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维的精灵*
——再论思想家王蒙①
2010-08-15张学正
张学正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思维的精灵*
——再论思想家王蒙①
张学正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思想家王蒙是新时期思想解放的先驱者之一。王蒙的主要贡献有两点:一是提出多元观,二是倡导现代理性。作为思想家,王蒙有其独特的品格:真诚、精神独立、包容的胸怀与自我反思的意识。王蒙从一个革命的理想主义者转变为一位务实的、开放的、理性的、成熟的思想家,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他既是成就卓著的文学家,又是影响深远的思想家,在中国当代文学史和思想史上,王蒙占有重要地位。
思想家;多元观;现代理性;思想者人格
“思想是美丽的”。[1](P194)高智慧的思想,思想家的思想更加美丽。
思想家都具有过人的禀赋,然而他们的出现则是由于时代的需要。
上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从“文革”阴影中走出的中国正经历一场具有空前广度与深度的社会转型,思想观念与思维方式都需要进行全面的变革。所以邓小平提出要“解放思想”,要换脑筋。
在中国这样一个有几千年封建思想传统、一百多年半封建、半殖民地思想传统以及肇始于30年代的极左思想传统的国家,进行思想上的突破与革命是极其艰难的。连粥都是“坚硬”的,更何况思想。要换脑筋,要打破人们长期形成的思想观念、思维定势,撬动由一代又一代人的习惯沉积而成的思想顽石,是多么的不容易!
这时出现了王蒙。
王蒙之“道”
王蒙是新时期思想解放的先驱者之一。他在刚刚粉碎“四人帮”不久,就通过一系列的文章、讲话,对许多过去被认为是不能怀疑、不可动摇的经典性理论、陈旧的观念以及习惯性思维定势提出了质疑与诘问,在“费厄泼赖”应该实行、文学多元、文学的特质与功能、文学写本质与揭露生活阴暗面、恩格斯的典型论、人性与人道主义、作品的道德评价与历史评价、作家的“重建理想”、作家的非学者化等诸多问题上,王蒙都提出了与前人不同也与众人不同的新见解。王蒙的思想与思维方式具有逆向性、另类性与颠覆性。他对于突破思想禁区,打开思想的闸门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有人称王蒙是当时思想领域里的导向者、勇士、旗手、领军人物等等,我认为都不为过。
进入老年的王蒙迷上了老子的“道”,而王蒙所追求的“道”又是什么呢?
王蒙的思想触角涉及面极其广泛、杂多,但其核心我认为是两点:一是多元观,二是现代理性。
王蒙对当代思想史的一个主要贡献是较早地提出了多元化的命题。
新时期之初,王蒙发表了《布礼》《夜的眼》《春之声》等一组运用新手法创作的小说。这批小说像扔出的一捆“集束手榴弹”在文坛引起了爆炸性的效果。王蒙在谈到这些小说创作的想法时说:“我希望我的习作在艺术手法上呈现出一种多元的景象,我不想‘一条道走到黑’,不想在艺术形式上搞一元化,‘定于一’。”[2]王蒙的这种文学创作实验同他对世界的认识是紧密相联的。他认为:“辩证唯物主义者从来认为世界(包括人们的精神世界)是流动的、变化的,充满了内在的差异、矛盾、斗争、转化、过渡、飞跃的。”[3]他指出了多元化认识论的基础。
王蒙的多元观是从文学创作切入的;然而多元化不纯粹是一个文学的命题,更是一个哲学的命题。
多元观是王蒙观察与认识世界的基本出发点与立足点。在他看来,世界(包括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有两个基本的特质:一是多元,二是流动。
多元观承认事物的差异性与多样性。事物有差异才有互相区别的个性,才有事物间的互补与融合,才有百花争艳、万紫千红的大千世界。
多元观承认事物的流动性与变异性。有流动才有变化,才有不断地探索与创造,不断地突破与超越,不断地淘汰与新生,世界才能变幻无穷,生生不息。
长期以来,我们只承认“一”,不承认“多”,从而严重束缚了人们的思想自由,制约了学术与文学的发展。多元观承认了各种事物(各“元”)在一定条件下存在的合理性,因而也就承认了对事物有多种解释、多种选择的正当性,承认了事物的发展有多种方向、多种结果的可能性,承认了多元共存、多元互补、多元整合、多元互相激荡又互相制约的必然性。这就大大地拓展了人们的精神空间、思想空间,从而使学术民主、艺术民主得以充分的发扬,双百方针得以真正的贯彻。
王蒙的另一个贡献就是他倡导的现代理性精神。理性精神涉及的是处理和解决问题的基本原则、基本思路与途径,更多地属于思维方式问题。
现代理性要求观察与思考问题要求实、全面、辩证,不能片面、偏激、独断。王蒙在他的《我的处世哲学》中讲,他“积一个甲子的经验”,第一条就是“不要相信简单化”。他说:“凡把复杂的问题说得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者,皆不可信;凡把解决复杂的问题说得如同探囊取物,易如反掌者,皆不可信;凡把麻烦的事情说成是一念之差,说成是一人之过,以为改此一念或除此一人则万事大吉者,皆不可信。”[4](P231)
事物是复杂的,这不仅在于每个事物(尤其是人)都具有多面的性质,而且事物之间的互渗、互融会造成事物的某种模糊性、混沌性;事物又是多变的,在其发展过程中,还会出现某种偶然性、突发性、不可预测性和不确定性(即所谓“有常之无常,无常之有常”)。这一切都增加了认识与把握事物的难度。所以王蒙说,“简明性是人类认识论的一个奇迹,也是一个悲剧”。[5](P67)
王蒙认为,要充分看到事物的复杂性,就要注意克服“一清二白”的简单化。像历次反倾向斗争中的肯定A就要否定B的AB制现象,像“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主要矛盾解决了,次要矛盾也就迎刃而解了”等等口号、提法,都是简单化、片面化、绝对化、极端化的典型表现。世界上绝对不是只有善恶两种品德,敌我两种力量,正谬两种主张,“要善于面对和把握大量的中间状态、过渡状态、无序状态与自相矛盾的状态、可调控状态、可塑状态等等。”[4](P232)对人、对事,既要看到 A,更要看到BCD等它(他)的多个侧面(即所谓“方面论”);既要看到它(他)在这一发展阶段的存在状态,又要看到它(他)在另一个或数个发展阶段的存在状态(即所谓“阶段论”)。要学会全面地、辩证地思考问题,“顺着、倒着、逆着,增加着、减少着、变动着,都是你思量的方法”。[4](P163)
王蒙理性精神的另一个体现就是要树立建设意识,警惕和防止“破字当头”的“红卫兵遗风”。[6]“文革”中的红卫兵一代是极左思潮的受害者,又是浩劫中的突击队。他们的“爆破意识”“砸烂意识”“泼污水意识”“救世主意识”“取代意识”等等,这种否定一切、打倒一切的充满投机性的破坏性,都是同我们当前以和平、发展、建设为主要内容的时代精神格格不入的,也是与世界文明的传统背道而驰的。
“红卫兵遗风”不是红卫兵自身的产物,而是极左思潮长期熏陶的必然结果。诸如“造反有理”“革命是暴动”“破字当头,立在其中”等似是而非的观念,在一些青少年的心灵中早已根深蒂固。所以清除这种“遗风”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任务。
针对“红卫兵遗风”,王蒙表示:“我致力于提倡与树立建设性的学术品格。在多数情况下,我主张立字当头,破在其中——立了正确的才能破除也等于破除或扬弃谬误的。事实证明,没有立即没有建设的单纯破坏,带来的常常只能是失范、混乱、堕落,这种真空比没有破以前还糟糕。”[4](P233)
我们需要尊重历史、尊重前贤、尊重智慧、理性和文明,把批判与继承、弘扬、保护和建设结合起来,这才是创建新文明的康庄大道。
王蒙理性精神的再一个体现就是反对二元对立(二极对立)的斗争哲学、豺狼哲学,提倡中和、中道,追求和谐共赢。
人类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王蒙说:“我越来越追求包容与整合,追求大美大善的可沟通性、可结合性、可互补性。我相信仁义、慈悲、博爱、公正、自由、平等、人权、民本、民主、正义、尊严与独立是相通的,和平、和谐、理性、智慧、科学发展以及与人为善是相通的。”[7](P339)人与人之间不能互相仇恨而只能互相温暖、互相扶持,共同生存发展。所以那种二元(二极)对立的思维模式,那种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你死我活、永不妥协、永不宽恕的绝对化、极端化观念都是极其有害的。
王蒙信奉中道与中和原则,他常常在看似对立的事物中寻找“不同的矛盾诸方面的契合点”,他坚信“正常情势下的和为贵”。[4](P237-238)所以王蒙主张人与人之间要互相尊重,互相理解[4](P233);要多沟通、多对话(王蒙表示要做党与作家之间沟通的“桥梁”和缓冲的“橡皮垫”)[5](P215);要善于化解矛盾(“大事化小 ,小事化无)[5](P191)”;要和解 ,甚至必要时“与狼兄和解”、共处[7](P45);要双赢,共赢不要“零和”。[7](P86)总之,“提倡以理性代替冲动,以吉祥和平的心态取代惊疑和搏杀,以心平气和取代义正严辞的声讨,以取长补短、‘三人行必有吾师’、‘十室之内必有忠信’的信心,来取代隔海或隔洋的语言炮轰
……以宽容和大度,取代剪除异己的霸道,以客观的历史主义取代对于昨天的审判。”[8](P124)这样才能建造起一个宽松的、平和的,友善的、舒缓的人文环境。
具有现代理性精神是一个人或一个国家、民族成熟的标志。大写的人应是理性的人;强盛的国家与民族应是理性的国家与民族。现代理性能最终拯救世界。[9]
思想者人格
“大智是无法脱离开品德的”。[1](P343)
王蒙认为,作为像老子那样的大智者,有“钢的筋骨、水的清澈、月的明洁、山的沉着”,这样的“心功”,这种智者的人格,他虽不能完全做到,但是却“心向往之”。[1](P217)
在七十多年的学习与实践中,王蒙形成了他独具的思想者人格:
1.真诚。对历史、对文学、对人对己都采取一种透明的、阳光的、纯正无邪的态度。王蒙的名言是“不设防”,即心灵透明,胸襟坦荡,思想敞开。“无害人之心,无苟且之意,无不轨之念,无非礼之思”,而且“不怕暴露自己的缺点”,[10]人为何还要“设防”呢?
王蒙在自己的人生历程中,与成千上万的人打过交道,也做过大官,然而他一无官瘾(“不沉迷于权力”),二无贪腐记录,三无整人劣迹,四无桃色绯闻,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做人到此种境界,在中国政界、文坛也算是一个奇迹。
正由于王蒙有“心如明月”的真情、真性、真诚,所以他的作品也是清澈明净的,充满温暖阳光的。不论是回忆往昔的激情岁月,还是描摹现实的人生百态,不论是评论同行的作品、人品,还是解读《红楼》《锦瑟》,都能感受到他那一颗赤子之心的跳动,让读者与作者一起快乐或一起洒下纯净的泪水。
2.精神独立。精神独立是人文知识分子的生命。依附于政治、依附于金钱、依附于权威,就不可能有独立的、创造性的思想。
王蒙说:“我就是我,我绝不追随谁。”[11]王蒙从他踏入文坛的第一天起,在思想和创作上就一直坚持独立、独创和独语。
在刚刚粉碎“四人帮”不久的1980年初,王蒙发表了《论“费厄泼赖”应该实行》。[12]他认为,鲁迅在当时的特定情况下提出的“痛打落水狗”的口号被长期误读,似乎变成了一种“超时间、超空间”的真理。在王蒙看来,“费厄泼赖”在许多情况下是“应该实行”的。他还特别指出,“对鲁迅也不能搞句句是真理”,“对毛泽东同志的一些类似的教导,也要抱科学的、实事求是的态度”。这就破除了对权威、对领袖的盲从与迷信。对一些经典的著作、言论,大胆提出有理有据的怀疑、修正或新的诠释,这正是精神独立知识分子应有的文化姿态。
90年代中期,学术界爆发了一场关于人文精神的大讨论。许多人文学者对于改革开放以后文艺界中的堕落和社会上的道德滑坡现象忧心忡忡。在一些人看来,社会上出现的各种罪恶和丑恶现象,文学的萎缩、沉沦、危机,似乎都是市场经济直接或间接造成的。王蒙却力排众议,表达出一种完全不同的看法。他认为,不是计划经济而是市场经济更充满人文精神,“是市场而不是计划更承认人的作用、人的主动性”,“而计划经济的悲剧恰恰在于它的伪人文精神,它的实质上的唯意志论唯精神论的无效性”。[8](P294-295)王蒙还指出,人文精神应是多元的,张承志的“清洁精神”与王朔的“躲避崇高”都是可供选择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和创作模式,不要为人文精神规定一个唯一的衡量标准,“不要搞精神价值的定于一与排他性”。[8](P297)后来的事实证明,真理不一定在多数人一边。
不唯上,不唯书,不信邪,面对权威,面对暂时的大多数,面对来势汹汹的潮流,敢于表达和坚持自己的独立见解,这正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可称其为有思想的思想家的最可宝贵的精神和人格尊严。
3.包容。对于一位学者和思想家来说,包容就是对于不同观点、不同流派和风格的人要能容纳、宽容。
王蒙针对“文人相轻”的旧传统,主张文坛的几代人要以大的胸怀互相包容。他说:“各代人都有自己的历史机遇与历史舞台,有自己的历史业绩历史性贡献与历史局限历史遗憾,人们被历史成全被历史厚爱又有时被历史捉弄乃至被历史牺牲”,所以,“没有必要把一代人与另一代人对立起来”,“没有必要把自己这一代想得太美太悲而把上一代或下一代想得太差太丑”。[8](P164-171)不要互相否定,而要实事求是地互相承认对方的贡献、优长以及合理之处,做到“互相尊重互相理解互相学习”,“和而不同”。[8](P164-171)
王蒙对于王朔的包容曾引起过争议。王蒙说:王朔写的是平民生活,“替小人物说话”;他的入木三分的调侃“戳破了所有的道貌岸然”和虚伪的假面;他不是“灵魂工程师”,但也不是“痞子”;他“玩世不恭”,“亵渎神圣”,但又“没有出大格的东西”。王朔“躲避崇高”,只追求一种“不红不白不黑不黄也不算多么灰的文学”,[13]这也是文学的一类,也有其存在的价值,不可全盘否定。
做到包容的前提是与人为善。有善才有容,有大善才能大容。王蒙说:“我除了技巧,可操作的层面以外,我还有一份心怀,这个心怀,就是与人为善,就是推己及人,就是能理解别人。”[14]除非恶人,对一般人都应主要地和首先地从积极方面、阳光方面去看人、待人;对于反对自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人”,也要尽可能去理解他,以恰当的方式与他相处,而不必以牙还牙。
做到包容还要克服“异即敌”,“我即真理”[15]的偏激和武断。“异即敌”把与自己观点不同的人都当成敌人,就不可能以理解的态度、商讨的态度,温和的态度去对待他人;“我即真理”,就是搞真理垄断,学术争鸣、学术进步就无从谈起。包容就不能烦“异”、排“异”、伐“异”,而要喜“异”、好“异”、求“异”。[16]
包容不是无原则地附和,它强调的是对对方权利与人格的尊重。包容是一种胸怀,一种胆量,一种科学态度,一种宽于待人、严于律己的品格。
4.自我反思。反思、自省,就是要对自我有清醒的认识(即所谓有自知之明),对自己的过错有认真的批判(即所谓严于解剖自我)。这是现代人应有的一种文化精神。
反思的自觉与动力来源于对自我与世界关系的认识。人类生活是一个无穷无尽的过程,因而人类对生活的认识和对真理的发现是无穷无尽的,对生活的反映和艺术的表现是无穷无尽的。这种生活、真理、艺术的不可穷尽性就决定了个人至善的不可能性。所以王蒙说:“我经常反省我自己,很少有自恋的倾向。尽量地不封闭自己,不认为更不宣称自己已经达于至善。”[8](P219)
1981年,包括王蒙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在内的50年代的“毒草”作品,被结集为《香草集》重新出版。王蒙在该书的序中提出,对这些“重放的鲜花”也要重新审视,作“第四次批判”:作品对50年代生活中的阴暗面作了揭露,这是“第一次批判”;1957年反右时,作品遭到了严厉十倍的批判,这是“第二次批判”;《香草集》出版,是对第二次批判的反拨,为“第三次批判”;面对对昔日作品的全面肯定,王蒙建议读者“用一种新的、理性的、心平气和的批判眼光看待这些作品”,进行“第四次批判”。在如潮的好评中,王蒙保持了“斯宾诺莎式的冷静”。[17]
2003年,“王蒙文学创作国际学术研讨会”在中国海洋大学召开,会上对他的赞美之声不绝于耳。王蒙在闭幕式上发言,却希望大家对他的作品要“从严”、“从轻”、“从小”、“从低”、“从慢”。[18]正是这种一贯的低调原则,使他能不断地汲取新知识,吸纳新见解,不断地创造出新成果。
2006年-2008年,王蒙先后出版了他的三部自传:《半生多事》《大块文章》《九命七羊》,其中,有对自己传奇般人生的回眸,也有对自己经历过的人与事的解说和辩护,然而更多的是对自己灵魂的无情拷问。在谈到1957年反右时,他不是一味地在诉说自己的冤屈,而是仔细查找自己在运动中的过失与应负的责任:以W为代表的党组织是以“王自己检查交代出来的错误思想为根据”,把他划为了“右派分子”,“最后一根压垮驴子的稻草,是王蒙自己添加上去的”。[19](P168-173)
有了真正的自我批判意识和反思精神,才能不断地否定旧我,不断地充实、完善和超越自我,从而站到智慧与道德的制高点上。
双飞翼鸟任逍遥
王蒙成为思想家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王蒙似乎有“思想”的天赋,他从小就爱思索,对世界有一连串的“为什么”。[19](P34)王蒙不满14岁加入中共地下组织,并开始钻研社会发展史、辩证法、苏联共产党的历史与毛泽东著作。[20](P229)1949年王蒙15岁调入团市委时,被认定的优点有“思想清楚、看问题尖锐、动脑筋”。[19](P76)这个优点一直伴他到今天。
40年代末期至50年代前半期,王蒙作为一名“少年布尔什维克”,充满革命激情与青春激情,是个革命的理想主义者。
1956年,王蒙发表《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对革命后的某些消极现象产生疑惑,这是他思想转折的开始。当然,林震最后仍然“坚决地、迫不及待地敲响领导同志办公室的门”,表示了他对党的信任。
从1957年王蒙被错划为“右派”,1958年下放农村劳动到1963年至1979年自我放逐到新疆,后来平反又回到北京。这22年,特别是在新疆的16年,是王蒙潜入生活底层,体验生活的22年,是磨炼意志,学习、丰富、提高自己的22年,是冷静反思历史与自我的22年。这一时期,现实生活校正了王蒙的思想,他开始从革命的理想主义走向务实的现实主义。
80年代是王蒙创作的喷发期。他对“故国八千里,风云三十年”的个人经历和所处时代进行了第一次反思,重点在批判激进主义的极左思潮给个人和国家造成的严重后果。尽管批判充满血泪,但这一批判仍局限于原有的政治和思想体系框架之内。他对于青春、爱情、革命的原则与理想“仍然忠贞不渝,一往情深”。[21]
80年代末,中国发生了政治风波。90年代,随着邓小平的南巡讲话发表及市场经济的推进,中国社会进入一个新的转型期,思想与文化冲突加剧。
1993年4月至2000年5月,王蒙先后出版了他的季节系列小说《恋爱的季节》《失态的季节》《踌躇的季节》《狂欢的季节》。小说内容的跨度是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中后期。这是他对历史所作的第二次反思,是更系统、更深入的反思,对渗透于生活各个方面的激进主义极左思潮进行了清算。
也在这一时期,王蒙参加了关于人文精神的论战,并在《读书》杂志上以“欲读书结”为专栏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如《谁了解毕加索》《反面乌托邦的启示》《文化传统与无文化传统》《话说这碗“粥”》《人·历史·李香兰》《精神侏儒的几个小镜头》《躲避崇高》《不争论的智慧》《全知全能的神话》《想起了日丹诺夫》《精神家园何妨共建》《嘉言与警句》《革命、世俗与精英诉求》等等。[22]这些杂感、随笔其矛头大多指向文化专制主义、文化暴力主义、“左爷”的棍棒主义、精英的激进主义、大言欺世的理想主义及文化保守主义等等,更鲜明、更坚定地表达出他的反“左”立场,同革命激进主义实行了彻底的决裂。
进入新世纪,王蒙一方面通过三部自传,从历史层面回溯个人与国家所走过的沧桑之路;另一方面,通过《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和《老子的帮助》,从哲学层面对自己70多年的人生经验进行理论性总结,从中可以系统了解王蒙的世界观、人生观、历史观、价值观、道德观、审美观。至此,作为思想家的王蒙,他的思想体系已基本完成。
王蒙是一位眷注现实的思想家。他认同生活的世俗性与此岸性。他不仅关注人民与国家的命运,而且自觉自愿地“搅和”“掺和”社会的变革。他始终主动、积极地去感受时代的脉搏,感应时代的精神需求,同步或超前地解决和回答许多思想与精神领域的问题。他反对凌空蹈虚,更拒绝乌托邦幻想。
王蒙是一位开放型的思想家。他从不抱残守缺,自我封闭。他的思想既是面向现实的,又是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他总是以极大的热情广为吸收中外文明中一切有益的养分,致力于建设当代中国的精神家园。
王蒙是一位实践型的思想家。王蒙不同于书斋的、经院的、纯思辨型的思想家。他的思想来自生活实践,又以身体力行的实践去影响、带动人们投入社会实践,形成一种改造与建设社会的强大精神力量。
王蒙是一位坚守理性的思想家。他从不“跟着感觉走”,不感情化、情绪化,而是恪守天、地、人之大道,按客观规律办事,按常识、常理、常情办事,所以能常胜。
王蒙是一位倡导和谐的思想家。他反对你吃掉我、我吃掉你的斗争哲学;他主张与人为善,多理解、多沟通;不走极端,而讲中和、中道。他前、后、左、右“通吃”,所以能“通赢”。
王蒙成为思想家固然有他的天赋,但更重要的是他后天的努力。
王蒙中学没有毕业,但他酷爱读书、学习,他把学习(广泛意义上的学习而不仅仅是书本学习)当作生存的第一要务,当作他的“人生主线”。[4](P7)他几乎对所有的知识都有浓厚的兴趣。他以超常的记忆力、理解力学习有关文学、哲学、政治、历史、文化、语言、音乐、民俗等等各种知识,因此他成为一位智慧者,而智慧又使他把学习与思考、知识与实践结合起来,产生出“美丽的思想”。
王蒙的思想还得益于他的实践经验,包括他早期革命斗争的经验,当团干部和做机关工作的经验,文学创作与评论的经验,打成“右派”及下农村,下基层和人民群众同生活、同劳动的经历与经验,任作协、文化部、政协要职的经验,学术研究的经验以及参访6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经验。这些经历和经验使他有了更广阔的视野、更开阔的胸襟,具有了更强的忧患意识、大局意识及前瞻性的眼光。这一切,都成为他后来思想起飞的基石。
王蒙既能形象思维,又能逻辑思维,既搞文学创作,又搞理论写作,既是作家,又是学者,既是文人,又是官员,既是文学家,又是思想家,两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王蒙是一只双飞翼的大鹏鸟,在人类的精神天空中自由地翱翔。
当然,王蒙并不是完人。他的思想见解并非是无懈可击的,他也有难免的思想局限与性格弱点,如:对于“布礼”式的忠诚和“听上级的话”的党内“童子功”是否有再检讨的必要?对于王蒙的种种议论(“在现有的框架内实行变革”“主流意识形态的代表者”“‘在组织’的体制内作家”)是否有再反思的余地?对于某些作家的评价是否也有片面、偏激之嫌?“世故”“聪明”“圆滑”与中道、中和、中庸,辩证主义与折衷主义、相对主义之间的“度”如何拿捏,是否还有深入探讨的空间?如何防止急躁、敏感、易冲动的毛病,如何“制怒”,以免火气太大、情绪失控,出语伤人,从而更好地实践自己要包容和宽容的承诺?这些问题,都值得善于思考的王蒙认真思考。
王蒙的思想成果,他的许多具有突破意义的思想观念和具有革命意义的思维方式,不是零星的思想火花和散见的真理颗粒,而是形成了一个较完整的思想体系。实践已经证明,王蒙的这个思想体系连同他的思想者人格对当代的理论创新、学术研究、文化发展、学术道德建设以及推动社会的文明进步方面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种影响不局限于一两代人。时间会证明一切。
王蒙既是一位文学巨人,又是一位思想巨人。不仅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而且在中国当代思想史上,都应当有王蒙这个响亮的名字!
[1]王蒙.老子的帮助[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
[2]王蒙.对一些文学观念的探讨[J].文艺报,1989,(9).
[3]王蒙.关于“意识流”的通信[J].鸭绿江,1980,(2).
[4]王蒙.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5]王蒙.大块文章[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7.
[6]王蒙.话说“红卫兵遗风”[J].新观察,1989,(1).
[7]王蒙.九命七羊[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
[8]王蒙.王蒙说[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
[9]张学正.“理性的从容”——论王蒙的理性精神 [J].天津: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1).
[10]王蒙.不设防[N].南方周末,1992-11-06.
[11]王蒙.关于当代文学的答问[J].文艺研究,2009,(2).
[12]王蒙.论“费厄泼赖”应该实行.[J].读书,1980,(1).
[13]王蒙.躲避崇高[J].读书,1993,(1).
[14]王蒙,郭宝亮.立体复合思维中的历史还原与反思——关于《王蒙自传》的一次对谈[J].渤海大学学报,2008,(3).
[15]王蒙.小说家言[N].人民日报,1986-09-22.
[16]王蒙.倾听着生活的声息[J].文艺研究,1982,(1).
[17]王蒙.香草集:序[N].北京:人民日报,1981-02-25.
[18]张学正.王蒙说“五从”[N].天津日报,2003-10-21.
[19]王蒙.半生多事[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6.
[20]王蒙.王蒙新世纪讲稿[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21]王蒙.我在寻找什么?[J].文艺报,1980,(10).
[22]王蒙.欲读书结[M].深圳:海天出版社,1992.
Abstract:Thinker Wang Meng is one of the forerunners of ideological emancipation during the postcultural revolution.He has made two contributions:one is advancing pluralistic concept,and the other is advocating modern rationality.As a thinker with particular character,Wang Meng is honest,tolerant,spiritually independent,and with strong consciousness of self-examination.Wang Meng has experienced a long spiritual baptism,changing from an idealist full of revolutionary passion to a mature thinker with practical and open-minded rationality.Being a distinguished writer and thinker,Wang Meng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and ideology.
Key words:thinker;pluralism;modern rationality;character of a thinker
责任编辑:高 雪
A Spirit of Thinking:A Further Study on Thinker Wang Meng
Zhang Xuezheng
(The School of Literature,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071,China)
I206.7
A
1672-335X(2010)05-0089-06
2010-04-28
张学正(1936- ),男,河南杞县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1990年,我在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王蒙代表作》的前言中曾有专节谈到“王蒙是一位作家,同时也是一位思想家”。2002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王蒙代表作》(修订版)的前言中,我又重申了这一观点。2003年9月,在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召开的“王蒙文学创作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我以《思想家王蒙》为题,作了一个大会发言,但我总感到这一话题言犹未尽。这几年,读了王蒙的一些新著,更佐证了我的一些想法。今日对拙见再作补充、拓展,故有“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