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耶稣:苏贝形象再认识
2010-08-15马爱忠
马爱忠
(西北师范大学文史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70)
欧·亨利小说《警察与赞美诗》是“欧·亨利笔法”最好的注脚。剥掉小说离奇、滑稽的一面,从宗教的层面审视苏贝这一形象,其深刻性就突现出来。“从根本上说,文艺与宗教都是以人为研究和表现对象的,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似乎可以说,文艺与宗教的核心问题都是‘人’。”[1]苏贝是人,耶稣也是人,因而苏贝与耶稣具有人的同一性似乎是成立的,苏贝是另类耶稣的主题也就渐渐浮出水面。
一、人的命运——被弃
从基督教创世观点看,人类始祖亚当夏娃“堕落”被上帝逐出伊甸园,被弃是人的共同命运。“创世神话摆脱不了堕落神话,其结果是人成为上帝关注的客观对象,或者更具体地说,有一只洞察一切的眼睛始终在观察审视人类的所作所为,而且总是在试图寻找破绽。”[2]
其实耶稣的命运亦是如此。“从亚伯拉罕到大卫共有十四代,从大卫到迁至巴比伦的时候也有十四代,从迁至巴比伦的时候到基督又有十四代。”[3]这样,原罪从人类始祖一代代地传递到耶稣身上:从逃到埃及、被希律王追杀等遭遇看,被弃的命运如影相随,虽然在“耶稣受洗”中出现“天上的声音”——“这是我的爱子,我所喜悦的,”耶稣还是一次次被人试探、刁难。这一点,“谁愿为首当作仆人”一节中有总结:“谁愿为首,就必作你们的仆人。正如人子来,不是要受人的服侍,乃是要服侍人,并且要舍命,作多人的赎价。”[4]弗莱也有此论:“耶稣生自一位童贞女母亲的腹中,就此打破了从大卫以来的血统延续性;耶稣也是取代了第一个亚当的第二个亚当,同时还是第二个以色列。但是长子,不管生在何时,也不管是自然地诞生还是神奇地诞生,总归是上帝的第一个恩赐,因此从严格的意义上说乃是‘第一个果实,’应该和别的第一批果实一起归回上帝。”[5]
与耶稣相比,苏贝却没“作多人的赎价”的崇高使命,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却时时笼罩着与耶稣一样神秘的被弃的厄运。从宗教意义上看,“被弃”便是一个严肃的信仰主题:从偷吃禁果到失乐园,到受苦与救赎,再到复乐园的过程,将是西方人信仰中普遍的精神历程。
二、人的梦想——天堂
按原型批评,“天堂”、“伊甸园”等属于人梦想中的“乐园意象”即“人类失去的但最终又复得的世界。”[6]苏贝的天堂是什么呢?“他心向往的只是到岛上去住上三个月。三个月不愁食宿……再没有比这更美满的事了。”[7]由此可见,苏贝对天堂的认识是现实的,去天堂的方式也是具体可行的。而且,“他瞧不起那些以慈善为名替地方上寄食者准备的布施。在苏贝看来,法律比慈善更为仁慈……因此,还是做做法律的客人来得痛快。”[8]耶稣的梦想也是天堂。“神谕的世界,即宗教中讲的天堂,首先向我们展示的,是由人类欲望的种种形式所反映的现实范畴,正如在人类文明作用下这些欲望所采取的形式一样。”[9]因为自降生以来,耶稣的“现实范畴”首先是指向人之子,必须承受人间的杀戮、逃难等灾祸。只有到“有大光照耀”中写到的“那坐在黑暗里的百姓看见了打光;坐在死萌之地的人有光发现照着他们。从那时候,耶稣就传起道来,说:‘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10]时,才显出了“神之子”的威严。于是就“登山训众,”进行传道。天堂对他来说,照样是遥不可及的。
监狱对于苏贝的诱惑不亚于天堂对于耶稣,这一目标成了他生活的动力。苏贝追求监狱的正当性与庄严性就显露出来;监狱不但是物质追求,似乎更是精神归宿。但对于耶稣来说,天堂是遥远的,以至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天堂也是模糊的,他秉承神的旨意救苦救难、布道传教,天国的尊荣却不会轻易让他得到,因为它潜藏于信仰中心的神秘的雾霭里。
三、人的生存——荒谬
在苏贝看来,人的生存是十分荒谬的;但是这种荒谬性,在耶稣看来,是信仰自身,而不是生存。只有到被钉十字架时,才呼喊:“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加缪说:“人是面对非理性的东西的。他在自身中体验到了对幸福和理性的欲望。荒谬就产生于这种人的呼唤和世界不合理的沉默之间的对抗。”[11]因而,生存的荒谬充满苏贝的生活,同样也充满耶稣的生活。
在通往天堂的路上,苏贝用的是作恶的方式。因为去天堂(监狱)的捷径便是犯罪,接着被监禁。正如福柯所说:“监禁是最明晰、最简单、最公平的刑罚”[12]苏贝想到犯罪:“轻而易举的办法倒不少。”[13]但是,荒谬的生存让他的尝试无情的失败。苏贝只好“要进监狱,还得另想办法。”[14]之后,他尝遍了几乎一切作恶的手段,其结果是:“苏贝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是不是一种可怕的魔力使他永远不会遭到逮捕了呢?”“他一心指望他们来逮捕他,他们却把他当作一贯正确的帝王。”[15]监狱真的成了遥不可及的天堂。
耶稣通向天堂的路是用布道铺就的。“布道是一种修辞模式,虽然是很特别的一种。……它是我们传统称作启示的内容的传播媒介。……指从客观的神圣的信息来源将信息传递给主观的人的接受者。”[16]自受洗、受试探后,耶稣就执行起布道的责任,登山训众,治病救人,其目的就是像“论审判的日子”中写到的“当人子在他荣耀里,同着众天使降临的时候,要坐在他荣耀的宝座上。万民都要聚集在他面前。”而实际上,“谁愿为首,就必作你们的仆人。正如人子来,不是要受人的服侍,乃是要服侍人,并且要舍命,作多人的赎价。”而真正让他的灵魂升天的,不是拥戴他的人民,而是酷刑与十字架。《圣经》本身就是一部反讽与荒谬的文本,弗莱的这种论断正好言中了这一点。
四、人的伴侣——罪恶
苏贝与耶稣作为人的原型,为其目标而奋斗,这个过程中起阻碍与促进双重作用的,便是警察与兵丁。他们并非是简单的反面形象,还是主人公走向荒诞而悲凉的命运的直接推动者。警察成了苏贝的障碍,成了他去理想之地时永远也搭不上的班车。如果从苏贝作为人的合理追求方面考虑,现实的罪恶竟如此折磨着他的精神;而警察就成了“恶”的原型,他总是把人美好的希望一瞬间化为泡影。
再看看耶稣与兵丁们:耶稣是人间之王、神之子,但在兵丁的眼里,他只是个虚张声势的丐首、东躲西藏的逃犯。在《马太福音》“戏弄耶稣”一节中写到:“巡抚的兵就把耶稣带进衙门,叫全营的兵都聚集在那里。他们给他脱了衣服,穿上一件朱红色袍子;用荆棘编作冠冕,戴在他的头上;拿一根苇子放在他右手里,跪在他面前,戏弄他说:‘恭喜,犹太人的王啊!’又吐唾沫在他脸上,拿苇子打他的头。戏弄完了,就给他脱了袍子,仍穿上他自己的衣服,带他出去,要钉十字架。”在“讥诮主不能救自己”一节中,“从那里经过的人讥诮他,摇着头,说:‘你这拆毁圣殿,三日又建造起来的,可以救自己吧!你如果是神的儿子,就从十字架上下来吧!’祭司长和文士并长老也是这样戏弄他,说:‘他救了别人,不能救自己……’”[18]这样,善与恶又交织在一起。耶稣自称神之子,却被人捉弄讥诮;自称“天国近了,”自己却惨死于十字架,这等同于苏贝的身心被现实的罪恶折磨得无处安放;而人的罪恶就在于此。
纵观全文,苏贝与耶稣命运相似,理想相近,但完成其理想的不是自我,而是自己的对立面,如警察之于苏贝,兵丁之于耶稣。再者,苏贝与耶稣,就其初衷与结局、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着一种反向的统一关系,即他们越追求理想,离初衷就越远,而当他们顿悟这一切时,结局又转向它的初衷。这种尴尬在于其生存的荒谬。苏贝这一形象的深刻性在于揭示了这种荒谬性,并且从人的普遍的需求和困境方面阐释了人生存的悖论。正因为如此,苏贝应该是一个另类的耶稣。
[1]李晓卫,杨马胜.欧美文学与宗教关系研究[M].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01:6.
[7][8][13][14][15][17][美]欧·亨利.麦琪的礼物及其它故事[M].王仲年,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21-29.
[2][5][6][16][加]诺斯洛普·弗莱.伟大的代码[M].郝振益,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50-237.
[9][加]诺斯洛普·弗莱.批评的解剖[M].陈慧,等,译.北京: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199.
[11][法]加缪.西西弗的神话[M].杜小真,译.北京:西苑出版社,2003:33.
[3][4][10][18]新旧约全书[M].中国基督教协会,1992:1-35.
[12][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260-2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