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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方言与文学语言的张力——《白鹿原》的语言解读

2010-08-15韩承红陕西教育学院中文系西安710061

名作欣赏 2010年6期
关键词:白嘉轩书面语陈忠实

□韩承红(陕西教育学院中文系, 西安 710061)

长篇小说《白鹿原》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一座高峰,作品以渭河平原上白鹿村的历史变迁为背景,围绕白、鹿两家几代人的争夺和冲突,全方位地展示了中国农村五十年的政治、经济、文化状态,被认为是“民族秘史”、“雄奇史诗”。对《白鹿原》取得的成就,评论界已有丰硕的研究成果,但我们也看到,对陈忠实小说语言的具体研究,尤其是方言运用的具体分析仍是一个薄弱环节,正如何西来先生所说:“还缺乏细致深入的研究,缺乏有系统的,令作者和读者都信服的举证。”①本文从文学语言张力的角度对《白鹿原》的语言作具体的分析。

一、文学语言的张力

从语言张力这个特定的视角观察中国20世纪文学的发展,可以看出文学语言能力的长足进展。大致说来,“五四”时期掀起的白话文运动,在向着白话一个方向的发展中,中国语言的能力实际上是比较薄弱的。我们只要看看鲁迅先生那一时期的著名杂文《我之节烈观》和《我们现在如何做父亲》以及收入《热风》中的那些随感录,就可以感到“五四”时期白话文的单薄,与他30年代杂文语言的绚烂多姿形成鲜明对照。骆寒超的《中国新诗史》也批评过胡适“五四”时期的白话诗采用的语言策略存在着同样的缺陷。从文艺大众化开始,中国文学语言的张力则更多地表现为书面语和口语或方言的对峙。1948年香港发行的《大众文艺》上,郭沫若、茅盾、邵筌麟和冯乃超等人关于方言文学的讨论可谓对于这种趋势的一个总结。②

赵树理是20世纪40年代后文学民族化的代表人物,他的小说力图把经过自己提炼的口语作为唯一的文学叙述语言,在他的小说里,语言是以线性的、一元的状态呈现出来的。时代的审美取向的限制和赵树理对民族文化认识上的褊狭,“束缚了他的艺术手脚,很难更为深广地表现中国农村的历史性变革,很难在一定的篇幅里展现更为复杂的矛盾和宏大的场面”③。

进入新时期,中国文学的语言也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多姿多彩。如王一川先生研究指出,贾平凹独创了“今中涵古”的语言特征,即“在现代汉语结构中嵌入少许古代文言词或古代白话句式,形成所谓文白杂糅局面”,“显示贾平凹在白描式语言方面的鲜明个性特征”④。在地域文学的形成与发展中,方言对于文学语言的侵入,更是一个令人注目的现象。这种语言现象在最直接的意义上,形成了普通话书面语与各地方言杂糅带来的特殊张力。陈忠实以《白鹿原》为代表的关中地域小说在这方面更是取得了杰出的成就。

二、《白鹿原》中方言词语和普通话词语的互补

关中是周秦的发祥地,汉唐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关中方言因其深厚的历史文化的特殊背景,造就了语言系统中词汇的极其丰富和多彩。“陕军东征”的作家群“近些年来,对作为地域文化的秦地方言给予积极的创造性的使用,这一点几乎成为秦地近年比较活跃的小说家的一种共识”⑤。

我们对《陈忠实文集》五卷本⑥中的关中方言使用情况进行了量化统计,结果表明:第一,陈忠实小说中的关中方言非常丰富,数量之多,简直是一个关中方言集成;第二,陈忠实在不同创作时期使用方言是不均衡的,其中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作品,尤以《白鹿原》为代表,方言成分使用最为丰富。这表明,随着陈忠实创作的不断成熟,对方言的使用更加自主自觉。小说《白鹿原》中,陈忠实注重关中方言和普通话这两种语言材料的区别和调配,并且将方言和普通话的使用作明显的分化和对立,形成了亦庄亦谐、大雅大俗、相得益彰的效果,增强了小说语言的张力。

陈忠实在小说的叙述语言中尤其是写景叙事时,多采用典范的汉语书面语,充分发挥书面语词汇丰富细腻的优长,极显其“雅”,在人物的对话中则尽量使用活泼生动的方言词语,以凸显地域性人文特征和人物的地域色彩,又极显其“俗”。20世纪的中国文学中,通过汉语书面语和方言的对接,有意识创造文学语言张力方面,陈忠实达到了一个高峰。

(一)《白鹿原》中的人物语言多用方言的词语、语调,很富于口语色彩。如第十三章中白嘉轩和儿子孝文的一段对话:

孝文走进轧花房,神色慌张地说“:校长领着先生学生满街上刷写大字。满墙上都是‘一切权力归农会’。‘农协’是弄啥哩?”白嘉轩继续往机口里扔着棉花团儿,头也不转地说“:这跟咱屁不相干嘛!你该操心自己要办的事。”……过了多日,孝文又一次忍不住大声说“:黑娃把老和尚的头铡咧!”白嘉轩转过脸依然冷冷地对惊慌失措的儿子说:“他又没铡你的头,你慌慌地叫唤啥哩?”孝文抑止不住慌乱“:哎呀这回真个是天下大乱了!”白嘉轩停住脚的响声停歇下来“:要乱的人巴不得大乱,不乱的人还是不乱。”他说着跳下轧花机的踩板,对儿子说“:上机轧棉花。你一踏起轧花机就不慌不乱了。哪怕世事乱得翻了八个过儿,吃饭穿衣过日子还得靠这个。”

白嘉轩是个关中农村的族长和家长,坚持和奉行的是祖上传下的“耕读传家”传统,他对这之外的各种“折腾”没有兴趣了解和参与,他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他的语言也是地道的方言“,弄啥”“、叫唤啥”、“翻了八个过儿”“、屁不相干”及语气词“哩”、“咧”的使用,十分逼真地营造对话的语境,表现白嘉轩的做人之道和倔强性格,使人物具有活生生的真实感。

《白鹿原》的其他一些人物语言也都有这样的特点。如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劝白嘉轩为镇嵩军征军粮时说道:

“嘉轩你咋瓜咧?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杆子河南蛋儿全是些饿狼二,杀人连眼都不眨。你是个明白人咋能硬顶硬碰自己吃亏?”

(二)《白鹿原》的叙述语言基本是普通话书面语,在人物的矛盾冲突和事件的曲折变化中起到了铺垫情节、调整节奏等作用。如第三章开头对白嘉轩的一段描写:

白嘉轩走进白鹿镇的中医堂,摆出的面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他心里燃烧着炽烈的进取的欲火,脸孔上摆出的却是可怜兮兮的无奈,疲惫憔悴的神色令人望之顿生怜悯。

再如第十三章结尾对白嘉轩的一段描写:

这件事使朱先生颇伤了脑筋,他翻阅着历代县志,虽然各种版本的县志出入颇多,但关于滋水县乡民的评价却是一贯的八个字:水深土厚,民风淳朴。朱先生想:在新修的县志上,还能作如是的结论吗?

这两段描写,文字工稳细密,几乎每句中都有定语或状语的修饰,描写白嘉轩的“炽烈”、“疲惫憔悴”、“顿生怜悯”已是典型的书面语,描写朱先生的文字中更是用了文言词“颇”、“如是”和整散配合的句式,把书面语的特点发挥到了极致,表现了人物的心理深度和文化深度。

《白鹿原》景物描写不多,还常常和写人结合在一起,但都很美,有浓郁的抒情色彩。如第四章的一段描写:

田野已经改换过另一种姿容,斑斓驳杂的秋天的色彩像羽毛一样脱光褪尽荡然无存了,河川里呈现出一种喧闹之后的沉静。灌渠渠沿和井台上堆积着从地里清除出来的包谷秆子。麦子播种几近尾声,刚刚播种不久的田块裸露着湿漉漉的泥土,早种的麦地里已经泛出麦苗幼叶的嫩绿。秋天的淫雨季节已告结束,长久弥漫在河川和村庄上空的阴霾和沉闷已全部廓清。大地简洁而素雅,天空开阔而深远。

这段描写整个用普通话书面语,“斑斓驳杂”、“喧闹”、“弥漫”、“廓清”等词语雅致优美,极力渲染了田野的美丽,令人向往。在这之前的前三章中白家遭遇了太多的不幸,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好转,此处用这样浓墨重彩般的写景,表达了白家摆脱厄运、柳暗花明的畅快和对充满希望的未来生活的憧憬,“廓清”的语义当然不仅指“阴霾和沉闷”的天气,还指白家以前的所有晦气。在前面几章的快节奏的叙事后,具有抒情色彩的写景也有很好的调节节奏和气氛的作用。

三、《白鹿原》中方言口语词和方言熟语的互补

“陈忠实是农民的儿子,对农民阶级有着非同一般的深厚感情和独到理解。”⑦使用关中方言来描写关中的风土人情,陈忠实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陈忠实在《白鹿原》中大量运用通行于关中民间的口语词汇、采撷挖掘积淀着深厚地域文化特色的成语、惯用语、谚语等熟语,使语言具有更丰富的表现力,突出了这部小说的文化冲突和地域特色,这是其被称为“民族史诗”的重要因素。

《白鹿原》中使用的民间熟语就有三十多个,如“羞先人”、“吆老鸦”、“爬后墙”、“胡吹冒撂”、“歪瓜裂枣”、“瓷锤愣种”、“雀儿头戴不起王冠”、“财东家惯骡马,穷汉家惯娃娃”、“肚子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露水没籽儿闲话没影儿”等等。这些谚语、俗语、惯用语风格典雅、说理性强、语义深刻;小说中的方言口语词更是丰富,如“谝”(聊天)、“浪”(玩儿)、“ ”(吃)、“麻达”(麻烦)、“贼娃子”(小偷)、“品麻”(傲气)、“瓜”(笨)等,这些词语口语色彩浓,与民间熟语互补,与这部作品浑厚凝重的风格相适应。

小说中方言口语词和民间熟语在塑造人物形象时有明显的侧重,如作为传统文化的代表人物白嘉轩、朱先生、冷先生及鹿子霖等口语中两者兼有,而矛盾冲突的另一面——对封建传统文化叛逆和挑战的白孝文、黑娃、田小蛾、田福贤等则较少使用熟语。

白嘉轩作为族长,有着绝对的威望和自信,他奉守的是祖辈相传的家教和族规,他的话里有不少凝缩着世事哲理的谚语,小说第八章写道:

百姓乱口纷纷,咋个说了算?听张三的听李四的,还是听王麻子的?……古人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嘛!

这里的“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用谚语说道理,话语凝练,语义丰富,表现了白嘉轩的精明、自信和执拗的性格特点。

《白鹿原》中的朱先生是一介布衣,却又是圣人、智者和预言家,白嘉轩十分敬重这个姐夫。小说第二章写道:

“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这是圣人姐夫的名言之一,乡间无论贫富的庄稼人都把这句俚语口歌当经念。

朱先生是平民的哲学家,是民间的高人,他总结的生活哲理成了“俚语口歌”,也成了白嘉轩的治家守则。这个名言,话语很普通,但是“凡人们绝对信服圣人的圣言而又不真心实意实行”,实践朱先生的哲理才是划分“圣人”和“凡人”的分水岭。朱先生用最普通的话揭示了深刻的生活哲理,这是朱先生的高明,也是陈忠实善用语言的高明。

《白鹿原》第四章中在白鹿两家为买李家寡妇土地的争斗中,鹿子霖对父亲说“:这是白嘉轩给我跷尿骚哩!“”跷尿骚”是关中的惯用语,是“欺负、羞辱”之义。鹿子霖在已经上了一回白嘉轩的“换地”圈套,在这次“买地”中他不能再败下阵来,在鹿子霖剑拔弩张的阵势下,用“跷尿骚”来表达鹿子霖的愤懑和好胜,形象、准确,又因其具有地方口语色彩而独特新颖,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粗暴、残忍而且世故,他的话里用的是口语化的关中方言,极少使用方言谚语、俗语。如他反攻倒算后在戏楼上整治农协会员时说:

这十个死狗赖娃当中还有三个人没有说话。这三个人是好汉!贺老大你这个老家伙,爱出风头爱上高台,今儿个让你上到杆顶,你觉得受活了?碎娃子不知辣子辣,你这个棺材瓤子也不知道吗?

田福贤的话张狂而又粗俗,几乎句句都有骂人的词语 “,死狗赖 娃”“今 儿 个 “” 受 活”“碎 娃 子 “”棺材瓤子”一个个方言土语的连续使用,似乎再现了那种聒耳的破口大骂的场景,当然也就真实地表现了田福贤反攻倒算的疯狂相。

“就丰厚性和博大精深而言,《白鹿原》显然在当代小说中是无与伦比的。”⑧积极调遣运用关中方言使小说语言富有张力,是达到这一艺术境界的重要原因。

① 何西来:《〈白鹿原〉评论集·序》,《〈白鹿原〉评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4页。

② 钱理群:《〈大众文艺〉研究》,载于许纪霖编《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史论》(下卷),东方出版中心,2000年第一版,第532页。

③ 温儒敏、赵祖谟:《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1月版,第209页。

④ 王一川:《语言形象美学引论》,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79页。

⑤ 李继凯:《秦地小说与三秦文化》,湖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94页。

⑥ 陈忠实:《陈忠实文集》,太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⑦ 畅广元:《陈忠实论——从文化角度考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24页。

⑧ 黄国柱:《给历史注入生命和灵魂》,《〈白鹿原〉评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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