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好辩”浅议——以《滕文公》上下两篇为例
2010-08-15赵炎峰
赵炎峰 姜 畅
(1.河南大学 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2.河南大学 出版社 河南 开封 475001)
亚圣孟子在战国时代以善辩闻名。据统计,《孟子》一书7篇260章,其中有141章直接记录孟子的言行,另外的119章均为对孟子与他人的谈话和辩论的记录。孟子也正是在与人言谈交锋中抨击诸侯征战的无道,阐发自己的“仁政”,教人以生活的智慧。今以《滕文公》上下两篇为例,①分析孟子“好辩”的原因、方法和“辩”中所体现出的儒家情怀。
一、孟子“好辩”的原因
在《滕文公下》篇中,徒弟公都子问孟子“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当时,他反应比较激烈:“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其实,春秋战国时期,“名辩”成为一种社会思潮,当时的“士”都很重视“辩”,把它作为阐发思想的一个重要手段,并出现了专事名辩的名家学派。孟子处于这场名辩思潮中自然也学会了利用“辩”的手段和方法表达自己的思想。孟子“好辩”是历史事实,也有他背后的原因。
第一,“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民无所定”(《滕文公下》)。战国时代,各国为逐鹿中原,纷纷“以攻伐为贤”,争相“上首功”,连年不断的战争是这一时代的主要特征之一。“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离娄上》)”的大屠杀,给百姓和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创伤。面对战争频仍的社会现实,面对大量生命惨遭涂炭,孟子痛心疾首地说:“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离娄上》)”文中“食人肉”三字,极为沉痛地揭示了战国诸侯征战的血腥野蛮和冷酷凶暴,也强烈透露出孟子沉重的历史危机感。面对这种状况,孟子必须起而高呼,试图用自己的“辩”阻止战争,这在《梁惠王上》中孟子与梁惠王辩论战争数章中表现的更为充分。
第二,“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滕文公下》)”邪说泛滥的文化危机,使孟子不能不辩。这里所谓的“邪说”,主要指杨朱与墨子两家学说。当时杨、墨的思想和言论对社会影响很大,“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孟子认为:“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滕文公下》)”当时杨朱所代表的学派主张“为我”和“轻物重生”,宣称“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而墨家学派的“兼爱”学说主张在人类中实行无差别无等级的爱,否认了血缘宗法和等级制度。在孟子看来杨墨分别代表了两个极端:杨朱所代表的是以个人私利为首要价值取向的极端个人主义,墨子所代表的是主张取消等级制度和血缘宗法关系的泛爱主义。这两种思想都不符合先王之道,不仅不可取,还会对社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滕文公下》)”面对如此严重的后果,孟子当然要起身反驳,正如他自己所说:“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滕文公下》)”
第三,宣扬儒家学说和“仁政”理想。在孟子看来,“中国”为文明之国,是礼仪之邦,中国之为中国,在于其人伦井然,礼制发达。而人伦礼制的核心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孔子所宣扬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意在彰显和维护这一点。此亦即孟子所谓的“圣人之道”。在孟子的历史发展思想中,“中国”文明是历经磨难,好不容易逐步发展而来的。远古时代,“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矜,禽兽逼人。(《滕文公上》)”那时“中国”文明尚未开化,处于与万物混居的野蛮状态。后经大禹、周公、孔子以及后稷、契等先圣先贤的不懈努力,人类战胜了洪水,击退了禽兽,建成了文明有序的社会:“后稷教民稼稿,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滕文公上》)”显然在孟子看来,“人之有道”是漫长的历史进步的结果,无疑是弥足珍贵的,对它的任何妨害都是不能接受的。而孟子认为,孔子所开创的儒家学派,正是对先圣先贤思想的继承和发展,是建立和谐社会的理论基础,是符合社会发展的方向的,任何反对的学说都将对社会的发展产生副作用。所以孟子以圣人之徒自居,认为自己有责任驱除邪说,维护圣人传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圣人复起,不易吾言也。(《滕文公下》)”
二、孟子“辩”的方法和艺术
孟子在与人的谈话和辩论中,十分注意根据不同辩论对手和主题,运用不同的辩论方法来实现说服对方的目的。单从《滕文公》上下两篇中我们就可以领略到孟子高明的辩论艺术。
第一,善譬。运用类比推理来论证自己的观点是孟子最擅长的方法之一。戴盈之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明知税赋太重,老百姓怨声载道,但却不愿立即减轻税负,而要等到来年实施。针对戴盈之的言论,孟子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先引用一个通俗易明的比喻。“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滕文公下》)”在这里,孟子通过“偷鸡者知错不改,却要等到来年”这一是非相当明显的比喻,来表明自己的观点:“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既然如此,戴盈之也就必须承认“去关市之征,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第二,反诘。孟子时代的公孙衍和张仪等人是有名的纵横家,通过游说诸侯操纵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景春认为这些人“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是大丈夫。孟子马上言辞反驳:“是焉得为大丈夫乎?(《滕文公下》)”,并把公孙仪和张仪等人的行为斥为“妾妇之道”。然后说明真正的大丈夫应该是“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的具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崇高品格的人,其崇高的品格和浩然之气跃然纸上。
第三,归谬。《滕文公上》载有孟子和陈相的一段辩论。陈相曰:“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民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屐大小同,则贾相若。”对许行学说“大悦”的陈相把推行农家主张所可能带来的益端描述得煞有介事。孟子却反其道而行之,针锋相对地指出:“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徒,或相什佰,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履小履同贾,人岂为之哉?(《滕文公上》)”在孟子的驳斥中运用了归谬法:如若不分物品的精粗优劣,完全使它们价格一致,则这是在扰乱天下。扰乱天下之举是不可为的,所以不能将品种质量有异的物品等价;同样,如果推行农家学说,那将引导天下之人去进行欺骗,而这是不能平治天下的。所以,农家学说不可推行,“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第四,例证。万章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宋国当时曾灭滕伐薛,败齐、楚、魏三国之兵,尝欲称霸天下。但是当时的宋国是一个小国,处于齐、魏、楚的夹缝之中,想实行王政很困难。于是孟子举了“葛伯仇饷”的故事,用商汤和周武王以小国而行仁政天下归心,最后平治天下的例子告诉万章,为政的关键不在于国家的大小,而在于统治者是否真心实行王政。“不行王政云尔,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滕文公下》)”
在《孟子》的其它篇章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孟子使用“推理”等其它高级辩论术。当然,孟子在“辩”的过程中也会使用“偷换概念”、“转移话题”等今天我们认为是谬误的做法。但是考虑到孟子所处的环境和所承担的历史使命,灵活地运用“谬误”恰恰能够起到很好的作用,也成为了孟子辩论艺术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三、孟子“好辩”中所体现出来的儒家情怀
孟子不是名家的惠施公孙龙,为辩论而辩论。孟子也不是梦蝶的庄周,为了掩藏自己对现实的失望和逃避而辩论。孟子就是孟子,孟子要为心中的那份坚守而辩,这份坚守就是他心中的“道”。孟子的“道”就在于他对于儒家圣王政治的理想的坚持,对社会安定和谐的向往。细读《滕文公》上下两篇,我们可以从中体会出孟子深沉的历史责任感和宽广的圣人胸怀。
第一,“道济天下”的历史责任感。
孟子自认为是孔子的忠实信徒,他把孔子放到了极高的地位,对孔子“仁”的思想加以继承并发展成为“仁政”思想。孟子认为自尧、舜、禹到汤、文武、周公和孔子等诸先圣,都是“王道”政治的继承者,而这个“王道”即是“仁政”。孟子在辩论中时刻注意用“道”来纠正对方的错误。当陈代劝说他“枉尺直寻”去见诸侯谋求官位时,孟子大义凛然地说:“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滕文公下》)”他认为,如果“不待其招而往”是“枉寻而直尺”,这样“枉道而从彼”,“未有能直人者也。”这种对“道”的坚守,让我们看到了儒家“道济天下”的广阔胸襟。当周霄认为孔子“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时,孟子以男女“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来说明“不由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滕文公下》)。当彭更认为孟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泰乎?”时,孟子辩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滕文公下》)”并以梓匠轮舆为喻,指出君子为道,光有志还不行,必须有功才能坦然接受应得的待遇,特别是“有人于此,毁瓦画墁,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的反问,使学生马上就能醒悟到老师所言“其有功与子,可食而食之矣”的正确性。孟子要“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并且自信地认为“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第二,“民事不可缓”的重民思想。
孟子为我们所称道的还有他在辩论中所提倡的民本思想。当滕文公咨询孟子未果之道时,孟子首先就提出了“民事不可缓也”。关心老百姓的事情是为政之急,而民事的根本在于农事。孟子看到了“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如果统治者不重视劝农课桑,人民得不到基本的生活保障,就不可能遵守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就可能会胡作非为扰乱社会秩序。如果出现这种情况,责任在为政者,因为“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滕文公上》)如果说在这里孟子还主要是从统治者的角度来“重民”的话,在《尽心下》篇中“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论述就是真正意义的民本思想了。
第三,“大丈夫”的光辉人格。
孟子在辩论中还塑造了一个大丈夫的形象:“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滕文公下》)”这就是儒家理想中的士君子形象,影响了中华民族一代又一代的知识分子。后世优秀的儒家知识分子正是以此自励,在民族危难的关头,宁可牺牲生命而绝不屈服于敌人。这,就是圣人留给我们伟大的精神遗产。
注释:
①本文所引用文献主要来自《孟子·滕文公》上下两篇及《离娄》上下两篇,以下引用原文均随文注明,不再另加注释。
[1]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3.
[2]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