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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小说的现代阐释
——以《神的孩子全跳舞》为例

2010-08-15董群智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6期
关键词:村上春树文学小说

董群智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1)

村上春树小说的现代阐释
——以《神的孩子全跳舞》为例

董群智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1)

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神的孩子全跳舞》在特定的语境下,借助于身处困境的现代人善也的寻父之旅,倡导用温情和爱心来直面现实,构建美好人性,彰显了作者社会责任意识的增强和不同以往的文学表达。

村上春树;《神的孩子全跳舞》;创作范式;救赎

《神的孩子全跳舞》[1]42-61是日本当下著名作家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发表于1999年。翌年他出版了以这篇小说命名的短篇集子,包括6篇作品,全部以1995年神户大地震为背景。在特定的语境中,单篇作品《神的孩子全跳舞》构建了一个12 000字的文本世界,名叫善也的青年游走其中,他张望虚无的世界,一路追寻救赎路径,彰显了村上春树不同以往的文学表达,一如评论界为之惊呼的:村上春树迎来了转折期。本文拟从小说中的善也和神的身份追问入手,探讨该文本的价值取向及作者创作范式的转变。

在小说中,善也是一个25岁的青年,没有父亲,跟母亲生活在一起,是一家出版社的普通职员。也许是因为“往哪里看都那么呆板沉闷”[1]43,所以才去喝酒并醉得天昏地暗,抑或是由于醉酒才心烦意乱,甚至觉得“现在就这样死了也未尝不可”[1]43,大概二者难以划分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个没有引人注目之处、社会评价不高的年轻人,正如文中善也自己的感觉:无论怎么想自己都是到处可见的普通孩子,或者不如说是“处于比普通稍微往下位置”[1]46的孩子。在校期间,学习成绩勉强过得去,而体育简直提不起来。腿脚慢,走路晃晃悠悠,眼睛近视,手不灵巧。棒球比赛每次出场都十有八九接不住腾空球。队友抱怨,看球的女孩嗤笑。小学毕业之前,每星期跟随母亲参加一次传教活动,然而上初中不久就抛弃了信仰。大学时代交了女朋友,喜欢跳舞,仅此而已。这样的履历显示出他没什么特别之处,很一般,简直像是“无意义的人,在无意义的地方,过着无意义的生活”[2]286。

善也生活没有目标,简直是混日子。对母亲怀有邪念,生活在苦恼之中。多次想要单过,但未能如愿。对父亲是谁,他也一直在寻求答案。总之,善也在努力,期盼自我身份的认同,进而感悟生活的意义。他的精神危机和生活状态与同名小说集中的几个主人公很接近。《UFO飞落钏路》[1]1-21中的小村尽管工作、收入、穿着、待人等方面都还行,妻子评价他温柔、亲切、英俊、潇洒,但妻子还是在地震后5天的星期日离家出走了。留言条上给出的理由是“和你一起生活,就好像同一团空气在一起”,“你身上没有任何足以给我的东西”[1]3。妻子不满意什么呢?或者说小村身上缺少什么呢?文本中探讨说是缺少实质性内容。可什么是实质性内容呢?这也是一个处在危机中的人。《有熨斗的风景》[1]22-41中的三宅和顺子热衷于在海边收集漂流木烧篝火,三宅的妻儿在神户地震灾区,他却毫不关心。他们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空壳。《泰国之旅》[1]62-81中的早月心中有一颗难以化解的“石子”,她期待着梦的到来。《青蛙君救东京》[1]82-104中的片桐只是一个普通的银行职员,为拯救众人不惜拼死一搏。《蜂蜜饼》[1]105-135中的淳平、小夜子也都是平凡的人。这些平凡普通的人应该是生活的大多数,他们的苦恼与追求具有极大的代表性、概括性。他们渴望或等待救赎的心理动机折射出作者社会责任意识的增强。

村上春树1979年步入文坛,《挪威的森林》《寻羊冒险记》《舞!舞!舞!》《奇鸟行状录》等作品的问世及其惊人的销量,为他赢得了极高的文学声誉。他笔下的主人公几乎清一色是渺小的都市生活者,是“游离于社会主流之外的边缘人物”[3]82,就像善也之流,或者说善也秉承了作者一贯的塑造人物的风格。

村上春树作品的中文译者林少华认为,“中国专家学者对村上春树的解读倾向于把村上作品归为后现代主义文学”[4]。北京师范大学王向远也曾表示,“在作品中,作者把一切都‘消解’了……他以貌似的写实,表现出超现实与荒诞,但它与现代主义文学的荒诞又有不同,没有形而上的意义指向,只表现感觉与感受,真假难辨,庄谐并出,不可阐释……体现出后现代主义文学的许多典型特征”[5]。虽然有些论者不赞成这种贴标签式的评价,但村上文学“具有不同于日本现代文学传统的强烈象征意义,它的确标示了新一代作家与现代文学传统间的断裂或转换”[6],这恐怕是大家的共识。村上文学中人物的特性也契合了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主人公从“非英雄”走向“反英雄”的客观存在。其实,“19世纪后半期,小说中的主人公越来越接近‘普通人’,而越来越失去与小说中传统主人公相关的品格”[7],而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反英雄”取代“非英雄”成为不少小说家和剧作家笔下的主人公。借用一位论者的感言,西方现代的文学和艺术那真是“不再崇高的英雄和不再美丽的艺术”[8]。在如此浪潮影响下,村上春树总喜欢写那些“在黑暗中彷徨的灵魂。他仿佛讨厌英雄,他只关心那些不知身在何处,与环境格格不入,总在自我封闭的世界里生活,灵魂深处永远隐藏着不安的躁动灵魂”[9],就像善也。善也的大众面孔和作为神的孩子的身份预设颇值得探究。

小说开始呈现的是善也跟朋友喝酒,醉得天昏地暗、痛苦不堪。他发出了求救声:神哟,求求你,再别让我吃这个苦头了。这是文本中第一次出现“神”。文本中间提到母亲是神的志愿喽啰及她的传教活动等内容,结尾处善也再一次向神呼唤。可以说,神的形象贯穿始终。

这里的神是哪种宗教意义上的,是何方神圣,文本提示得并不十分清楚。是否可以把他视为佛教意义上的神呢?佛教经由中国传入日本后与日本本土宗教神道教融合影响国民的思想与行为,日本人并不认为神与佛不可逾越,相反认为“它们之间没有根本的对立和冲突,这就使佛教与神道逐渐融合,最终出现神佛同体说和本地垂迹说”[10]。这是佛教日本化的主要表现之一。据说“日本人家里都有佛龛”[11]336,尽管供奉的未必都是佛像,这些人也不见得都信佛。村上春树在接受台湾《中国时报》驻日记者洪金珠的访谈时谈到对宗教的态度,他说:“我父亲是一个和尚,他原本是个学校的老师,由于家里世代都是寺庙的住持,后来他也成为家传寺庙住持,我父亲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我则完全没有任何的宗教信仰。”[12]不管村上怎样表明自己什么宗教都不信,但事实至少可以说明他对佛教的了解。他笔下的主人公名为“善也”,这也很容易让人与佛教追求的积德行善、慈悲为怀联系起来。如此说来,这位神就是佛教意义上的吗?

如果把这位神看做是基督教意义上的似乎更有说服力。文本中最有力的证明是田端对善也母亲说的那番话,“那样严格避孕你还是怀上了,而且连续怀了三次。你以为是偶然出错吗?我不那么认为。连续三次的偶然,早已不是偶然了。三恰恰是‘那位’显示的数字。换句话说,大崎,是‘那位’希求你受孕。大崎,那孩子谁的也不是,而是天上‘那位’的孩子”[1]49。这段话传达出的信息与基督教中的道成肉身、耶稣由童贞圣母马利亚所生,没有属人的父子关系很相似。另外,其中提到的数字“三”在基督教中也有独特的含义。虽说不只是天主教、基督教,其实好多宗教都有三位一体说,比如佛教有佛、法、僧三宝,道教有所谓玄、元、始三气等,但考虑到文本的具体语境以及日本社会的宗教情况,把这里的“三”视作基督教意义上的似乎更合理。

在《青蛙君救东京》一文中,村上春树借青蛙君之口有过这样的表述,“陀斯妥耶夫斯基以无限爱心刻画出被上帝抛弃的人。在创造上帝的人被上帝抛弃这种绝对凄惨的自相矛盾中,他发现了人本身的尊贵。在黑暗中同蚯蚓君拼杀时,我忽然想起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白夜》”[1]100-101,文中还提到了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我们知道,这里提到的两位作家以及他们的创作都与基督教有密切的关系,这是否可以成为旁证:村上春树对基督教有一定程度的接受。

基督教传入日本的年代要比中国早得多,“当利玛窦于1582年7月抵达澳门时,日本教会已经进入到其历史上的第一个高峰,拥有上百座教堂和十多万信徒”[13]。及至近现代,基督教在日本也有相当的影响。特别是二战后,随着美国的占领,日本加快了民主化进程。不断增强的经济实力使得国民的国际交往增多乃至频繁,国民对国外各民族的了解日趋深入,对各种文化习俗的接受也不断扩大。欧美各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习俗、流行风尚、价值观念乃至宗教信仰等,都对日本产生了相当的冲击力。尤其是年轻一代,他们的异国视域扩大。村上春树虽有佛教家庭背景,但他对东方各国的兴趣远不及欧美。他上小学时就开始看世界文学全集,高中时大量涉猎英文书籍,大学选择的是以西方戏剧理论和希腊悲剧为主要内容的戏剧专业,成名后长期旅居欧美,这些经历使得他不可避免地以西化的视角来审视、评价事物。虽然没有资料表明他跟基督教的直接联系,但凭着他对欧美的音乐、文学、生活方式的喜爱、接受,他对基督教有相当的认知乃至某种程度的认可是完全可能的。至于说文中的主人公名叫“善也”,似乎贴近了佛教的信仰模式,其实世界各宗教有着大致相同或相近的价值判断和行为规范,仁爱、慈善非佛教独有。

在小说文本中,善也根据母亲关于自己身世的表述认定那位缺耳垂的妇产科医生就是自己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他留心观察,一路尾随,开始了寻父之旅。夜半时分在空无一人的棒球场,仿佛是父亲的男子跟丢了,但善也好像并不太在意。一番追寻,心有所动,“至于那个男子是自己的生父还是神祇,抑或是偶尔同样失去右耳垂的毫不相干的他人,已经怎么都无所谓了”[1]57。给人的感觉,善也渴求的并非是一个有实体的父亲,而是一个启示、一种直面现实的精神力量。夜半寒冷的空气让他清醒了,抑或是那轮明月照亮了世界让他看清了自己,于是他跳起舞来,“身体暖和过来,作为生命体器官的感觉失而复得。意识到时,头痛几乎完全消失了”[1]58。跳舞时他觉得似乎有人从哪里注视自己,自己置身于某人的视野之内,但他不介意,表白似的说,“神的孩子全跳舞”[1]59。他跳了很久,跳得出了汗。善也的舞动“不是《舞舞舞吧》那对抗被虚无吞噬之舞,善也的舞也不是《跳舞的小矮人》那迷得人幸福快乐之舞。善也的舞毋宁说是在黑暗的心灵、暗黑的地下力量前展示的安适之舞。他不是在虚无面前挣扎,他是在虚无之中建立自己的节奏”[14]117。善也得到了救赎,获得了新生。正如他母亲因为有了神而得救,田端由于神的引导度过了此生,善也因为对“父神”的追寻检视内心找回了自己。现在他有勇气面对自己对母亲的欲望,像田端一样,他也对她有过性的渴求,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再也不可能目睹它了”[1]57。此情此景中,善也“蓦然想到自己脚下大地的深处。那里有冥冥黑暗的不吉利的低吼,有人所不知的运载欲望的暗流,有黏糊糊滑溜溜的巨虫的蠕动,有将都市变为堆堆瓦砾的地震之源”[1]59。这种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清醒体察,既昭示了善也的精神提升,也彰显了村上春树与此前不同的文学表达。

善也大学时代的女朋友称他为“青蛙君”,而在同名小说集中那个救东京的青蛙君似乎可以理解为前者的精神接力者。虽然渺小、普通,一如青蛙,但大家都是神的孩子,有责任有义务按照各自的生命节奏舞动起来。“蜂蜜饼”的故事当是作者试图提供的另一个生命的出口,那份温情和爱心“可以使遭受重创的、滴血的心获得再生”[15]。正如一位论者指出的,这本以神户大地震为背景的小说集是“村上春树创作新方向的展示:他不再只去描写失去的东西,还不断去写以为失去但并没有失去的东西、不变的东西以及重新再获得的东西”[14]119。而此前的他是一个“始终刻意同社会现实保持距离、与历史语境不相干涉的作家”[16],大江健三郎曾就此表示过意愿,“希望村上君在其作品中能够突破自闭式个体的失落、孤独、空虚和惆怅等颓废情绪的图谱,赋予作品中的人物以更多的社会意义”[3]81。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来,日本文坛有不少作家“一味追求自我内心的非现实的东西,小说也就愈发缺乏社会意识和批判精神了”[2]292。其实村上春树的创作倒是一直贯穿着悲悯意识和救赎愿望,只是此前的作品关注的焦点多是个人的生活体验。而这次村上春树对神户大地震和东京地铁毒气袭击事件的关注、采访报道,使他“明显有了参与时代的感觉”[17],也是在这个过程中,他逐渐认识到自己应该成为一个与社会疾患作斗争的作家并号召大家行动起来,“我认为政府应该尽快集合起各领域的专家组成一个公正而又开放的委员会,以深入调查地铁毒气袭击事件,厘清隐蔽的事实,对相关的系统做出全面的修正”[18]254。这意味着村上春树不仅是执著于在无意义中寻觅意义的后现代的或“小资情调”的另类作家,而且是敢于追问社会和历史事件重大意义的严肃作家,看到这一点,可以避免对其人其文的偏见和误读。

心灵的叩问与救赎是村上春树文学的本质特征,善也在寒夜的独自舞蹈既包含着卸下心灵重负的轻松自在,也潜藏着一丝担忧。如果把这暗夜看做是善也的心灵世界,他能否真正从藏匿着恶的世界走向光明的新天地;倘若视为善也的一个梦,梦醒时分他是否会拥有一个真正美好的明天,文本没有明确的说法。小说结尾,善也听到远处传来救护车低微的呼啸。我们不禁要问,是谁需要救护。是你?是我?是他?大概都不是,也许都是。还有一个问题,谁来救护需要救护的人?善也对神的一声呼唤也许已经提供了问题的答案。村上春树说过,“我写的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是些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中寻找正确的生存方式的人”[18]251。既然善也已经意识到,“我们的心不是石头。石头也迟早会粉身碎骨,面目全非。但心不会崩毁”[1]61,那么希望就在,他就能够找到正确的生存方式,就能够像救东京的青蛙君那样赢得无梦的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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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313.07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1-9476(2010)06-0066-03

2010-05-18;

2010-06-18

董群智(1964-),女,河南信阳人,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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