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南方民族古文字研究的一些瓶颈*
2010-08-15王元鹿
王元鹿
(华东师范大学中国文字研究与应用中心,上海 200062)
中国南方民族古文字研究的一些瓶颈*
王元鹿
(华东师范大学中国文字研究与应用中心,上海 200062)
我国南方的民族古文字的研究还处于一个不够成熟与发达的阶段。这种不成熟与不发达表现在多个方面。有不少文字系统的孤立研究方面还留有许多问题有待解决,这些课题特别值得我们努力研究。依据目前民族文字的研究状况,在着手研究这些课题时,在方法与态度上有若干原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民族古文字;文字发生;文字性质
一、引言
我国有至少50种含汉字在内的民族古文字。但是,除了对汉字的研究起始较早之外,其他民族古文字的研究,仅仅是在近百年尤其是在近几十年中,才得到了较为迅速的发展。
国内学者对少数民族文字研究的较多关注是在传教士或国外探险家对中国民族地区的研究之后开始的。随着抗战爆发,包括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和著名高等学府的内迁,开展了较以往为多的对于民族文化与民族语言文字的研究。
新中国建立后,国家为了民族识别和给没有文字的少数民族创制文字,展开了大规模的民族语言文字调查。这些工作更为我国的民族古文字研究积累了相当丰富的材料。
后来国内先后出版了多部概述性的文字著作,如聂鸿音的《中国的文字》(人民教育出版社,1989年)与《中国文字概略》(语文出版社,1998年)、陈其光《中国语文概要》(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0年)、周有光的《世界文字发展史》(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也有一些关于对我国各民族古文字分别作概况介绍的专著问世,近年出版的如王锋的《从汉字到汉字系文字》(民族出版社,2003年10月)与王元鹿、邓章应、朱建军、李静、李明、邱子雁的《中国文字家族》(大象出版社,2007年)。这些著作的出版,是我国民族古文字研究的进展的标志。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民族古文字中的大部分,比较集中地发布在我国的南方尤其是西南地区。如仅仅云南省,就有纳西族的四种文字、傈僳族的文字与彝文等多种文种。四川与贵州等省也是民族古文字发布的重要地区。
应该认为,近百年来尤其是近几十年来,我国的民族古文字的研究取得了空前迅速的进步。然而,就总体而言,我国民族古文字的研究,还处于一个不够成熟与发达的阶段。尤其是南方的民族古文字,这种不成熟与不发达表现得极其突出。本文拟就一些有较大研究价值的文字系统的孤立研究为例,对我国南方各种民族古文字研究工作的还有待深入开展的课题作一些介绍。
二、需要研究的课题
在本节中,我们将举9个方面的有关南方民族古文字的例子,来介绍一些我们以往研究还嫌不足、因此值得我们进行进一步深入研究的课题。
(一)纳西族东巴文的发生与早期状态
纳西东巴文字的研究,已经成为我国除汉字学以外最为热门的一个文字学研究领域,已经成为独立的一门学问。时至今日的纳西东巴文字的材料整理与理论研究,不仅使我们拥有了可用作研究的大量的纳西族东巴经书,而且还使我们对纳西东巴文字的基本性质有了相当的了解。
但是我们不得不无奈地指出,时至今日,纳西东巴文字的发生时代与发生状况,乃至其在发生后的基本发展状况,都是一些尚未解决的问题。
就其发生时代而言,就有从先秦到唐宋的多种说法。据纳西族的东巴的说法即东巴文自东巴教祖萨勒创制到1935年已经历了95代计,那么东巴文大概在纪元前已经产生了。而方国瑜认为萨勒的时代可能在公元11世纪中叶。还有其他种种不同的说法。可以说,到现在,学术界的共识是东巴文是一种独立发生的自源文字,但是在其发生时间方面并未取得一致的见解。[1](P20-22)
至于东巴文字创始之时的大致状态,亦是有待探讨的课题。我们今天所见到的东巴文,已经是发展到一定阶段的意音文字了。可是,我们可以从纳西文字及相关传说为我们提供的种种蛛丝马迹中见到,纳西东巴文字刚刚创始时应该是一种以表意系统为主的文字。对于东巴文的早期状态的探索,对于这种文字逐渐进步到意音文字的过程,也还是一个尚未彻底解决的问题。
(二)纳西族四种文字的关系及尔苏文与东巴文的关系
纳西族虽是一个民族,却有着东巴文、哥巴文、玛丽玛莎文与达巴文4个文字系统,这一现象在文字史上是十分罕见,并极有研究价值的。
至今,对这4个文种的孤立研究各取得了一定进展,但是,对它们之间关系的研究还不充分。具体说,我们对于纳西族的东巴文与哥巴文已经有了相当的研究与认识,但是对于这个民族的其余两种文字即达巴文与玛丽玛莎文的研究还很不够。到现在为止,我们的认识仅仅限于:达巴文是一种很可能与东巴文有渊源上的关系的文字,而玛丽玛莎文则是东巴文与汉字等几种文字借用的结果。对于东巴文与达巴文的关系的进一步考察与证明,很可能需要进行进一步的调查与考察。
还可以注意的是并不属于纳西族的尔苏人所使用的沙巴文字与东巴文的关系。尔苏人是旧称“西番人”的居住于四川省木里、盐边、冕宁等地的人,现在在民族识别中暂时划归藏族。尔苏人用一种相当原始的“沙巴文字”来书写他们的历书。[2]虽然笔者曾经怀疑尔苏文是东巴文的早期状态,但是这一想法至今并未得到确证。宋兆麟先生近年发现了相当丰富的尔苏文资料。我们以为:可以通过进一步的材料调查与分析来考察尔苏文与东巴文的关系。
(三)玛丽玛莎文的进一步调查与研究
玛丽玛莎文是一种主要是借源自东巴文与汉字的民族古文字。以前有学者认为它是一种属于纳西东巴文的文字分支。
笔者曾经用比较文字学的方法研究,对每个字进行了理据的考证,并对以往对它的两次调查的结果进行了比较,从而确认了玛丽玛莎文是一个独立的民族古文字系统,并基本弄清了这种文字同我国汉字与其他民族古文字之间的关系。[3]邓章应与白莉莉曾在近期进行了相关的实地调查,尤其在该种文字的背景方面进行了很有意义的考察。
然而,我们至今收集的玛丽玛莎文的单字还嫌不够多,这就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们对它的性质的认识。对玛丽玛莎文的理论研究工作显然也还需继续开展。
(四)彝文的发生与性质
彝文,可以说是资料收集相当早而且资料的内容也相当丰富的一种文字,但不幸的是它也是迄今研究的进展相当有限的一种文字。现有的相关研究成果表明,学者们主要在彝文的发生(包括时间、渊源物、与其他符号的关系等)、性质、结构方式等方面取得了较大的成果的同时,也存在着较大的观点上的分歧。
对于彝文的创制时间就至少有以下众说:先秦说(以丁椿寿、朱建新、李家祥、陈英、黄建明、朱琚元、王正贤等为代表)、春秋战国说(以李生福、朱文旭、孔祥卿等为代表)、汉代说(以马学良、肖家成、武自立等为代表)、汉唐以前说(以余宏模、冯时、李乔、马尔子等为代表)、唐代说(以陈士林为代表)。
对于彝文的性质,学界更是众说不一,至少有以下一些观点:以丁文江、江应梁为代表的“象形文字”说、以丁椿寿、陆锡兴等为代表的“表意文字”说、以杨成志、柯象峰、傅懋勣、李方桂、陈士林、张公瑾、聂鸿音等为代表的“音节文字”说、以马学良为代表的“表意的音节文字”说、以武自立、朱文旭、周有光、朱建新为代表的“意音文字”说、以孔祥卿为代表的“表词文字”说、以朱建军为代表的“语素-意音-记号文字”说。
对于彝文的结构方式的研究,有些学者只是单纯地照搬汉字的“六书”理论,没有结合彝文的实际作适当的修改。有些学者虽然考虑到了彝文的实际,但在具体的分类上不是术语混乱,就是各类之间的界限不清。
由于彝文是一种使用于川、滇、黔、桂四省区的文字,而这四省区的彝文的写法又往往有着极大的不同。即便在同一省区,各个具体地方的彝文的写法也常有很大不同。这一现象显然为彝文性质的判定带来了比其他民族文字多得多的困难。
综合以上种种研究情况及彝文的具体情况可知:在彝文研究的许多方面,我们需要去突破的难点还很多。对彝文的几个基本方面的定论,决不能在短期内取得,需要长期艰苦的调查研究为我们提供依据。
(五)傈僳竹书的进一步研究
傈僳族的竹书文字是云南的一位基本上不识汉字的农民汪忍波创制的。仅就这一点而言,它就有文字学史与普通文字学理论方面乃至汉字发生学方面的极大意义。因为我们过去往往认为文字不大可能由个人创造,如汉字的“仓颉造字”就往往被认为是一种可爱的民间传说而已。因此,对傈僳竹书文字的研究,至少在文字发生史的研究上是极有价值的。
可是,至今,除高慧宜的《傈僳族竹书文字研究》(2006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及她的一些相关论文外,还不见相关的全面而深入研究此种文字的论著出现。
我们以为,虽然高慧宜的相关论著从比较文字学角度对这种文字进行了尽可能详尽与多视角的研究,得出了许多宝贵的结论,但是至少有这样一些关于傈僳竹书文字的问题有待进一步解决:1)此种文字的造字心理的深入研究;2)此种文字创始对汉字与其他民族古文字系统发生的启发;3)此种文字的大部分字的理据的考查(高慧宜考出了傈僳竹书1000来个字中的240余字)。
(六)水文的发生与研究
水文的研究是一个十分有意义的课题。近年来,此种文字系统的研究受到了各方面的注意。原因在于:
首先,这是因为它是一种其本民族自源字与借用汉字几乎势均力敌的文字,笔者称之为“拼盘文字”。
其次,又因为这种文字在借用汉字后,被借用的汉字又有着极大的变化。
再次,这种文字到底是其自造字产生在先,还是汉字借用在先,至今尚无定说。
第四,水文究竟发生于何时,亦是一个众说纷纭的问题。
要解决这样一些争议纷纭的问题,进行文字的进一步调查与多角度研究是必不可少的工作。特别需要强调指出的是:科学的、实事求是的精神,对经书文字的时间的客观确定与辨伪,是我们在研究水书文字不可忽略的应取态度。
(七)壮文的符号字研究
对古壮文的研究,也是值得民族文字学者加强关注的课题。
虽然在古壮文中,我们见到的主要是数以万计的来自汉字的形声字,于是认为这种文字在文字学与文字史上的研究价值有限,其实,古壮文的研究与对其他许多民族古文字一样,亦有许多并未解决而往往被我们忽略的问题。比如:
其一,古壮文中除了大量主要来自汉字的形声字之外,还有不下200个类似原始符号的字。依据这些字的形体特征,我们至少可以断定它们不是借用汉字的结果,而很可能是壮族的先民创造的古老文字。这批字的来源与它们的创始者,亟待我们去作深入研究。
其二,古壮文的发生时间与发生原因等,都是至今未得到解决而有待进一步研究的问题。比如,对古壮文的发生时代就至少有“秦汉说”和“隋唐说”两种不同的意见。应该说,这两种说法迄今都还没有充分论据的支持。
第三,相当数量古壮文单字的造字理据还有待考查。如某些单字到底是否借了汉字的音,是不易鉴别的。
(八)女书的进一步深入研究
女书虽然是一种汉语方言字,但是不仅的确有一些族属归瑶族的人群使用女书,而且它的确是一种有特色的文字类型。因此我们对于女书的研究也应继续开展。
虽然不少专家为女书的资料收集与研究做了不少工作,然而,对于女书造字理据的研究,至今还做得不够充分。这种不足也显然影响了我们对女书这一文字体系的定性,也影响了我们对女书的发生研究的进行。
(九)新发现文字的研究,如“坡芽歌书”
随着民族古文字研究者的不懈努力,有一些过去未被发现的文字渐渐进入了我们的视野。如赵丽明先生首先撰文介绍的在云南富宁县发现的“坡芽歌书”,虽然仅有几十个字,却也是我国壮族人民创造的一种民族文字。[4]而且这种文字在文字史上也有着相当的认识价值。
首先,在文字发生学上,这种文字为我们提供了解决文字学者们所关注的一些问题的新的例证。其次,“坡芽文字”的发现为我们提供了关于早期文字刚刚形成状态的一个生动的例证。第三,“坡芽文字”对于我们认识早期文字的发展规律具有十分重要的参考价值。
因此,我们可以做的相关工作,不仅是对已经发现的文字系统的研究,还可以从新发现的民族文字系统中获取新的养料,以丰富普通文字学与比较文字学以及中国民族古文字学的材料与理论宝库。
三、应取的方法与态度
以上我们列举需要而且值得去研究的几种南方民族古文字的若干课题,虽然仅是学者们关注到的一小部分,但这已充分说明:我国南方民族古文字的研究任重而道远。
当然,必须在此强调的是:如前文所述,指出这些我国南方民族古文字研究上不足,并不是对我们民族古文字研究者以往工作及其成果的否定,恰恰相反,正是由于多年来尤其是几十年来的辛勤工作,才使这个领域中的研究水平得到了充分的提高。之所以我们在今天得以提出上面的一些有待解决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也正是由于我们以往工作使我们对民族古文字的认识提高到了一个新的水平,于是便催生了一系列新问题的产生。科学总是需要发展,认识可以不断深化。可以说,以上种种问题的提出倒反而是我们研究视野的开阔的有力证明。
也正因为科学是没有穷尽的,所以,我们对我国南方民族古文字的研究工作,即便对本文所列的一些未解“谜团”的“破译”,也不可能在短时期中得到彻底的解决,而将是一个长时期的任务。
我们也更难在此文中提出一系列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论。但是依据目前民族文字的研究状况,似乎以下途径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一)占有更多的材料。不仅要去占有民族古文字的材料,还要去占有与民族古文字学领域相关的材料。如民族语言状况的进一步调查、民族史与民族文化的调查,都是值得我们去做的工作。
(二)加强文字系统的比较研究。当对于一种文字的孤立研究似乎走到尽头时,它与其他文字系统的比较往往能丰富并深化我们对它的认识。
(三)加强文字系统的系列研究。我们可以发现,许多南方民族古文字系统之间往往存在着系列上或单个字上的联系。同时,借用汉字的南方民族古文字系统更不在少数。因此,把我国的一些南方民族古文字视为一个系列的研究,尤其是注意从文字传播和借用的角度来看文字的发生和发展,当亦能成为解决一些民族古文字孤立研究的有效手段。
(四)科学求实的研究态度。在我们充分意识到我国的每一种民族古文字都是中国文字大家庭的神圣一员的前提下,对这些文字系统采取科学的态度进行研究是必须注意的原则。如果把一种文字的发生时间无依据地提早,或把一些借源或部分地借源自另一民族的文字系统硬说成是自源文字,并不有利于对这些文字的发生历史的揭示与研究。
[1]王元鹿.汉古文字与纳西东巴文字比较研究[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
[2]王元鹿.尔苏沙巴文字的特征及其在比较文字学上的认识价值[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1990,(6).
[3]王元鹿.玛丽玛莎文两次调查所得单词的比较及其文字学意义[A].中国文字研究(第四辑)(C).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3;王元鹿.玛丽玛莎文字源与结构考[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4,(2).
[4]赵丽明.“坡芽歌书”是什么文字[N].中华读书报,2009-02-18;王志芬.坡芽歌书图案符号研究[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社版),2009,(3);王元鹿,朱建军.“坡芽歌书”的性质及其在文字学领域中的认识价值[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9,(5).
Abstract:The study of southern China ethnic minorities’ancient writing systems is still at an immaturity stage.The immaturity manifests itself in many aspects which need to be studied with great effort.On the basis of the current situation,we should follow some principles of both methodologies and attitudes in the course of studying these subjects.
Key words:ancient writing systems of the ethnic minorities;the origin of writing;the property of writing
责任编辑:周延云
Difficulties in the Study of Southern China Ethnic Minorities’Ancient Writing Systems
Wang Yuanlu
(Center for the Study and Application of Chinese Characters at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062,China)
H121
A
1672-335X(2010)05-0069-04
2009-11-23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汉字与南方民族古文字关系研究”(10BYY049);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重大规划课题“中国文字数字化工程——中文信息化补缺建设”
王元鹿(1946- ),男,江苏苏州人,华东师范大学中国文字研究与应用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普通文字学、比较文字学和中国民族古文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