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世说新语》中的女性形象看魏晋时期对儒家思想的冲击
2010-08-15羊瑜
羊 瑜
(北京市海淀区中央民族大学 北京 100081)
魏晋南北朝时期在中华五千年的历史长卷中占据着极其特殊而又十分重要的地位。宗白华先生这样评价到“汉末魏晋六朝时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时代。”[1]刘大杰先生也说“在中国政治史上,魏晋时代无疑是黑暗的。但在思想史上,却又它特殊的意义和价值。魏晋人无不充满着热烈的个人浪漫主义精神,他们在那种动荡不安的社会政治坏境里,从过去那伦理道德和传统思想中解放出来,无论对宇宙、政治、人生或是艺术,都持有大胆独立的见解。”[2]那为什么在动荡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的思想会如此解放,传统的伦理道德和思想会受到那么大的冲击呢?逯耀东先生有这样一段论述:“一种行之已久的文化或意识,经过数百年的发展以后,不仅定型而且成为传统的权威,人们对它只有接受与不接受的选择,很难在作些微的调整或转变。”[3]也就是儒家思想在经历了数百年的发展之后,已经很难有转变的,逐渐成为一种定型的权威,无人可以撼动。但是“这种经典定型的变化,由于定型而失去弹性因失去弹性而僵化,最后终于因不能适应新的环境而解体。”[4]东汉结束统治后,儒家思想无法适应这样的新环境,于是失去权威地位,逐渐解体。“然而旧的权威已失去原有的作用,新的秩序却又无法短时建立,自然就陷入分崩离析的状态中。于是过去在传统约束下的个人,开始对过去的偶像发生怀疑,经过自我反省以后,而发现自我的存在,最后个人终于从传统得分束缚中解放出来。”[5]魏晋南北朝时期没有一种统一的思想来约束人们,于是这一时期,思想会如此活跃,人们的思想史如此的自由解放。
《世说新语》这部魏晋时期的志人小说,被鲁迅先生评价为“名士底教科书”,就很好的反应了这一特殊而又重要时期的士人们的社会生活与思想上的转变。从这些记载的人物中,也反映出当时思想上对传统儒家思想的冲击。其中,很具有代表性的就可以说是书中关于女性的描写了。在传统的儒家思想中,女性总是附庸于男性,没有一个独立的地位。而在《世说新语》中,我们可以看到大量个性鲜明、才华横溢,与以往束缚于传统儒家思想之下的女性不同的女性形象。
一
首先,《世说新语》的作者刘义庆在安排女性的内容时,就反映出了当时女性对于传统儒家思想对妇女的要求提出抗议。我们把《世说新语》和前代的史书做个比较。就拿前四史的《史记》《汉书》《三国志》来说,对女性形象的描绘可以说是惜墨如金。即使提到女性,也多是和政治相挂钩的,比如《史记》中的《吕太后本纪》,《汉书》中的《高后传》、《元后传》,《三国志》魏书中的后妃传,蜀书中的二主妃子传,这些女性多是站在男性身后,附庸于男性,符合传统儒家思想对女性的要求。南朝宋范晔的《后汉书》女性形象相对来说较为丰富,还专辟《列女传》来记载女性,开后世正史《列女传》先河。但是范晔在《后汉书·列女传》第七十四序中说他要搜“贤妃”“哲妇”“高士”“贞女”之“才行尤高秀者”。从中,我们就可以看出范晔在选取女性人物时,还是按照传统儒家思想对于妇女的要求来选择,但是已经开始偏重于女性的个人才华。但是,《后汉书》还是基本上符合儒家思想的要求的。比如“沛郡周郁妻者”“孝女曹娥者”“吴许升妻者”“南阳阴瑜妻者”“孝女叔先雄者”“河南乐羊子之妻者”[6]这些女性或以忠孝,或以贞洁,受到范晔的高度评价。在《列女传》中还用了四分之一的篇幅来专门记载作《女诫》的班昭,并把《女诫》的内容也记录其中。在《女诫》中,对妇女的要求有七,分别为卑弱、遵夫妇之道、敬慎、有妇行、专心、曲从、和叔妹。但是,与之相较,来看看《世说新语》中的女性形象,很少有涉及贞烈的,在这里的女性更多的是有鲜明个性,有满腹才华,有自由精神的新女性形象。她们大多是在挑战着、冲击着儒家思想的。
二
一个女人在其一生中会扮演三个不同的角色,女儿、妻子和母亲。传统的儒家思想在约束一个女人的时候,必然是约束其一生。当为人女时,儒家思想会教育你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为人妻时,儒家思想会继续规范你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为人母时,儒家思想还是会要求你哪些要做,哪些不要做。魏晋南北朝时期,女性的思想是相对来说比较开放的,有不少女性挣脱儒家思想的束缚,拥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儒家思想已经没有办法完全控制当时女性的思想,无论是为人女,为人妻还是为人母的时候。
(一)
为人女时,儒家思想会教育你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要过多地参与社交活动。可是《世说新语》中的女儿的形象却完全不一样。
在《惑溺》5中记载着贾充女儿大胆追求爱情的故事。贾充的女儿,在父亲与友人聚会的时候,“于青锁中看”韩寿,认为其“美姿容”,于是便“恒怀存想,发于吟咏”[7],还派自己的婢女去韩寿那儿表达自己的感情。韩寿在收到贾充女的心意后,便逾墙相会。后来这件事被贾充发现,但是他“秘之,以女妻寿”。贾充女与韩寿的故事,强烈地冲击着传统的儒家思想,因为在传统儒家思想约束下的社会中,这样的事是绝对不被容许的。可是在故事的结尾,贾充还是默许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把女儿嫁给了韩寿。在某种意义上,在魏晋时期,整个社会并不是在完全处于传统儒家思想的束缚之下的,人们对于一些以前被禁止的事,有了一种新的态度。
再如《贤媛》18中,汝南李氏之女络秀的描写。“周浚作安东时,行猎,值暴雨,过汝南李氏”,见到李氏之女络秀,觉得其“状貌非常”,想娶为妾。络秀的父兄在听到周浚这个要求后,极力反对这桩婚事。但是,络秀对于这个婚姻有着自己的想法,她对父兄说:“门户殄瘁,何惜一女?若联姻贵族,将来或大益。”在听了络秀的这番话后,父兄便允诺了这桩婚事。婚后,事情也按照络秀想的那样发展了,只要络秀还在世,她的家族就获得相对来说较好的礼遇。通过络秀对自己婚姻的考虑,就可以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魏晋时期,有些女性在婚姻大事上不再单纯地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们会对自己的婚姻有自己的见解。幸福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只有对自己的婚姻有一个比较明确的认识,才能最终获得幸福。魏晋时期的女性,在为人女时,就有了掌握自己婚姻的努力,而不再像以往那样,被动地去接受已经安排好的婚姻,这对于传统的儒家思想也是一种冲击。
(二)
为人妻时,儒家思想往往会要求女性三从四德、夫为妻纲,要完全地听丈夫的话,而且强调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来看看《世说新语》中大量的妻子形象。
《贤媛》6中记载,许允妻是阮卫尉女,她可以说是德才兼备、机敏过人,只是长得奇丑无比。有人欲为许允做媒,但是许允以其丑而不説,问道“妇有四德,卿有其几?”面对许允的无礼,阮卫尉女机智地反问道“妇所乏唯容尔。然士有百行,君有几?”许允答道“皆备。”阮卫尉女抓住许允答话中的漏洞,曰“夫百行以德为首。君好色而不好德,何谓皆备?”听到这儿,许允感到很惭愧,也被阮卫尉女的机敏所折服,于是以后相敬如宾。婚后,妇继续用自己的才智帮助夫君,曾劝诫许允说“明主可以夺理,难以情求”。在许允被诛后,她冷静地分析状况,从容不迫地处理儿子的事。从整个对许允妻子的记述中,我们可以分明地看到一个女强人的形象,而不是一个站在男人身后懦弱的女人。
同样机智果敢的女性还有很多。如《贤媛》24中的桓车骑之妻,她的一句“衣不经新,何由而故?”让不喜着新衣的桓车骑欣然一笑,穿上了妇为其准备的新衣。再如《贤媛》22的玉台子之妻。她在大殿之上与宣武帝的据理力争,最终免除了玉台子的灭门之灾。这些妇人的机智、才情,让她们在书中大放异彩。她们不再是男人背后那些唯唯诺诺的女人,她们敢于说出自己的想法,敢于向传统儒家思想对女性的要求挑战。
还有一些女性是敢爱敢恨的代表。比如《惑溺》6中,以“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向丈夫表达内心情感的王戎之妻。再如《贤媛》26中,敢于直接抒发对丈夫不满情绪的王凝之谢夫人。她们都是敢爱敢恨的,她们的情感宣泄是在宣告,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属品。什么三从四德,什么夫为妻纲,这些都是不公平的。这些才华横溢、机敏过人,通情达理、敢爱敢恨的女性,在魏晋时期是对儒家思想一种极大的冲击。
(三)
为人母时,儒家思想对于传统母亲的要求无非是要求她要教子有方,要把孩子培养成适合社会需求,符合社会道德要求的人。相较于前面所说的女儿、妻子的形象,母亲形象与以往儒家传统思想要求下的相差不大。在为人女、为人妻时,所反抗、排斥的是儒家思想中对于人性束缚的那一方面。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从四德、夫为妻纲,这些都是儒家思想中的一些糟粕,但是反观儒家思想对一个母亲教育子女的要求上,就很少有所谓的糟粕,一些要求直至今日还是被人们所认可的。所以在《世说新语》中所记述的母亲形象和以往的记载相差不大,母亲们还是要求子女要忠孝,要与人为善。如果说要有一些超越的话,就是从母亲们的言语中,可以看出她们的才智,有不少具有超卓的政治远见。
比如《贤媛》19中的陶公之母湛氏,陶侃在其母的教导之下,获得范逵的欣赏,范逵再把他介绍给顾荣等人,也大获美誉。还有许允之妻在教导儿子为官时,强调“汝等虽佳,才具不多,率胸怀于语,便无所忧;不须极哀,会止便止;又可少问朝事。”一个母亲要有如此之政治远见,必须具备一定的知识文化。然而,在传统儒家思想约束下的社会,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个女性无需接受太多教育。那么一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女性,在为人母时很难说出如此有理之言。从这个侧面我们也可以看出,魏晋时期女性在追求知识上是自由的、解放的,这对于传统的儒家思想也是一种冲击。
李泽厚先生曾说“《世说新语》津津有味地论述着那么多的神情笑貌,传闻轶事,其中并不都是功臣名将们的赫赫战功或忠臣义士的烈烈操守,相反,更多倒是手持拂尘,口吐玄言,扪虱而谈,辩才无碍。重点展示的是内在的智慧,高超的精神,脱俗的言行。”[8]这对于传统的儒家思想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冲击。而其中记载的女性形象,更是独具特色,无论是以女儿、妻子还是母亲的身份,也都可以看出魏晋时期社会思想对于传统儒家思想的冲击与挑战。不管作者刘义庆对于这些女性的态度如何,出现在《贤媛》中的女性刘对其必是褒扬,出现在《惑溺》《任诞》等中的女性刘对其的态度就不一定了。但是,至少可以说,这些女性大量存在于魏晋时期,书中记载的是其中的一些典型。从这些典型中,可以折射出当时社会的一种普遍情况。魏晋时期的女性应该是思想自由解放的,她们有着自己的追求,不再束缚于传统儒家思想之下。她们敢于挑战儒家思想,她们敢于对传统的儒家思想说不。这样一群女性对于传统儒家思想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冲击。而这一群女性又可以折射出魏晋时期的整个人群,反映出魏晋时期社会思想对于传统儒家思想的冲击。
[1]宗白华:《美学与意境》,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3月第1版,第168页.
[2]刘大杰:《魏晋思想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3]逯耀东:《魏晋史学的思想与社会基础》,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9月第1版,第107页.
[4]逯耀东:《魏晋史学的思想与社会基础》,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9月第1版,第107页.
[5]逯耀东:《魏晋史学的思想与社会基础》,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9月第1版,第107页.
[6]本文所引《后汉书》主要依据南朝宋范晔著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5月第1版.
[7]本文所引《世说新语》文字主要依据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8月第1版.
[8]李泽厚:《美的历程》,文物出版社,1981年3月第1版,第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