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边城》的地方色彩
2010-08-15兰永平
兰永平
(遵义四中,贵州遵义563000)
上世纪,乡土小说斑斓多姿、异彩纷呈。鲁迅、沈从文、赵树理、孙犁、路遥、贾平凹等,无疑是名副其实的乡土小说大家,他们创作出了一部部优秀的乡土小说。其中,沈从文的作品带有湘黔边境少数民族地区的风物人情,乡土小说的地方色彩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最鲜明、最动人、最酣畅淋漓的展示。他的《边城》,无疑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乡土小说中一颗璀璨的明珠。
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以实践周作人和闻一多二十年代初的号召为目标,这一点值得注意。文学应该表达地方色彩,或者说在适当的地理和文化环境中描写生活。[1]《边城》正是实践这一目标的代表作,它带着厚重的地方色彩,蕴藏着作者浓浓的乡情。沈从文是一位至情至性的作家,他把创作看成是自我生命意识的自由表现。他的成长经历铸就了其“理想主义”的文学价值取向,其中,“唯美、唯情、唯天命”占据着核心地位。这是《边城》诞生的生命基石!另一方面,《边城》不仅是沈从文“理想主义”价值取向的最好诠释,而且也把他“唯美、唯情、唯天命”的价值取向推向了一个新的美学高峰。
沈从文在所创造的“边城”世界里,寄托着个人美好的社会理想,他以饱含人性美、人情美的笔墨把“边城”描绘成一个理想化的世界。
一、传统的重要节日
《边城》中写到边城“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是端午、中秋和过年”。其中详尽介绍了端午节。让我们先来欣赏茶峒端午节的盛况吧:“端午节,当地妇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额角上用雄黄酒蘸酒画了个王字”。“全茶峒人”在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就吃了午饭,倒锁了门,全家出城到河边看划船。“船只的形式,与平常木船大不相同,形体一律又长又狭,两头高高翘起,船身挥着朱红色的长线”,“每只船可坐十二个到十八个桨手,一个带头的,一个鼓手,一个锣手”。桨手“头上缠着红布包头,手上拿着两只小令旗,左右挥动,指挥船只的进退”;“擂鼓打锣的”,则为“划桨水手调理下桨节拍”。胜者,则可以领赏到“一匹红,一块小银牌,不拘缠挂到船上某一个人头上去”。这时候,“好事的军人,且当每次某一只船胜利时,必在水边放些表示胜利庆祝的五百响鞭炮”。紧张激烈的赛船过后,“城中的戍军长官,为了与民同乐”,“便把三十只绿头鸭长颈大雄鸭,颈脖上缚了红布条子,放入水中”,让那些善于泅水的军民下水捉鸭子,谁捉到鸭子,谁就是鸭子的主人。读过《边城》,无不为其热闹的端午节气氛所感染。沈从文本人谈到楚国左徒屈原曾在沅河上旅行,并描写了纪念屈原的当地龙船界的场面,沈从文的作品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为湘西和当地民族保留了楚代的历史和文化传统。这样,让我们在领略茶峒激烈热闹的赛船比赛之时,似乎还可以隐约见到远古楚文化的影子,似乎还有对古代先人屈原的一丝丝缅怀之情。
二、浪漫淳朴的爱情
沈从文是用写作来改变人们对男女之间关系的传统态度的中国新知识分子之一,他赞扬苗族人或边远地区民间的浪漫的不受拘束的爱。《边城》中写道:“由于民情的淳朴,身当其事的不觉得如何下流可耻,旁观者也就从不用读书人的观念,加以指责与轻视。”从苗族文化的角度来看,当地的舆论并不非常强调妇女的贞洁。[1]文中的顺顺,娶的老婆就是一个小寡妇。翠翠的母亲,“五年前同一个茶峒军人,很秘密的背着那忠厚的爸爸发生了暧昧关系”,“有了小孩子”。这桩风流韵事,在当地人的眼中并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而是被当作迷人的回忆。在中华古老文明中,男女关系一直是比较隐讳的,而苗族的男女青年在工作和社会活动中则自由交往。在贵州,苗族男女两相恋慕的情歌叫作“马郎歌”;男女公开自由社交活动的草场,叫做“马郎坡”;青年男女在这里的活动叫做“摇马郎”。他们在“马郎坡”谈情说爱,双方情投意合了,就可以谈婚论嫁,父母无权干涉。在湘西,唱歌也一样是苗族青年男女相恋的手段。虽然没有“马郎坡”,但他们在赶场、集会,或者在春天干农活的时候,都可用美丽而富于情感的歌声,互相表示爱慕,逐渐靠近,建立感情,以后便约会;双方了解后,便互相交赠纪念品,请媒人征求父母的意见。[2]可以说,沈从文的较自由的性爱观念是湘西的遗传特征。沈从文的苗族恋爱故事很能打动读者,是因为他把这些故事作为对爱的力量和原始活力的赞美来理解和欣赏。他较少受束缚的恋爱婚姻观,与小时候生长的环境有着必然的联系。《边城》就是一个爱情故事,即使有着淡淡的悲剧色彩,但至少为我们抹上了一层浪漫色彩。
《边城》第七节中,天保过溪时,同老船夫谈话,“这心直口快的青年人”,第一句话就说:
“老伯伯,倪翠翠长得真标志,像个观音样子。再过两年,若我有闲空能留在茶峒照料事情,不必像老鸦到处飞,我一定每夜到这溪边来为翠翠唱歌。”天保直截了当地对老船夫讲明,他想取翠翠为妻子。这种大胆的直白,说得极其自然。而老船夫“用微笑奖励这种自白”。在第九节中,天保的弟弟傩送也当这老船夫的面“口气同他哥哥一样”“爽快”地称赞翠翠“像个大人了,长得很好看”。茶峒的爱情婚姻观的大胆自由,在这里我们可以窥见一斑。浪漫的故事还在后头。老船夫说:
“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走法。大老走的是车路,应当由大老爹爹做主,请了媒人来正正经经同我说。走的是马路,应当自己作主,站在渡口溪高崖上,为翠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
我们仔细读作品就会知道,老船夫虽然在潜意识里赞成走车路,但是后来大老托人送来彩礼,但老船夫还是让翠翠自己决定取舍,这是当地的风俗。翠翠在爱情婚姻上是自由的,幸福就在她的选择之下。当老船夫意识到孙女为这桩亲事感到不快后,媒人再次登门造访时,他就不再支持。这样,实际上他给青年留下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走马路”,用少数民族的求爱方式:在远处的山上为心仪的翠翠唱“三年六个月”,以自己的歌声来赢得翠翠的爱情。翠翠的父亲是“当地唱歌的第一好手,能用各种比喻解释爱与憎的结子。”这位军人以他的歌喉,赢得了自己爱人的心。翠翠的母亲“也爱唱歌”,她同翠翠的父亲在未认识以前在白日里对歌,一个在半山竹篁里砍竹子,一个在溪面渡船上拉船。当然,这只是《边城》中人的一个浪漫回忆。不过,浪漫的歌声在一个月圆之夜由傩送唱响了。伴着翠翠那甜美的梦,傩送那美妙的歌声响了一个晚上。翠翠“在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的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去做什么呢?摘虎耳草!”茶峒的歌谣色彩浪漫,动人心弦。傩送不愧是一个漂亮的苗族歌手。翠翠也爱唱歌,“歌声”极“柔和”,“快乐中又微带忧郁”。翠翠还爱吹芦管,时常和爷爷一起配合,一个唱歌,一个“伴奏”。这浪漫的爱情,也许除了在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茶峒,并不多见。沈从文曾研究过《楚辞》和情歌在求爱方面的作用,富有想象地把湘西地方风俗与古代联系起来。在《边城》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方面的痕迹。这,更为作品增添了一层古朴的色彩。
三、传奇的地方尚武主义
沈从文童年时代的湘西,是一个非常崇尚“武功”的地方。在1915年,湘西小小的凤凰城就一下子冒出四个军事学校。“湘西山地少,民生多艰,当兵吃粮,不仅成了人们谋生的手段,更成为一条走出山地光耀门厅的途径”。艰苦的自然环境,历史上屡遭统治阶级剿杀的惨痛教训,养成了山民们一种强悍的本性。吃粮当兵,奋勇杀敌,乃成为男子汉有出息的一种标志。本地武人,“随同曾国荃打入南京城的就出了四个提督门”。“从日本士官学校出来的朱湘溪,还作过蔡锷的参谋长,至于出身保定军官团的,就有一大堆。后来在国民党的军队中,凤凰籍的将军就有30多位。本地的光荣原本是有无数男子汉的流血拼杀得来的”。[3]沈从文的祖父沈宏富,“升至副将,加总兵衔,受云南昭通镇守使”;沈从文的父亲也一心想当将军。就是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下,1916年,沈从文出现在军官团的操场上;14岁多,他就成了一名孩子兵;以后在军队中“呆”了好几年。在沈从文的思想里,“地方尚武主义”一定根深蒂固。在《边城》中,就可以捕捉到很多影子。茶峒的船总顺顺,原先是辛亥革命军中的一员步兵,后来成了茶峒的码头主管人,他的儿子继承了父亲的家业,但是当地的“风气”为他们的教育立下了教规。为了“训练他们的人格”,顺顺把他的儿子送出去当普通运输工。他们“背纤时打头纤二纤”,“荡桨时选最重的一把”,并且作为搬运工穿着草鞋翻过四川的雪山。“且佩了短刀,遇不得已必须动手,便霍的把刀抽出,站到空阔处去,等候对面的一个,接着就同这个人用肉搏来解决。”他们知道“用刀保护身体和荣誉”。在当地当时,还用刀来解决“爱情的纠葛”。当天保和傩送知道彼此都爱上了翠翠时,有这样一段文字:“兄弟两人在这方面是不至于动刀的”。从这里,我们可以联系少数民族的有关习俗推测到,当地有这样的习俗:如果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他们可以通过决斗来决定爱情的胜负。在作品中,沈从文委婉地写到了一种“粗野的生活方式”。而正是这“粗野的生活方式”,为湘西茶峒的尚武主义蒙上了一层特别的面纱,充满传奇色彩。
四、浓厚的地方宗教色彩
沈从文“理想主义”中“唯天命”的价值取向,深深地烙在了《边城》中有关的“宗教”的图景上。正因为作家根深蒂固的“唯天命”的价值取向,使得《边城》的宗教色彩异常浓厚。
虽然茶峒人“崇尚武功”,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宗教信仰。湘西苗人把“一切不寻常的征兆以及各种各样的疾病”认为是“由精灵直接插手造成的”,他们对“鬼魂的存在十分敏感”。比如说,苗族人听到敲门声,但发现无人敲门,便知道这是村里的守护树神在作祟,要上点贡品,否则将会招惹麻烦。[4]在沈从文的《神巫之爱》中提到,年终的节庆邀请巫师在野外“作傩”。湘西的地方宗教中,傩公、傩母与天往往占有重要的地位。在《边城》中,沈从文谈到了天保和傩送兄弟名称的由来:天保,意指上天保佑的,在这里我们不妨把他理解为是“天王”保佑之意;傩送,的名字就不难理解了,顾名思义,是傩神送来的,“至于傩神送来的,照当地习气,人便不能稍加轻视了”。当地人认为傩神要比“天”更加灵验,天保的夭折也与此响应。傩送在作品中,的确是经过美化的。“傩送美丽得很,茶峒人家拙于赞扬美丽,只知道为他取出一个诨名为岳云。”因为他是作为神的造物来塑造的。在端午划船的时候,参加划船的小伙子,也不忘“带了香烛、鞭炮,同一个用生牛皮蒙好绘有朱红太极图的高脚鼓”,“烧了香烛”“燃着鞭炮”后,才开始赛船。在《边城》第八节中,翠翠待“过渡人走了”,就“在船上又轻轻地哼着巫师十二月里为人还愿迎神的歌”,什么“你大仙、你大神”的;唱完歌之后,她还“想起秋末酬神还愿时天平中的火燎同鼓角。”在这里,沈从文并没有更多对巫师祭祀神灵以及人们酬神的隆重场面进行大势渲染,但了解沈从文故乡习俗的读者,从中似乎也能隐隐约约感受到“神人”同乐的愉悦场景。老船夫死后,“住在城中的老道士,还带了许多法器,一件旧麻布道袍,并提了一只大公鸡,来尽义务办理念经起水诸事”。在《边城》第二十节中,还有一段文字描写了道士做“绕棺仪式”,老马兵“为大家唱丧堂歌”。苗人认为人有“灵魂”附身,也许他们这样做是为逝去的老船夫超度“灵魂”吧。我国西南许多少数民族盛行释梦,在《边城》中还依稀可以找到其踪影。第十四节中,翠翠洗了脸,便把“早上说梦的忌讳”除去,这样她爷爷便可以替她解释潜意识中的梦了。
以上诸多方面,共同构成《边城》那幅带着厚重的地方色彩的迷人画卷。这幅画卷之所以如此迷人,是因为它不仅充满了神奇的地方色彩,而且在这画卷的底层,还有一层特殊的“底色”,那就是蕴藏的作者对故乡浓浓的深情。
在湘西边境,有作家童年的喜怒哀乐。沈从文一直以“乡下人”著称于文坛,在一大批杰出的乡土作家群中,他不愧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作品也以“乡土”著称于世。他说:“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在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中人截然不同!”[5]沈从文诞生于靠近湘、川、黔三省边界的一个小山城——湖南凤凰县。尽管当时的沈家是当地的一个颇有名望的门第,然而,沈从文童年时代度过的却是“顽童生涯”。他从小就把这小小山城里的“经济活动、人事活动、自然活动”,乃至“各种声音、颜色、气味,万江百物的动与静”当成是他看不完也学不完的“大书”。他在逃学的过程中,一切山里野孩子的品性与技能都学到了。这样一种乡下孩子的童年生活,得天然之灵气,自然不能与在私塾里念“四书五经”相比,那简直是天堂和地狱的关系。这种蕴含着浓郁乡情的童年生活,对沈从文起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后来他投身行伍,更是在沅河一带的山水、船夫、木船中度过了一些特殊的时光。再后来,他来到大都市北京,那种“乡下人”所特有的气质,仍然影响着他的一言一行。不管他是“窄而霉小斋”的上进青年,还是身在异乡的大作家、名校的教授,他都对都市的繁华有一种格格不入之感。他时时回忆起湘西故土的温暖,对他来说,故土已经深入骨髓。[6]还有什么比《边城》更能表达作者的思乡之情的呢!沈从文对故乡的爱,化在对老船夫、翠翠、顺顺等着一系列“善”人的塑造之上,化在对湘西茶峒的迷人自然风光的传神描绘之上,化在对当地习俗的赞美、向往之上。作者那浓浓的乡情,溶化在《边城》的字字句句中,需要我们细细咀嚼,细细玩味。
“人生是短暂的,艺术则长存”。沈从文先生虽已离我们远去,但闪烁着他那“理想主义”(“唯美、唯情、唯天命”的价值取向)光芒的“乡土小说”《边城》,以及《边城》中所描绘的湘西少数民族地区的风物人情,还有作者对故土的那种深挚的爱,对真、善、美的执著追求精神,却永远留在了我们的心中。
[1] [美]金介甫.沈从文笔下的中国社会与文化[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
[2] 马少侨.清代苗民起义[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56.
[3] 王保生.沈从文评传[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5.
[4] 凌纯声,芮逸夫.湘西苗族调查报告[M].北京:商务印书馆,1947.
[5] 沈从文.从文小说习作选[M].上海:良友图书出版社,1990.
[6] 凌宇.沈从文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