曰:‘支道林拔新领异,胸怀所及,乃自佳。卿欲见否?’王本自有一往隽气,殊自轻之。后孙与支共载往王许,王都领域,不与交言。须臾支退,后正值王当行,车已在门。支语王曰:‘君未可去,贫道与君小语。’因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遂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从“不与交言”到“披襟解带,留恋不已”不就能清楚地看到王羲之对老庄玄谈态度的变化吗?王羲之清静无为的思想,其实在其出仕前就已有表现。《晋书·王羲之传》载,殷浩任扬州刺史曾致书王羲之劝他出仕,结果他回信说:“吾素无廊庙志。”据清人鲁一同所编《右军年谱》,永和七年王羲之出任会稽内史,兰亭集会正是他在会稽任内与谢安、孙绰等名士举办的一次清谈盛会,其规模影响之大,超过以往。这次集会时在永和九年,而两年多后即永和十一年,王羲之即率子女在父母墓前立誓,退出官场,“放绝世务”,“与道士徐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名山”(《晋书·王羲之传》)。至晋穆帝升平五年,因长期服散致疾辞世,年59岁。对王羲之人生观的考察,历来意见不一。有论者认为王王羲之的人生观是儒、道、释的混合,还有论者谓王羲之是崇老轻庄的。我们从其诗文以及立身行事来看,顺任自然、无为遁世的老庄道家思想在其思想行为中是占主导地位的。以上两种论见,也不是没有道理,它说明了王羲之思想的复杂性,这也是符合魏晋时代的思潮的,但绝不能把他的“生命观”(其实是人生观)说成不同于老庄道家思想,甚至还是“彻底否定”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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