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时间、空间视界中的当代诗学
——以张默诗歌为例*
2010-08-15孙基林
孙基林
(山东大学威海现代诗歌研究中心,山东威海 264209)
一种时间、空间视界中的当代诗学
——以张默诗歌为例*
孙基林
(山东大学威海现代诗歌研究中心,山东威海 264209)
时间与空间,作为人类及个体生命必然的存在形式,虽然在众多作家或诗人的文本中都会有所触及,但因不同的人生经验与思考,却会呈现各不相同的时空意识形态。读台湾前行代诗人张默的诗,你能明显地感受到他对时空缱绻不已的诗性情怀和现代意识。这不仅因为他的诗歌话语中出现了那么多关乎时间和空间的语词,而且他还分别以小诗和长诗的形式,一方面记录下日常生活中时间与空间的点点印痕,一方面又以大开大阖的笔触、气度,刻镂出永远的时空雕像,由此体现出一种独异的时空诗学形态。
张默;诗歌;时间;空间;诗学
对于人类及个体生命与自然界的万千事物而言,时间和空间显然是其须臾不可离开的必然的存在形式,只是在我们日常的生活和存在的感受里,时常是浑然不去觉知,只是任其自然天成地在那里存在着发生着而已。作为人的存在的文学或诗,自然也脱不了与时间和空间的那层密切的干系。这里不消说它本身就是既占了时间又占了空间的一门艺术,这是从本体上说的;然就其作家或诗人,也是常有一种独异的时间、空间体验和观念,并在其作品中让其鲜活而深刻地发生、演绎出来。这在中国古代,我们会立时想到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旷古名句,而在现代的文学时空及其经验中,也会有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所烙印下的深深刻痕。读台湾前行代诗人张默的诗,同样能明显感觉到他那份对于时空缱绻不已的情怀和现代意识。这不独他的诗歌话语中出现了那么多关乎或指意时间与空间的语词,比如:“突破时间重重的封锁/你站在庞大无匹的暗处”(《赠纪弦》),“你是一尊未被雕塑的青青的玉粒/永远奔驰在时间的心里”(《赠苏凌》);再比如:“从清晨到子夜/从大街到小巷……/它,默默地占据一隅/等南来北往的行人/偶然的路过”(《路边摊》),“虽然没有理由被罚站了三千年/而头顶月光的尘垢,却活蹦乱跳/历久不绝,如五月的蝉嘶”……等等,这些都呈现出显在的时间意象和空间境界。而且还有他的《时间水沫小札》,更以小诗的形式,记载下日常人生中烙印下的时间痕迹。甚至更为重要的是,他以丝丝入扣的笔触,既从细处着眼,又大开大阖,为我们刻印下了时间永远的雕像《时间,我缱绻你》,不仅是诗人自己,也让我们这些阅读它的读者,缱绻在不尽的悠悠时间及空间里……
关于时间,奥古斯丁在《忏悔录》里这样说到:“我们谈到时间,当然了解,听到别人谈到时间,我们也领会。那么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了。”时间,显然是个无处不在而又浑然无觉的幽灵,我们每一个个体生命和整个世界都会在她的披覆之下和涌流之中,就如英国思想家卡莱尔在《神圣英雄》中所描述的那样:“那无边无际、缄默不语、永不静止的东西就叫做时间:它匆匆流逝、奔腾而去,既迅速又宁静;它就像是把一切都包含在内的大海的潮汐,而我们和整个世界就像是游浮在它上面的薄雾;它就像是个幽灵,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这确确实实地永远是一个奇迹,是一种使我们哑口无言的事物。”[1](P25)我们在时间里走着、流着,虽然脚步匆匆,倏然而逝,却也无法抹去生命曾经留下的痕迹及历史的面影,就如张默诗中所写:
时间在步履中摇着
想紧紧扣住从前的自己我已慢条斯里地抚摸过四十四株小小的年轮每一株都有一些灰暗而又晶亮的记忆
——《紫的边陲》
——《四十四岁自咏》
那些过去的岁月消逝了,可在一路走来的时间的步履中,每一步摇起或落下,都会沉重地扣住沉重的自己,就如那些不断成长又经过风雨的树木,每个小小的年轮,都会有些灰暗,也有些晶亮的记忆……显然,张默这些抒写时间的语词,实际是在写个人无法抹消的生命经验及其历史记忆。也正是在这层意义上,我们去读他的诗,显而易见地发现,“放逐体验”已然成了他生命成长和人生过程的根部、原点之所在,那些乡愁、返乡之类的意象、叙述,只不过是在其根部生出的一些小小的枝叶而已。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种个人记忆的外延以及与历史、社会的普遍的逻辑联系,因为“放逐”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放逐,它与一个民族、一桩伤痕累累的历史事件相关,由此引出的个体生命的隐痛及家国离愁,就成了集体记忆和经验的一部分,如果再放大开来,诸如种族原型,历史想象,文化原乡等等宏大书写,自然就成了时间意识及抒写方式所必然要涉及的应有元素与母题。这在《时间,我缱绻你》一诗中自然获得了更概括的表达。关于“缱绻”,《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形容情投意合,难舍难分;缠绵。诗人由此直面和呼唤时间,可知其诗人生命、情感与时间之间不可分离的缠绕、纠结与交融。诗中既有个人之痛,家国情怀,历史悲剧的抒写,又有对种族文化原乡的溯源、追索。而这一切都在时间中流转、沉淀,在个人记忆和历史想象中凝定成形。还有他的《时间水沫小札》里的那些小诗,显然也多是过去年代断片的记忆和影像:“常在我衰老的梦中/悄悄翻身的/可是那些颠三倒四的儿歌”(第一首),“大夥儿在池塘里捉鱼虾/那种活蹦乱跳的景象/一直到现在,还鲜亮地横在我的眉睫上”(第五首),这些如他所说的童年回忆、乡野闲情、生活轶事等等,均呈现在经验与想象、具象与知性相互缠结交集而模糊朦胧的记忆状态里,并不时穿越个人的澄明心境,像蛱蝶一样随看不见摸不着的时间一起飞翔。还有那些关乎民族生存的集体经验和历史记忆,也不时凝定为时间的影像定格在某一瞬间,犹如一座纪念碑一样成为一种象征或徽记,也如张默笔下的“坛子”:
它静静地矗立着
无视于一切,无惧于一切
在时间轻轻的拍击下
它是一贴永难丈量的历史的炊烟
——《坛子》
这种书写无疑体现为一种乡愁或怀旧的主题,就如那首《葫芦瓢》,其实就是表现了一种怀旧意识:“就这样天天把玩着/就这样天天狂想着/那个圆不溜丢的家伙/竟然不声不响地,无情地/吃掉了/我/斗笠似的/所有的童年”。所谓“怀旧”,其实就是让人“感觉无论在何处,都不是在自己的家中”,“就像世界是它的洞穴一样,它渴望重新找到它真正的处所”,找到他的永恒栖居之处。诚如西尔维娅·阿加辛斯基所说:如果没有过去的世世代代,没有他们的历史,没有我们生命的记忆,我们或许毫无价值,“但记忆只有在给现今的存在以意义时才是正确的。生活永远都是更加需要忘却,而不是记忆,要求建造纪念碑本身就是实现了要把记忆托给物质的痕迹的愿望——这也是为了使我们更好地从过去中解放出来。”[2](P14)张默的历史书写和记忆重现,是否等同于用文字建造一座永恒的纪念碑,从而附托记忆与怀念,进而从过去解放出来,开启一种新的生命时间和空间?无论趋向永恒还是开启一种新的生命时空,其实都意味着一种现代性观念:面向永恒和未来的叙事。这里还可以《未来四式》为证:“我看见/世界/轻轻,摇曳在一片桑叶里//我看见/人类/静静,呐喊在一只破缸里//我看见/历史/恹恹,闪烁在一座古刹里//我看见/未来/霍霍,蹲踞在一具棺椁里。”这里写到“世界”、“人类”、“历史”的存在图式,可最终指向和凝定的却是“未来”这一时间向度。从现在、历史的视角看,这“世界”和“人类”的存在虽然有时也不免给人一种美妙的幻视,就如“世界”在桑叶里摇曳着那样,但其本质却是摇摇欲坠似的颓落、破缸般残败和古刹一样荒寂,就如一具棺椁,充斥着死亡的气息,可“未来”却会置于死地而后生,让“世界”、“人类”甚至“历史”跃然而起,拓展出一片新的生命时空。这或许就是张默诗歌时间书写的意义之所在。
“无论是故事,还是‘历史叙述’,一切历史都是依靠诗歌的写作。从神话到文学或到历史叙述,从舆论四处传播的历史到每个人讲给自己听的自传,一切历史都是时间的外形,而不是事实在时间中的简单记录。”[2](P45-46)这种时间意识的现代形态是:历史(包括事件、事物等)不在像传统中认为的那样,仅仅是在时间中发生,而是时间让历史发生,从而使时间具有了一种本体性的意义。《时间,我缱绻你》这组由四十首短诗辑成,共二百四十行的长篇佳构,充分表达了这一现代性时间观念。每组诗均以“时间,我XX你”起句,然后以“时间是XX”这一隐喻的基本模式指喻事物、土地或历史的影像等,比如:“时间,我浑圆你/一棵没有年代的巨树/我抚摩,有一些刻痕,像 山/我挖掘,有一些纹理,像 海/我纵横,有一些气韵,像 经/而你层层爆裂,酷似一根根急欲再生的断柯”;再如“时间,我穿越你/一亩绽放真情的泥土/嫩嫩的新绿乘着水车的翅膀参差地上上下下/把满载喜悦的五月拍击得更生气了/那是锄草的声音,犁田的声音,牛群汲水的声音/扑达扑达,如一只久久未被敲打的皮鼓”。这一“是”的基本隐喻模式,就让时间与事物、历史或生命达成了完全的内在性和统一性。
时间与空间总是相伴而生,从通常的文学语境而言,“空间是时间的必要的对应物。……从心理学上来看,正如柯林律治所指出的那样,我们的时间观念‘总是与空间观念混合在一起’。……如果不把存在的任何特殊瞬间置于它的空间背景中,我们也就不易想象它。”[3](P223)当然这里更多是在时空一体的视点上去理解空间的,而现代空间理论则试图建构起空间的绝对本体价值,认为它打破了时间连续性的神话,而呈现出事物共时性的结构空间。比如小说的空间理论便从庞德的意象定义(即转瞬间所呈现出来的一种理智或情感的结合体)那里受到启发,从而认为小说同样可建构一个世界事物和历史想象的意象空间。这种空间概念的核心其实就是“共时性”,这从庞德的一段话中也能体现出来:“当子夜笼罩着武仙座的时候,在耶路撒冷却是黎明。所有的时代都属同一时期。我们说在摩洛哥是公元前,在俄国是中世纪。”[3](P78)这似乎是对现实的和历史的时间的一种否定,从而突显“共时性”的空间特质。但无论怎样,时间与空间的联系或必要的对应都是难以彻底割裂开来的。比如他的“旅行诗”,对此,白灵曾这样说过:“对远方的渴望,是张默那一代人一生底层的色泽和痛”。[4]这“对远方的渴望”,既是时间的,又是空间的,是历史,更是未来,是一生都在寻找和抵达的永恒的“远处”或者“家”。所以他在《嗨草原,请席卷我》一诗中写到:“我永远渴想复制那些绵延不绝的地平线,且一直引颈眺望:那些更洪荒、更拙朴、更澄碧,一片烟波浩渺,永生难以抵达的远方”。而诗人之所以“把握每一刻流逝的鲜脆”,就在于前方永远引领他的那绵延不绝的“永生难以抵达的远方”。为此,他主动放逐自己,每一天都是旅途,而每一刻都在路上走出别一片空间。
由此而来的,张默诗歌的时空诗学在另一层面上,同样突显了所谓共时性的空间特质,他有时往往通过天马行空般想象的旅行,既超越了历史和现实,同时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上下古今,天地事物,在一瞬间聚合在同一的空间里,从而达致最高的艺术境界,也即“一瞬即永恒”,从而“通过把空间和结构结合起来,现代主义者可能把结构和意义、意义和永恒的神话的存在结合了起来;当他们亲眼目睹了他们来到的这个世界的分裂崩溃时,他们格外执着地寻觅着永恒的意义。对于许多现代主义者来说,艺术不再表现道德上的绝对而开始表现本体论上的绝对。”[3](P77)这种共时性的空间诗学,在艺术上则具体体现为散点透视的一种意象组合方式,即将不同时空里的事物集聚在同一的诗歌空间里,但它不是散点的平面的拼贴,而是始终聚焦于一种内在的主体性,或者说是诗人的知性。就以《时间,我缱绻你》这首大诗为例,虽然“时间”是笔墨触及的本体,并以隐喻方式将不同时空中的事物,诸如头角峥嵘的巨石、香气沁人的美酒、朝秦暮楚的藻草、佼佼不群的野马、古拙斑驳的破瓦钵、笛韵琴音的童话、咫尺天涯的泼墨、没有年代的巨树、绽放真情的泥土、用爱垂钓的庄子、牛头马面的陶俑,还有远山、薄暮、石斧、落叶……等等集纳在一起,但始终有一个主体“我”在行动着,成为聚焦的中心。即使诗人在超现实主义的“自动书写”时期,知性主体也没有失去对诗意游走的控制,就如萧萧所说“台湾的超现实主义诗作不会完全纵任自己去验收自动书写的成果,他们只在非紧要的时刻,任诗思流泻,拓展出不可思议的魔力空间,背后的理性仍然掌握着类似主干、结构的要求。”[5](P386)比如《无调之歌》:“月在树梢漏下点点烟火/点点烟火漏下细草的两岸/细草的两岸漏下浮雕的云层/浮雕的云层漏下未被苏醒的大地/未被苏醒的大地漏下一幅未完成的泼墨/一幅未完成的泼墨漏下/急速地漏下/空虚而没有脚的地平线/我是千万遍千万遍唱不尽的阳关。”此诗采用顶真修辞格连绵复叠的方式,一任自动书写游移在树梢上的月亮、点点烟火、细草的两岸、浮雕的云层、未被苏醒的大地、一幅未完成的泼墨、空虚而没有脚的地平线……使得空间视野不断推移延展以至于遥远的他处,最后又旋即转回当下,以“我是千万遍千万遍唱不尽的阳关”一语作结,既将自动书写结止,同时又回到我之主体性,给人留下不尽的沧桑之感。诗在空间中生出时间及历史,同时在时间中也使空间显现形象和事物,诗人既与时间缱绻着,又让空间成为时间与生命的质感及影像。
[1]吴国盛.时间的观念[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2](法)西尔维娅·阿加辛斯基著,吴云凤译.时间的摆渡者[M].北京:中信出版社,2003.
[3](美)约瑟夫·弗兰克等.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4]白灵.山的叠影,水的乐音[A].傅天虹编.狂饮时间的星粒[C].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240.
[5]萧萧.台湾新诗美学[M].台湾:尔雅出版社有限公司,2004.
Abstract:Time and space,as the essential forms of human and individual life,are somewhat touched upon in the works of many writers and poets,but presented in different space-time ideologies because of their different life experiences and thoughts.Reading the poems by Zhang Mo in Taiwan,you could feel his profound poetic sentiment and modern consciousness of space and time.This is not only due to the fact that there are so many words about time and space in his poems,but also that he has recorded marks of time and space in daily life with short or long poems respectively.He has painted eternal space-time pictures with extraordinary strokes.Thus,his poems embody a unique space-time poetic form.
Key words:Zhang Mo;poetry;time;space;poetics
责任编辑:高 雪
Contemporary Poetics: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Time and Space
Sun Jilin
(The Research Center of Modern Poetry in Shandong University at Weihai,Weihai 264209,China)
I227
A
1672-335X(2010)05-0095-04
2010-07-06
孙基林(1958- ),男,江苏丰县人,山东大学文学院与威海分校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代诗歌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诗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