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人生的无望守候——解读张爱玲的小说《半生缘》
2010-08-15王晓雁辽东学院国际交流中心辽宁丹东118001
□王晓雁(辽东学院国际交流中心, 辽宁 丹东 118001)
张爱玲的长篇小说《半生缘》是她根据1950年发表的小说《十八春》改写的。与《十八春》相比,《半生缘》少了一个光明的结尾而增加了许多苍凉的意味。作家一如既往地以悲天悯人的情怀俯瞰红尘里的芸芸众生,透过他们寂寞人生的守望和挣扎,再一次让读者清醒而冷静地看出千百年来男女情感游戏和人类生存的悲剧性。
一、苍凉的彻悟——旧梦如烟的无奈
张爱玲以“凌厉细腻”而又“柔艳刚强”的笔风描绘她的时代,在《半生缘》里她依然以冷静旁观者的审视态度来营造历史与现实交错的故事氛围,把读者带到了灰色苍凉的意境中。这是上个世纪30年代中国的爱情悲剧,小说以世钧的回忆起笔,追忆了他与曼桢青春时代刻骨铭心的一段恋情。作品的前半部分于淡淡的忧郁中洋溢着青春的欢畅,叔惠、世钧和曼桢三个年轻人快乐的交往和甜蜜的苦痛展现了那个时代青年对未来的理想和追求,使读者不禁欣然神往。曼桢显然是受“五四”时代精神洗礼的新女性,这个出身贫寒的清纯女子充满清新的活力,虽然一大家子人都依靠她,可她好像从不疲倦,因为世钧的爱是她未来的希望和力量。即使他们因爱而生误会,她总相信他们一定会有长长的光明的将来。可惜快乐是那么短暂,而接下来的是漫无边际的痛苦。人们爱的是一些人,而与之结婚生子的又往往是另外一些人,这无可奈何的忧伤是造化无情的嘲弄。张爱玲是悲观的,她认为“快乐的现世是不能长久的,再平凡、再循规蹈矩的日常生活也是不安稳的”①。曼桢的幸福被她的骨肉至亲一手导演的阴谋毁掉了,两个相爱的人在青春的年华里不幸错过了对方,他们留在彼此长久的回忆和梦里。然而有一天,他们却又不经意地不期而遇,执手相看泪眼的瞬间才知半生已悄然而过。可是回不去了,他们注定回不到旧日的梦里了。他们只是平凡的男女,如果不是命运的捉弄,他们本来可以快乐地携手到老。世钧是曼桢一生唯一的爱,她一旦爱上了一个人,便会觉得他是世上最好的人,因为他属于她,他是她被理想化了,溺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可是她对他的爱一直是在期待中的,是寂寞人生里漫长无望的守候,就像他们小时候对于星期天的期待,然而他们的星期天却没有天明。
小说的后半部分弥漫着一股凄凉的悲怆,这是作家对人世对爱情始终悲观的情绪。在这个混乱失去理性的悲剧时代,浪漫纯美的爱情只是缥缈的梦想。哀莫大于心死,曼桢之所以嫁给她鄙视的鸿才只是抱了为孩子牺牲的精神,婚后尽管鸿才一再侮辱她,她也并不觉得怎样伤心,最伤心的事早已过去了,她对自己这一生是完全绝望了。反正“结婚以后就是谁不讲理谁占上风”,心如槁木的曼桢感觉就像躺在污浊的泥里一般,痛苦的婚姻关系给她带来的只是长久的疲倦,她痛悔给自己掘了一个“活埋的坑”。世钧与翠芝结婚不过是当时两人都怀着伤痛的记忆,以为在彼此的怀抱中会慢慢忘掉失落和忧伤。然而新婚之夜他们痛心地发现他们都错了,可已经来不及了。在琐碎的庸常岁月中似乎青年时代的记忆早已远去,十四年的时光让世钧觉得自己苍老了,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曼桢从前写给他的信:“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隔着悠长的岁月,世钧分明感觉她正在对他说话,她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回响,旧日的疼痛又慢慢袭来,才悲哀地发现青春的记忆一直深藏在心底从来不曾老去。在苦苦等待的十四年里,曼桢多少次在梦里向世钧哭诉,没想到真的面对世钧时竟能用“最平淡的口吻”叙述那些惨痛的经历,因为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时间是多么可怕的东西!没有谁能和时间挣扎,他们知道无法回到从前,这一次的分别就是没有希望的永别了,此后他们是怀着一颗虽生犹死的心寂寞地奔向人生旅途的终点。
温柔娴静的翠芝与洒脱幽默的叔惠一直互相倾慕,他们的爱也未尝不是镜花水月,他们本不是在一条人生轨道上的,偶尔交汇又不得不匆匆分开,只剩下剪不断的离愁。叔惠去国十年,在战时的美国有过婚姻和艳遇之后他认为男人是不太需要“谈”恋爱的,当然“除了年纪实在轻的时候”。翠芝是他憧憬最久的女人,可是仅此而已,她是他最好朋友的妻子,重逢亦不过是虚度此生的苍凉之感。孤独,是张爱玲小说中永恒的话题,作家本来就认为:“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②。她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是孤独的,他们在喧扰的乱世很难求得人生的安定,于是想尽力保持内心的那份宁静,于是曼桢凄凉地说:“我们都是寂寞惯了的人。”
二、雍容的诗意——华美的艺术风采
《半生缘》也鲜明地体现了张爱玲小说独特的艺术风采,那就是雍容大气与细腻委婉相结合而形成的“雅俗共赏”的小说特点。
1.细腻的心理描写
张爱玲一向以细腻的心理描写见长,小说中描写曼桢与世钧恋爱时的朦胧、期盼、矛盾、甜蜜、痛苦心理的篇章令人拍案叫绝。世钧和叔惠回南京前的夜晚曼桢来到许家送别,此时她与世钧的恋爱关系尚处于朦胧状态,惊喜的世钧站在曼桢近旁的一刹那间“好像是立在一个美丽的深潭的边缘上”,这使他有点儿心悸同时“又感到一阵阵的荡漾”。他终于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恍惚——刚倒过热水却忘了盖上瓶盖。而那热水瓶里的水“像烟囱似的直冒热气”,恰如此刻他内心升腾起来的热情。世钧是性格比较内敛的人,曼桢给他整理箱子时他深恐不妥当,怕别人说闲话又想不出什么话来阻止她。但是当看见他的衣服和袜子一样样经过曼桢的手时,他的心里产生了异样的感觉,这些贴身的衣物经过她一双手的抚摸折叠,他的确与她更加亲近了。世钧这一次回南京总是心神不定,无论做什么都只求尽早脱身,“仿佛他另外有一个约会似的”。终于回到上海见到曼桢时,他感觉他们已经分开那么久了,似乎“他不止去了几天工夫,而且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的”。
2.精致奇巧的比喻
语言华美、想象奇特是张爱玲小说的独特之处。精致奇巧、出人意料的比喻在作品中比比皆是。年轻的曼桢初春时节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蓝布罩袍,这素朴的服饰在世钧的眼里却是“有一种温雅的感觉,像一种线装书的暗蓝色封面”。曼桢逃出祝家满心希望见到世钧,不料听到世钧已经结婚的消息,这个晴天霹雳让她的心颤抖不止,本来她的手扶在窗台上,但这一刻那些坚固的木头竟“变成波浪似的,捏都捏不住”。她只晚了一步,却错过了一生。一瞬间便天地变色,五内俱焚的感觉好像“开刀的时候上了麻药,糊里糊涂的,倒也不觉得怎样痛苦,现在方才渐渐苏醒过来了,那痛楚也正开始”。曼桢的痛苦是日久弥深,当鸿才终于如愿娶到她之后却越来越失望,他不懂向往了那么久的曼桢怎么一到他手里竟变成带着病容毫无活力的人,简直“就像一碗素虾仁,看着是虾仁,其实是洋山芋做的,木木的一点滋味也没有”。翠芝婚后的十几年里过着波澜不惊的少奶奶生活,这种生活的平淡乏味实在是“没有比在水果里吃到肉虫更惊险的事了”。翠芝与叔惠重逢后的夜晚,他们灯下相对回忆相识时的情景,此时“晚风吹着米黄色厚呢窗帘,像个女人的裙子在风中鼓荡着,亭亭地,姗姗地,像要进来又没进来”。流年往事如梦如烟,挽留不住的时光和梦终会随风而逝,只剩下他们无奈的叹息在风里飘远了。
3.中西语汇的结合:“雅俗共赏”
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技巧与中国传统的语汇巧妙结合,就形成了张爱玲小说“雅俗共赏”的特点。她喜欢以跳跃性的结构艺术表现人物情感的变化,曼桢与世钧分别十四年后一个夏日的傍晚,她走在街上蓦然想起青春的时光,想起从前恋爱时世钧晚上送她去教书,“也就是这样在马路上走着。那两个人仿佛离她这样近,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有时候觉得那风吹着他们的衣角,就飘拂到她身上来。仿佛就在她旁边,但是中间已经隔着一重山了。”这一段描写入木三分地揭示出曼桢在漫长的悲伤岁月里对世钧刻骨的思念,她是一刻也没有忘记他的,那一段她仅有的欢乐时光是她黑暗日子里唯一的温暖记忆,旧日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世钧的容颜和声音如在眼前,可是物是人非,他们中间隔了无情的十四年,他们不再青春年少了。
张爱玲擅长用华丽的色彩语言渲染衬托小说中独特的审美意境和情感内蕴。曼桢去南京世钧的家里穿着的那件淡灰色羊皮大衣似乎就暗示他们以后爱情的黯淡的命运。仅有一次她穿了一件浅粉色的旗袍,袖口有窄窄的黑白辫子花边,她的脸上洋溢着无法遮掩的快乐,“满溢出来了的生之喜悦,在她身上化为万种风情”。这一天的曼桢漂亮得令人吃惊,这是她一生中仅有的一段快乐时光,爱情使她如此沉醉和幸福,她以为从此可以和心心相许的人携手到老。世钧曾送给她一枚红宝石戒指作为他们的定情信物,这粒小小的红色曾照亮了曼桢的灰色人生,这唯一的希望之灯竟被世钧随手抛在了野外,被蒙骗的他那么轻易地就把曼桢一生的希望扔掉了。这象征着希望的粉色和红色在小说中一闪而逝,曼桢的人生也再没有亮色了。
月亮,这个张爱玲最为钟爱的意象曾两次出现在小说里。第一次是曼桢和世钧同去参加同事的寿筵,两个人靠在栏杆上听着咿咿呀呀的胡琴声,这时的月亮是“稍带长圆形的,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四周白 的发出一圈光雾”。此时沐浴在月辉中的两个人虽未表白心迹,但心有灵犀的朦胧却如清风拂面般甜美和惬意。第二次是在夜色下世钧终于握住曼桢的手时两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黄色的大月亮”像一盏街灯一样低低地悬在寂静的街头。在张爱玲的笔下,月亮难得地“特别有人间味”,“仿佛是从苍茫的人海中升起来的”,它温情脉脉地注视着这一对陶醉在爱河中的青年男女。
《半生缘》可以看作是30年代的一部世情画,上海普通人家的日常生活绘声绘色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拥挤的像立体的大杂院里的柴米油盐,上层社会世家繁琐的礼仪,南京精致的小吃,甚至于婆媳之间的明争暗斗以及妯娌间的不睦这一宗法社会古老的话题都在小说中得以生动地表现。这些琐细的趣味和平凡的人情世故也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作家平静、不动声色的悲悯情怀。发生在半个世纪前的这些悲欢离合离我们的生活如此遥远又如此接近,使读者在掩卷之后久久不能释怀,留下无限的怅惘和伤感的叹息:人类是渺小自私的,我们的一生中有多少守候终究也是无望的?
① 张新颖:《20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的现代意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12月版,第171页。
② 张爱玲:《烬余录》,《张爱玲集·〈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2月版,第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