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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俘虏记》之二重性建构解析

2010-08-15杨洪俊南京大学历史系南京210093南京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211800

名作欣赏 2010年15期
关键词:俘虏社会性战争

□杨洪俊(南京大学历史系, 南京 210093; 南京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南京 211800)

一、引 言

由于中日在近代历史上的特殊关系,在我国,对《俘虏记》的研究,大多局限于对它的主题思考上,特别是透过作品对作者战争观的探讨上。战争文学的研究,对其主题的思考是必需的,但研究若只局限于主题甚至是作家战争观上的话,又是非常不理性、不客观的,并且也会在很大程度上埋没掉作品真实的文学魅力。借用《日本文艺鉴赏事典》的话,《俘虏记》是“通过战争的悲惨来拷问人性真实的作品”①。文艺评论家小松伸六也认为,《俘虏记》“作为敏锐地抓住了人类存在自身之危机感的战后文学”②是为数不多的杰作之一。可以看到,拷问人性真实和追究人类自身存在的危机感是《俘虏记》的真正主题。那么,为了深化表达其文学主题,作品的文学建构就显得尤为重要。本文通过对小说文本的解读,发现大冈升平在《俘虏记》中巧妙运用了二重性建构,并认为这是该作品主题显现的关键,同时也是作品魅力之所在。

二、大冈升平与《俘虏记》的创作

大冈升平以《俘虏记》为名的作品有三种。其一是创作于1946年而发表于1948年2月《文学界》上的短篇小说;其二是1948年12月由日本创元社出版的大冈升平短篇小说集《俘虏记》;其三是1952年12月同样由创元社发行的《合本俘虏记》,该书是大冈的《俘虏记》《续俘虏记》以及《新俘虏和老俘虏》的集编,在此合集中,短篇小说《俘虏记》更名为《被俘之前》。本文所解读的是短篇小说《俘虏记》,也就是第一种。

大冈升平(1909-1988)是日本第二次战后派代表作家之一,曾在1944年6月奉临时征召进入菲律宾战场,翌年1月成为美军俘虏,被收容在莱特岛监狱。1945年12月被释放并遣送回日本。战争和被俘的体验成为大冈升平战后文学创作的起点和主要题材,也是其所有作品共同的创作背景。

1946年,刚复员回国不久的大冈升平去往东京,拜访其文学之师小林秀雄。小林秀雄劝大冈将战争体验作品化,这可以说是《俘虏记》的直接创作契机。大冈升平在其自叙体小说《再会》中记载了当时他和X先生(小林秀雄)对话。

X先生 你…能不能写一篇从军记啊?

大冈 啊,这事我从B君那里听说过了,不过……

X先生 不愿意吗?

大冈 不是不愿意。但是,战场上的事情都是转瞬而逝,我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记录下来的价值。不过,若是俘虏的生活倒可以写。人到底能堕落到何种程度,这个似乎可以写三百页。可是日本败了,在这举国失望之时写那些东西不禁让人感觉有些可怜。……

X先生 复员的人就不要讲大话了。什么都行,要写!要写!不过三百页太长了。压缩成一百页。不用在意别人,要写出你自己的灵魂所在。不要描写!③

从这段对话可以看出,大冈升平在战后的文学创作问题上还存在一些疑虑,小林秀雄的训示是大冈下定决心开始小说写作的催化剂。并且,“写出你自己的灵魂所在”一言也为《俘虏记》的创作奠定了基调。

1946年5、6月,大冈升平以自己在菲律宾战场被俘前后的体验写成了《俘虏记》,由于考虑到其中有关美军的片段,直到1948年才发表出来。1949年,《俘虏记》得到评委会一致推荐而荣获横光利一文学奖。小林秀雄对该作品激赏不已,“我认为作品很好的体现了不因循现代的一般想法而思考和观察的强烈意志,还有一种热爱正确与纯粹的精神。大冈升平具备了作为新人登上当今文坛的重要条件。看《俘虏记》有一种犹如看一幅素描有力的画一般的快感”④。大冈升平由此登上了战后日本文坛,《俘虏记》可以说即是其成名作也是其代表作之一。

《俘虏记》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我”所属的中队自1944年8月以来被安排在菲律宾一个叫民都洛岛的地方负责警备。但是,不久后美军以60多艘舰艇的力量在该岛的圣霍塞地区登陆,“我”部队陷入了绝望的境地,退避到了山中。“我”感染了疟疾,每天持续着四十多度的高烧,最终被分队抛弃在该岛南部的山中,不得已开始了孤独的残败之行。出征时,还“满足于与祖国共命运”的观念中,但是如今成为这愚蠢战争的牺牲品,“我”觉得“死在这样的战场上很是不值”。在逃跑的途中,“我”遭遇了一个年轻的美国兵,“与其被杀不如主动去杀”,所以“我”自然地打开了枪的保险栓。幸运的是这个美国兵没有发觉“我”的存在就走了。在被美军包围的情况下,“我”自知不可能逃脱便企图自杀,但尝试了两种自杀方式却均为奏效。当“我”昏迷不醒的时候,感到有军靴踢在腰部。当“我”意识到被美军俘虏并躺在担架上时,第一次感觉“获救”了。同时觉得到那时为止的、面临着死亡而活过来的每一天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三、二重性建构解析

通过对《俘虏记》的文本解读,本文对以下与作品文学主题显现密切相关的四组二重性对立建构进行解析。

1.心与身二重性对立

“所谓心身不能进行明确的分割,是指心、精神、意识的活动都随肉体共有共存。”⑤人是心身的对立统一体。人具有两面性,即从广延的角度看,人表现为身体,从思维的角度看,则表现为心灵。人类自古以来寻求心身和谐一致,力求做到身随心动。但是现实中尤其是战争状态下,人类心身却体现着明显的二重性对立。

“我已不再相信日本会胜利。”⑥但是,主人公面对着“这种毫无意义的死的驱使”却是无能为力。“不情愿地登上运兵舰”,经历了痛楚的“与家人告别的情景”。明知不能取胜,却要远赴战场,主人公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必死的绝境。这于主人公心理而言是十分不情愿的,但是,他却不能凭自己的意志支配自己的身体。大冈升平曾说过:“在对待军人的问题上,国家势力的表现是最为强烈的。征兵是强制性的,虽有妻子儿女也不得不上战场。”⑦主人公身患疟疾,但在强烈的求生愿望支撑下,奇迹般地恢复,并下定决心跟随小队转移。但是,小队长的话却是:“大冈,留下吗?”在职业军人的眼里,自己被视为行伍的累赘。留下意味着生存几率的下降,但是,主人公仍回答了“留下”。这并非出于自愿,但是自己的身体仍然不为自己意志控制,“我”不是留下的,而是被抛弃的。

作者大冈升平对自己的参战并不认为是一种“志愿”,而是在一种强制下被迫去送死的。“大冈升平曾写到,被送往前线就是去‘被杀’的。……大冈升平把对国家性强制的认识进行了深化,深化到制定出这种会命令自己去死的制度的人类历史的层面,或是在那种强制下被歪曲了的人类历史的层面。”⑧

2.战争态度上的二重性对立

大冈升平作为战士亲赴战场即便并不出自本心,但是荷枪实弹出征却是事实。因此,《俘虏记》中所体现出来的主人公对战争的态度,可以认为是大冈内心的真实反映。

美军在民都洛岛登陆后,并没有马上向日军追击。“一位小队长曾经一边指挥我们‘安营扎寨’,一边对我们说:‘那些家伙都是懒蛋,连这里都懒得来。他们不来,我们也不去,这样相持下去,过不了多久,战争就该结束了。’当然这是我们一厢情愿的事儿。”主人公和他的同伴们希望他们躲避的地方能够成为一条“被遗忘的战线”,因为这是他们能够活下去的唯一一线希望。不仅不积极参战,而且希望自己幸运地避免战争,哪怕己方失败——当然失败已是注定。这表明,主人公并不愿意战斗,也体现出其对战争的不赞成。“我是经历了战争才开始创作的,目的在于以此揭露战争的悲惨。我从未想过改变这一反战的立场,从一开始,也就是卢沟桥事变发生时便是这样。”⑨大冈升平认为其具有反战的立场,这体现在其文学中也就不足为怪了。

但是,另一方面,在《俘虏记》中也体现着主人公对于战争发起者日本政府或是其代言人的好感,甚至崇敬,并且主人公在实际上也以入侵者之名行了侵略之实。主人公认为把战争的要求作为至上信条的中队长“是一名慈悲的指挥员”。而这位中队长却是要求所有战士和他一样恪守战争至上信条的日本军部的代表。这样看来,主人公并不能彻底地反对战争,而且还对于日本军人的一种武士道精神加以敬仰。另外,“我们”“经常绑架几个运气不好的当地居民”,类似行为确是侵略者之所为。

3.社会性存在与个性自我的二重性对立

人是社会性的存在,人离开社会无法生存;但同时,人各有个性,都具有独立人格。社会性是人的基本属性,个性的培养与卓越又是人寻求有别于他人的本能诉求。因此,可以说每一个人都是社会性存在和个性自我的二重性对立统一体。

《俘虏记》中,主人公是日本的国民,这是其政治和社会性身份,为此,他有向国家纳税的义务,也有应征入伍的义务。但是,当主人公反思他从“祖国”那里得到的恩惠时,发现祖国只是为他提供了作为一名士兵死在前线上的可能性而已。这样的心态,明确地表达出主人公的个性觉醒和对自己社会所属的不满。

《俘虏记》是以主人公被俘前24小时的心理描写为主线,而其中最为人所称道的是,是否射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美国兵。主人公虽是败兵,但仍是士兵,战时敌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为了完成自己的政治社会性使命,射杀对方是理所当然的。当时主人公也的确自然地打开了枪的安全栓。但是,就在此时,主人公却仿佛一下子从战争中脱离出来,变身为一位拥有温存之心的长者。“我看到他那蔷薇色的面颊时,我内心有所颤动。”“人类的爱也好,动物的反应也罢,总之,我想‘不开枪’是事实。”主人公和普通的士兵一样有着“与其被杀不如主动去杀”的信条,但是他最后选择了不开枪。这种举动应该来自于一种本能的自保心态。主人公认为自己脱离了集体,因此便自动脱离了集体属性,这显然是一种出于自救目的的简单逻辑。不过,这却恰当地表现了人类社会性存在与个性自我的二重性对立。

正如吉田熙生所说:“作为大冈文学的特色,我认为就是其作品中的人物在受政治性或者是社会性条件规定的同时,又坚定地保持着纯洁的梦想。”⑩

4.生与死的二重性对立

活着便想好好的活下去,这是常理。求生是人的本能。《俘虏记》中主人公虽然是注定失败的日军的一员,但其求生的欲望同样强烈。作为一名奔赴战场的战士,结果当然是杀死他人或是被他人杀死。日本在当时败局已定,并且主人公所在的岛屿已经被美军包围,所以被杀死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杀死他人的可能性。

在死亡逼近中求生,这是生与死的二重性对立的一个方面。

主人公和S君为了逃避“毫无意义的死亡”,制订了逃离计划,并且“反复进行了讨论”。计划成功的关键:第一,成功潜入敌军(美军)之中;第二,搞到一艘当地人的帆船;第三,成功利用季风。这三个条件具备就有可能成功逃脱。但是,在美军的扫荡中,仅靠一艘帆船乘着季风从菲律宾逃回日本,这看起来是很荒唐的。主人公自己也明白“这接近空想”,但是即便如此,他们却“对计划实现的可能性没有丝毫怀疑”。仅从这一点看来,他们求生欲望之强烈就一目了然了。但是,遗憾的是,死亡的逼近似乎更接近现实。在他们满怀信心研讨逃脱计划时,主人公患上了疟疾。“死亡正向疟疾患者逼近。我愈加注意观察自己的身体状况,确认不能马上死。”努力恢复到能走路的主人公,在部队转移时,却得到了小队长留下来的暗示。想到自己的命运不能由自己支配,主人公陷入了绝望的境地。此时,他唯一的朋友也是希望只剩下一颗手榴弹了。因为“它那巨大的杀伤力不致使我痛苦就会把我送到另一个世界”。

还活着便认同自己的死亡,这是生与死的二重性对立的另一个方面。

评论家丸谷才一认为,大冈升平在小说中渗透了其对生死的看法,并且在其解说“生”与“死”的矛盾时显示出了高超的智慧。

四、结 语

大冈升平在《俘虏记》的创作中,巧妙地从人类自身的心身二重性对立、战争中人类在战争态度上的二重性对立、人类的社会性存在与个性自我间的二重性对立以及人类的生与死的二重性对立等方面,进行了二重性建构。并且,通过这一建构,把作品拷问人性真实和追究人类存在自身的危机感这一主题,放置在战争的背景下,进行了淋漓尽致的刻画。这样绝妙的二重性建构,加深了读者对作品文学主题的理解,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性和可读性,这应该也是大冈升平《俘虏记》的文学魅力之所在吧。

①田中励仪:《俘虏记》,载《日本文艺鉴赏事典》(第14卷(昭和21~23年)),株式会社行政,1987年5月,第245页。

②小松伸六:《俘虏记》,载《日本文学鉴赏辞典》(近代编),东京堂出版,1967年4月,第618页。

③坪内佑三:《〈俘虏记〉的“那些事情”》,载《文学界》(专刊.大冈升平和战争),文艺春秋,1995年11月,第181页。

④小田切进、井口一夫:《大冈升平》,载《国文学.解释与鉴赏》(战后文学的三名旗手),至文堂,1976年7月,第108页。

⑤中野孝次:《在现代文学中的位置》,载《国文学.解释和鉴赏》(特集.大冈升平),至文堂,1979年4月,第8页。

⑥大冈升平:《大冈升平小说集》,尚侠等译,作家出版社,1998年2月,第5页。以下原文引用皆出于此小说集。

⑦尚侠、徐冰:《大冈文学对话录》,载《外国问题研究》,1990年1月,第32页。

⑧龟井秀雄:《战争中的生和死》,载《国文学.解释和教材研究》(特集.大冈升平),学灯社,1977年3月,第62页。

⑨尚侠、徐冰:《大冈文学对话录》,载《外国问题研究》,1990年1月,第33页。

⑩大冈升平、吉田熙生:《对谈.政治和无垢》,载《国文学.解释和教材研究》(专刊.大冈升平),学灯社,1977年3月,第6页。

⑪丸谷才一:《临终的眼和步哨的眼》,载《新潮》(大冈升平.其人和文学),新潮社,1989年3月,第1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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