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三千”与“只选一瓢”
——论金庸矛盾的女性观
2010-08-15刘隽欣
刘隽欣
(华南农业大学人文与法学学院,广东广州510642)
“弱水三千”与“只选一瓢”
——论金庸矛盾的女性观
刘隽欣
(华南农业大学人文与法学学院,广东广州510642)
金庸作为一代武侠大师,是当代武侠小说的代表,金庸小说中不但暗含有现代新型的女性观,即女子与男子社会地位的平等,男女双方感情上的平等,对传统婚姻观的颠覆。同时也呈现出其无法摆脱的传统女性观,如“弱水三千”的爱情模式,“只选一瓢”的选择标准,惟情至上的生死相许等。因此,我们可以得出金庸小说深受读者喜爱的原因正是源于这种现代女性观与传统女性观的矛盾。
金庸小说;现代新型女性观;传统女性观;矛盾
自古以来,大凡文学,都离不开对女性的描写,但大都只是文学中的点缀,直至《金瓶梅》和《红楼梦》的出现,女性才真正走上文学的舞台。然而,《金瓶梅》和《红楼梦》中的女子只是男子和大家族的附庸,《聊斋志异》中虽有有情有义的女子,但都是狐仙鬼怪。而在金庸小说中大量地描写女性,并对她们施以浓墨重彩,女性们已不再是配角,不再是故事的点缀,而是一群敢爱敢恨、敢作敢当的巾帼,她们有着现代新型女性的特质,又隐隐透着无法摆脱的传统女子的命运。从她们的命运、思想和行为我们可以窥见金庸矛盾的女性观。
一、现代新型女性观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受西方女权运动的影响,女性意识觉醒,给金庸的小说创作带来了新的思考方式,他以人文意识赋予了女性与男性平等的社会环境和心理状态,使女性无论在社会地位,还是爱情婚姻都有颠覆性的改变。尽管金庸武侠小说的背景均是封建礼教气味甚浓的古代社会,但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并不是道德说教,而是一幅合理张扬人真本生命的平等世界,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对传统女性观的批判。
1.社会地位的平等。金庸武侠小说的大背景是中国的古代,在这个男尊女卑,女子常处深闺,终日与琴棋书画、针线刺绣相伴的时代,金庸小说中的女性冲破了家庭的樊篱,摆脱了家长的束缚,赋予女性与男性相对平等的社会环境和机遇,允许女性可以练习武艺、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与男性平等论交,甚至成就与男性相媲美的伟业,如黄蓉执掌江湖第一大帮丐帮(《射雕英雄传》),独臂神尼自立门户(《碧血剑》)等等,虽然她们在闯荡江湖时曾遭小说中的男性嘲笑,但也仅限于对其初出茅庐、经验不丰、武艺不精的嘲讽,而不会在性别上做文章,随着她们经验渐丰、武艺渐强、助人愈多,嘲笑之人也逐渐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则是敬佩之情。要做到地位上的平等,首先要做到心理上的平等,那么这些女性常常就是所谓“离经叛道”的女子,小说中常被称为“小妖女”或“小魔女”,有古灵精怪的“东邪”黄药师之女黄蓉(《射雕英雄传》),有与武林人士为敌的一国之公主赵敏(《倚天屠龙记》),有魔教“圣姑”任盈盈(《笑傲江湖》)等,她们之“妖”是叛逆封建传统之道,在心理上摒除不平等,这样才能不顾世俗眼光,在与男主人公共同闯荡江湖的过程中日久生情,结为神仙眷侣。
2.爱情观念的平等。中国传统的婚姻制度是“一夫多妻”制,女性是男性的附庸,但金庸用现代意识对其进行了改造,强调男女双方感情上的平等。在金庸小说的爱情故事中,男女主角的感情具有专一性和排他性。郭靖心许黄蓉而弃华筝(《射雕英雄传》),杨过苦恋小龙女(《神雕侠侣》),乔峰至死也无法忘记已死的阿朱(《天龙八部》)等。实际上,在“一夫多妻”的中国古代社会,“多角恋”(仅限于一男多女模式)的结局往往是“照单全收”,这不仅解决了叙事的难题,又“皆大欢喜”,还符合历史真实。但金庸在其所有作品中(《鹿鼎记》除外),侠骨柔情、至情至性的男主人公们都超越了这种历史真实,坚持情感的忠贞不渝和一一对应的爱情模式,避免了落入“贤妻美妾”的俗套。凑巧的是,《天龙八部》中的男主人公段誉的养父段正淳偏偏感情泛滥,处处留情,而且在和每一个女人相处的时候都对这个女人全身心的投入,可谓在特定的时段对特定的女人“用情专一”。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刀白凤、王阿罗、康敏等,“一夫多妻”的模式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然而,其子段誉虽因其俊俏外表和纯情性格得到了许多女性的青睐,但他并没有走养父的老路,在众多美女钟情于他的情况下,对“神仙姐姐”王语嫣情有独钟。这恰恰体现了现代人的爱情平等观念对先人封建传统的批判、斗争与颠覆。
3.对传统婚姻观的颠覆。在封建社会中,男女双方建立婚姻的基础乃“门当户对”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金庸的小说完全颠覆了这些传统,完全讲求自由恋爱和两情相悦的结合。公主赵敏走下了尊贵的神坛,无视“门当户对”,勇于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倚天屠龙记》);平民女子木婉清无视身份的低微,敢于追求王孙公子段誉(《天龙八部》)等等。小说中的贵族女子和平民女性都有着超前的思想,完全摆脱了现代人尚不能忽视的门户观念,大胆追求自身的幸福,这是金庸女性观、婚姻观的进步性所在。郭靖与华筝本有父母之命(《射雕英雄传》),纪晓芙和武当殷六侠本有媒妁之言(《倚天屠龙记》),但当他们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这些封建传统则都被抛诸脑后、至死不渝,最终成就一段段的武林佳话。不过,这种对传统的颠覆尚未彻底,它必须处于特定的背景——武林社会,这也是金庸小说里没有涉及太多的名门望族内部婚姻的缘故,即使是名门望族之后,也要他们进入武林社会,染上武林的习气,才可进行抗争。可见,武林社会是金庸为冲破传统婚姻观美好愿望建立的一个平台。
二、无法摆脱的传统女性观
李玲在她的《想象女性——男权视角下的女性形象》中认为:“男性作家创作中的女性形象表达的首先是男性对女性世界的想象和男性对女性世界的价值判断,同时也可能以性别面具的方式曲折地传达着男性对自我性别的确认、反思、期待。”金庸在塑造众多的女性形象时,也未能超越这一男性叙事的樊篱,呈现其无法摆脱的传统女性观,以及男性话语特征下对女性形象的期待。
1.“弱水三千”的爱情模式。前面提到金庸崇尚爱情的平等,男子只会钟情于某一位女子,但在他的小说中却一贯出现的是“一男多女”的爱情模式。张无忌有周芷若、赵敏、小昭和殷离的倾心(《倚天屠龙记》);陈家洛有霍青桐、香香公主的青睐(《书剑恩仇录》);乔峰有阿朱和阿紫两姐妹的生死相随(《天龙八部》);就连郭靖这样貌不惊人、不懂得风花雪月的男子尚且有黄蓉、华筝和程瑶珈的倾慕,更别提翩翩少年段誉有木婉清、钟灵、王语嫣的钟爱和杨过有小龙女、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郭襄、郭芙的仰慕了。这种众星捧月的“一男多女”爱情模式暗合了封建传统的“一夫多妻”制,实际上是“一夫多妻”制的纯情化的表现。然而,在男主人公有众多追求者,的背后,众多世间罕见的美女身边却异常冷清。她们身旁要么是没有追求者,如任盈盈、赵敏、王语嫣等;要么就是追求者都不入流,如黄蓉之欧阳克、周芷若之宋青书、仪琳之田伯光等,他们无论是品行还是才能都与男主人公相差甚远,不能构成任何威胁,甚至能够作为反面比较,更凸显男主人公形象的高大,更坚定女性们深爱男主人公的决心。
2.“只选一瓢”的选择标准。金庸在“一男多女”的爱情模式中矛盾地选择了“一对一”的结局,那么男主人公必定要作出艰难的选择,他们的选择标准隐隐蕴含着传统的女性观。第一,以容貌为前提的一见钟情式。自古以来,有“郎才女貌”、“女为悦己者容”,女性的容貌是其能否获得幸福爱情、美满婚姻的绝对条件,这是封建男权思想的表现,含有女性作为附属品的陈腐意味。纵览金庸笔下众多的女性人物,都被赋予了非凡人所能及的美貌,她们的容颜、神态、肤质以精致、华美的辞藻被修饰描绘,香香公主、王语嫣、任盈盈、苗若兰、小龙女等无一不是拥有绝色的姿容,这也是她们赢得男主人公爱情的最主要因素。金庸在登上华山绝顶时曾说过,他最向往的爱情是一见钟情且一生相守,这在他的小说中均有体现,而男子对于女子的一见钟情绝大多数是建立在女子容貌的基础上的。但凡男子与女子初见,作者都会从男性视角来描写女子的容貌,如郭靖初见女装的黄蓉时觉得她“容色绝丽,不可逼视”(《射雕英雄传》),张无忌初见赵敏时也是“十分美丽之中,带着三分英气,雍容华贵,不敢逼视”(《倚天屠龙记》)。然而金庸绝大部分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要想得到男主人公的爱情仅仅拥有美貌还不够,她们还要是书中的第一绝色美女。纵使华筝拥有异域风情且与郭靖青梅竹马,木婉清婉清丽脱俗且与段誉几番出生入死,郭襄天真烂漫又深受杨过喜爱,但她们在书中都不是最美的,因此她们注定只能成为别人生命中的点缀。《飞狐外传》的程灵素是金庸笔下罕见的丑女,但她的命运却偏偏不能成为例外。她“身材矮小,双肩如削,头发稀疏,肌肤枯黄,脸有菜色”,小小年纪,不见一点青春气息。胡斐的厚道,让程灵素暗暗地爱上了他。她爱得坚贞,处处帮胡斐忙,还舍身救了胡斐。可惜丑女的容貌,已注定了她的悲剧命运。胡斐受尽她的恩惠,对她只是感激不尽,从未产生一丝爱意,程灵素眼睁睁地看着胡斐苦恋袁紫衣,心中痛苦万分,表面上还要不露声色,更难能可贵的是,她至死也没有怨恨胡斐,临终前为了不让胡斐内疚,居然找了一个理由,让心上人快乐地活在世上。第二,以柔弱为特征的以柔克刚型。男主人公选择爱情的标准除了容貌标准外,还不得不提柔弱女子与女强人之间的斗争,小说中若无柔弱女子便罢,倘若有,柔弱女子通常都是赢家。《书剑恩仇录》的霍青桐外刚内柔,智勇双全,与陈家洛志同道合,堪称古今绝配、金童玉女。但女强人的爱情命运,自古多难。霍青桐岂能例外!她心中爱着年少英俊的陈家洛,却不敢吐露心事,只把千缕情思锁在心中,自己折磨自己。当陈家洛爱上她那位单纯美丽的妹妹时,霍青桐只能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把陈家洛的掩饰之辞信以为真。陈家洛对霍青桐的内心秘密,不是不知道,只是知道了却装糊涂。他曾经扪心自问:“难道我心底深处,是不喜欢她太能干么……陈家洛,你胸襟竟是这般小么?”一个男人自知才能不如女子,他往往对那个爱他的女子只有感激的情份而不是想娶她为妻。陈家洛也犯了这种男人的通病。《侠客行》中的梅芳姑与闵柔都对大侠石清痴心一片,石清最终选择了平凡的闵师妹。二十年后,面对梅芳姑的质问,石清坦言:无论是相貌还是文学、武艺、针线、烹饪,“你样样都比我闵师妹强,不但比她强,比我也强。我和你在一起,自惭形秽,配不上你”。在石清武功卓绝、胸怀广阔的大侠内心却隐藏着被杰出女性挑战权威甚至被僭越的晦暗自卑心理。一句“我和你在一起,自惭形秽,配不上你”,就把女强人拒之千里之外,也为他不选择痴情而优秀的梅芳姑做了完美的解释,更揭露了自古男权主义下男性难以接受女性比自己优秀的普遍心理。
3.唯情至上的生死相许。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当爱情出现在男性叙事中的时候,承担的意义成了消灭人性的忘我牺牲,并渗透着女性对男性无条件的忠诚、无私奉献的封建女性典范。金庸笔下的女子们,无论是身份高贵的公主(如香香公主、赵敏、华筝等),是深闺中的少女(如苗若兰、王语嫣等),还是萍踪江湖的女侠(如黄蓉、郭襄、霍青桐等),甚至是心狠手辣的李莫愁、能够呼风唤雨的李秋水、天山童姥,只要是身为女子,都体现了一个特点:将爱情进行到底。在她们的生命里,爱情是生命的核心,是生命的意义,是人生唯一的目标。男主人公在众多的女性中作出选择之后,所有默默守候男主人公的女性的命运也随之定格,可分为三类:第一,“嫁鸡随鸡”型。唯一幸运的女性获得了男主人公的爱情,那么她的下半辈子就与该男子生死相连,再也不分开。与被男主人公选择一样,她们对于自己下半辈子的生活既没有选择权,也没有决定权,而是坚定地、甚至有点盲目地跟随自己的夫君,抛弃自己的青春梦想,或本能拥有的荣华富贵,帮助他们做想做的事。她们这样盲目得甚至有点失去了自我,然而却无一感到后悔,因为她们深信“嫁鸡随鸡”的传统观念,只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第二,为情所困型。除了幸运女主人公,其他美貌而优秀的女性则惨遭“落选”的厄运,然而,她们并没有因为“落选”而得到解脱,悲惨命运并没有随“落选”而终结,“落选”只是开端,她们为情而生、为情而死、为情所困,以“处女情结”、“从一而终”的观念和心态保持着女性形象的“纯洁”,体现金庸对从一而终的女性道德的由衷赞美。第三,因爱生恨型。还有一小部分得不到爱的女性则走向了极端,因爱生恨,成为令人痛恨的女魔头。她们之“恶”都是由于环境影响或是身受常人无法忍受的苦难而造成的,虽然她们的结局免不了众叛亲离甚至惨死,但金庸在小说中痛斥她们同时,字里行间均对其表示同情,令读者也对其产生怜悯之心。值得一提的是“生死相许”的反面是背叛。背叛,在金庸看来,意味着不再纯洁,是不符合封建传统的男权思想的,是金庸所不耻的,所以,对于背叛了男主人公的女性,无论是出于其主观意愿,还是无意造成,最终将遭遇厄运。但金庸也并非是非不分,她们的厄运会视其背叛的轻重而有所不同。对于主观意愿上的背叛,如岳灵珊在感情上背叛了令狐冲,移情别恋爱上林平之,虽爱得深、爱得切,也还是落得被丈夫冷落进而被杀的极其悲惨的结局;而对于无意造成的背叛,如华筝无意间导致郭靖之母李萍的自杀,则只是获得了失去心爱的人的结果。
三、现代女性观与传统女性观的矛盾
综观金庸在小说中表现的女性观,其现代新型女性观是显而易见的,而无法摆脱的传统女性观则带有一定的隐秘性。
现代新型女性观与传统女性观在某些方面是相互矛盾的,如现代女性观赋予了女性与男性平等的独立社会地位,传统女性观中的女性在婚后“嫁鸡随鸡”的附庸意味,以及“落选”女性仍是男主人公情感的附属品;现代女性观中男子须钟情于一位女子的爱情的平等与传统女性观中的“一男多女”的爱情模式(实为“一夫多妻”制的纯情化的表现)也是相互对立的;有的传统女性观如容貌、才能必须不如男子的选择标准等并没有受到金庸的批判。
金庸在小说创作中无时无刻不在竭尽所能摆脱、批判传统女性观,颂扬现代女性观。与此同时,由于几千年来的传统文化影响和身为男子的男性视觉,使他不自觉地透露出传统的女性观。他在小说里表现出来的女性观就是这样相互矛盾的产物,也是当时人们处于观念巨变时代的矛盾心理的真实写照,反映了当时人们的心声,符合了读者们的阅读期待视野。这也是金庸的武侠小说能够在观念巨变的时代屹立于武侠小说之林,深受读者喜爱、经久不衰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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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敬燕]
I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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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6701(2010)06-0114-03
2010-10-25
刘隽欣(1988-),女,广东广州人,华南农业大学人文与法学学院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