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理想与中国士人的悲秋情怀
2010-08-15余德
余 德
(河南省妇女干部学校 河南 郑州 450002)
从汉朝开始,儒家思想在中国文化中就占据了统治性的地位。按照中国文化“文以载道”的指导思想,儒家理想在文学作品中得到了突出反映。人生有太多的悲剧境遇。仔细研读中国士人各类借景抒情的诗词,我们会发现,中国士人在失意或离别时,偏爱描写清秋之景。如杜甫的《登高》、柳永的《雨霖铃》、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范仲淹的《渔家傲》等,都体现了中国古代士人复杂的悲秋情怀。要想对这种群体性的悲秋情怀作进一步的了解,还得从儒家理想这一深层的情感根源来做以解说。
一、儒家理想与中国士人的悲剧性
作为中国文化主导思想的儒家思想是一种重人世的文化。“正心、诚意、修身、治国、平天下”,这是儒家给中国的仁人志士设计的一条理想的人生之路。这个理想几乎浓缩了中国文化所关注的主要点、面、层,它或隐或显,或正或反地暗示了中国人追求、失落、矛盾的种种可能。“修身”是自我实现的初端,或曰基础,其核心是个人的自我完善。“齐家”是自我的初步实现,又是典范家庭或家族的完成。“齐家”之后就是“治国平天下”,这是自我的完全实现。概而言之,儒家的自我实现道路就是由一个完满的道德之身施之于家,建立一个充满伦理温情的家庭或家族伦理秩序;再进而投身于政治,建立一个人人内怀政治伦理心态的完美的政治秩序。这个理想的确立、宣传和实际的运行培养了中国文化普遍而深厚的伦理情感。
一方面,由“修身”到“齐家”,再由“齐家”到“治国”,儒家理想(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给个人指出了一条自我实现的人生之路。这是一条实现理想的进取之路,也是一条充满行动的追求之路。正、诚、修、治、平,都以动词指明和鼓励着这种行动。“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古往今来,中国士人正是在这样一条人生之路上孜孜进取、不懈追求的。
但另一方面,求索之路又并非一帆风顺的。无论是从“身”到“家”,还是从“家”到“国”,都会遇到许多反对力量的挑战。其中,有些反对力量(挑战)是可以通过个人的努力(应战)来克服的,但也有一些反对力量(挑战)是比自己的力量更强大的,是个人通过努力(应战)无法克服的。这种大于自己的反对力量,在家中为父母和兄长,在国中为君王和上司。兄长和上司是可以通过父母和君王来战胜的,只有父母和君王是自己战胜不了的。以儒家为主体的中国文化又没有给人违抗父母和君王的权利。正心、诚意、修身的时候,就在内心塑成了孝父忠君的道德律令。由此,中国的悲剧意识必然要发生在,而且果然大量地发生在儿女对父母、忠臣对君王这两点上。《孔雀东南飞》和屈原就是两个典型的例子。
由上可知,在现实条件下,自己有战胜不了反对的力量;而儒家理想又促使士人执著地坚持自己的人生追求。追求和阻碍这对矛盾斗争的结果,必然产生悲剧意识。理想的失落而失落者对理想又有着永恒的怀念和执著,这也会产生悲剧意识。从某种意义上说,儒家在创造理想的同时就预创了中国文化的悲剧意识。正如中国的夸父追日神话一样,这些悲剧意识充满了悲苦和悲壮性。
二、士人的悲剧心理类型
在儒家修、齐、治、平的理想结构中,家和国是中国人行为的两个主要层,也是情感抒发的两个主要层。在家这个层次中,除夫妻之外,父子、兄弟、姐妹诸种关系全是由血缘先天预定了的,只有夫妻关系是非前定而需追求的。在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包揽青年婚姻的文化中,性爱必须符合“礼”的要求,而不能按照自己的本来意愿去发展,这必然会产生强烈的悲剧意识。再进一步,在国这个层次上,君王、上司、同僚、属下等关系全不是本有的,而是需要士人执著追求(游说、举荐、科举)才可能形成的。其中,君臣关系是最主要的。首先要成为臣,然后才能形成君臣关系,然后才谈得上成为一个忠臣。因此,无论是家是国,都潜伏着一种悲剧因素。当士人的追求与现实情况相矛盾时,这种悲剧因素便显现出来,形成各种悲剧心理类型。
首先,在追求夫妻关系的层面上,往往产生恋爱的悲剧。青年男女往往囿于“礼”的局限,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自由选择,从而形成追求者与礼冲突的悲,和在恋人与礼之间万分矛盾的被追求者之悲,前者可以《诗经·蒹葭》为代表,后者可以《诗经·将仲子》为代表。
其次,在追求君臣关系的层面上,往往产生追求过程中伤别、乡愁、闺怨和思念的悲剧,以及由受宠到失宠的怨弃等悲剧。国与家是同质的。家是国的微型形态,国是家的扩大形态。个人与国的关系是个人与家的关系的合理外推。参与政治,主要是把用于家的伦理情感施之于国,在家孝父母,出仕忠君王,自我实现的两个阶段,两个层面都以伦理精神(礼)一以贯之。同理,后段的治平也强化着前段修齐的人伦情感。儒家理想教养了人深厚的家庭伦常情感,甚至有“父母在,不远游”的名言。但前段的修齐也是为了后段的治平,于是有“夫孝,始于事父,终于事君”,“立身扬名,以显父母,孝之终也”之类的警句,鼓励人离家追求功名。但是,由家到国是有一段距离的,既有地理的距离,又有制度的距离。家与国的距离一方面须士人的努力追求,另一方面要朝廷来决定是否录用。家国的距离要经过一个“游”的过程。先秦的士基本上是游士,为自己的政治前途四处奔走,游说诸侯。唐代的求仕者明确的自名为“宦游人”。游,处于家国之间,它包含着两种可能性,进入政治层和被政治层排斥在外。这里暗伏着产生多种悲剧意识的可能。其中最重要的是欲进不得,欲退又不甘,留滞他乡,满腹羁旅之愁的一种。儒家理想培养的对家的深厚情感始终在游子的心里波荡,儒家理想对士人的终极要求又使游子的心魂欲归难归。国与家之间的游主要是指儒家的理想之游:宦游。就整个文化而言,还有其他各种事游:商贾、行役、战争、公事、私事。游子之心都深受儒家伦理情感的影响。“游”使中国文化产生了一种独具特色的悲剧意识,呈现出“伤别”、“乡愁”、“闺怨”、“相思”等一系列悲剧意识模式。
因各种原因而远游的士人们,在陷于困境之后,往往处于一种漂泊的状态,其情感的反应式一般是乡愁。农业社会的安乐庭院、老幼内外井然的家庭秩序,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和妇顺的伦理温情,从生活方式到观念形态,中国人的家都有很重要的地位。对漂泊的游子,家是最值得思念之处,是最大的心灵安慰。
文学作为乡愁情绪的凝结,主要围绕故乡的温暖和漂泊的孤寂、凄凉这两极来展开。无论从那一方为显,总隐含着另一方,其核心是一个“离”字。时令上,多是秋季(一年之悲),日暮(一天之悲);景色上多以长路(远),茫茫(宽),展开辽阔的景象,引向无限的空间。
三、悲剧心理与悲秋情怀
在中国文化中,秋本就与悲相对应的。秋季之所以能成为人心中悲情的对应物,从自然景色本身看,秋季烟霏云敛,秋之色显得惨淡;秋季天高日晶,秋之容显得清明;经过夏日之后,秋风渐冷,越来越凉,砭人肌骨,秋之气凛冽;秋天一到,叶落草枯,山川寂寥,秋之意显得萧条。秋风发出来的声音,凄凄切切,呼号奋发,绿草在秋风中变黄变枯,树叶被秋风吹离树枝,飘飘落下……中国人根据这些自然现象,对秋天作一种理论上的把握:在阴阳转化中,秋天属阴,天道肃杀,人道正义,正可为社会政治上行刑之时。在五行循环中,秋天属金,金即金属,是和兵器、战争连在一起的。在音乐方面,秋天又是和宫商角徵羽五音中的商音相对的,又与十二律中的夷律相对,从字义来看,古人同音相训,“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戳也,物过盛而当杀。”(欧阳修《秋声赋》)在社会政治方面,秋天从一年一度的繁盛中走向凋落,与周期性出现的亡国境遇互相映照,因此,悲秋和悲亡成为中国文化固定的悲剧意识模式。
以上这些,从现象和对现象的理论把握,都给秋以悲的特色。同时,秋的来临,意味着年已过半,物色的显著变化强烈地提醒着人们,春夏又循环到秋,盛又循环到衰。这一提醒很容易把时间的直线性亮出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也很容易把个体生命的一次性、不可逆转性亮出来:“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秋天往往会在一瞬间唤起与文化天道的循环论不同的个体生命本体之显现和时间本质之显现,它一下子就使“草木摇落”的悲秋具有了人生“我的在世”的悲剧深度。时间是因对人生的限制转为我的时间而进入悲剧意识的,人在自然所限定的时间内完不成自我想要完成和应该完成的事,时间不停顿的流逝对他来说就会感慨甚深。面对滔滔江水,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时候,也包含着理想难成的恐惶和悲伤。中国士人就是以秋天那些萧瑟、冰凉、寂寞的自然意象来引发人生已有过的、正经历的和将有的感伤体验。它最典型的体现在杜甫晚年的《登高》一诗中。在秋天里,树木飘落,杜甫也在人世上飘落,此情此景,落叶堪悲,杜甫堪悲。“万里悲秋常做客”,面对悲凄的秋景,面对无言的天道,诗人在内心作了一次空间的漫游,同时又是对自己经历的一种辛酸的回忆。叶黄、秋悲、人老、心老,像萧萧而下的落叶,“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愿望永远地落空了。
综上所述,“自古逢秋悲寂寥”的原因是多元的,也是深层的。因此,显示在古典诗词中的悲秋意识也是熔铸了历史的、现实的种种内涵的。我们在分析士人好以清秋之景来言悲情的原因时,离不开儒家理想的深层剖析;同时,在分析清秋之景的深层意蕴时,也同样离不开对以上这些内涵的理性体认和情感把握。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领悟到更多。
[1]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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