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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水平小说中的伤残、疾病与死亡

2010-08-15张志忠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9

名作欣赏 2010年15期
关键词:隐喻疾病生命

康 华 张志忠(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北京 100089)

在葛水平的小说中,描写了很多伤残、疾病和死亡,并且形成其独特的处理方式。作家写作的更大的背景,就是她对于生命和生活的深刻理解和阐释,正如有论者指出,“她的小说有一种来自乡土的生命韵味,斑驳而野性”①。伤残者、患病者不仅在身体方面与健康人有区别,他们的生命意识也因此而不同,有的比健康人更深刻、更完美,有的与身体一样残缺不全。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就近现代文学史上关于疾病与文学隐喻的关系进行了详尽的分析和阐释。疾病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不仅是一种生理病象,而被社会赋予了更多的隐喻和象征。疾病患者不仅要承受疾病带来的生理痛苦,而来自社会和外界附加给疾病的,有关道德、伦理等许多方面的压力更让他们备受折磨。疾病与死亡是生命中阴暗的一部分,因而被赋予一定的象征意义,葛水平小说中残疾人物形象的出现也有其更深层次的意义。

残缺表象下的“喜神”

《喜神》里的张保红,是一个因腿残而大龄未婚的单身男人。同村的孩子毛伲的眼睛受伤住院后,“张保红有一种无法推诿的责任感埋藏在心的深处,他不要贫穷遏制人与人之间的人情味”②,“能帮不帮那我活得还叫一个人吗!”这是他为人处事的道德底线。在西乙村人眼里,张保红就是“没脑子”、“脑袋瓜有问题”、“脑袋缺弦”,而张保红却不急不燥,不烦不乱,以他不变的做人原则应万事之变。此前,毛伲爷爷因上当受骗,输了牛,他为了帮毛伲爷爷而被人把腿打残,他没有跟任何人计较。而在毛伲眼睛的事情上,他不期望也不在乎他的所作所为会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张保红不管你李庆怀是什么态度,该帮助的他就是要帮助,不领情归不领情,那是你的事情。”这样的态度是张保红给自己制定的规则,这背后是他对生命的独特体验和敬畏。人生百态,有张保红式的,有张保红他爸那样的,也有李庆怀那种,其中滋味也大不相同;但张保红心里的那份踏实是谁也比不了的!他能从带给别人的快乐中感受到更大的乐趣,而很多人不能,更不能从中分享他人的快乐,这是两种不同的人生姿态,葛水平选择了张保红来显示这样一种人生坐标。

葛水平自称《喜神》(又名《空地》)是为她的一位残疾朋友量身定“写”的,“我写《喜神》,我渴望我们看到残疾人的可爱。”葛水平对这个被多数人忽略的弱势群体有她自己的认识和发现。葛水平曾说“善是这个社会延续的终极目标。能把生活过得气势如虹、尽显张扬,是一种风格;能把生活过得风清月明、行云流水也是一种风格;但是,能把生活过得不因地位高下、身体残疾、环境优劣,时时感到别人的快乐就是自己的快乐的人却很难。一个不是雷锋的雷锋,他活在生活的夹缝处,因为他的行为而黏合着生活的和谐。”这是她对生活的理解,最后一种人生境界是永恒的、跨越时空的、没有界限的,是永远值得追求的!

西乙村大年初一早晨有迎喜神的传统习俗。由善良的张保红所主持的迎喜神则是对生命过程的敬畏。“一缕炊烟,几声五畜六禽的叫声,人就有了活下去的精神”,“乡下人相信磨难会在五畜六禽中激起残忍,而人的心间就应该唤起良善,良善是人活下去的光明。”③不管善良怎么被遮蔽,它终究都会彰显出其潜在的魅力;西乙村人随着生活环境的变化,内心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在这众多变化的表层底下,还沉淀着一种永恒,譬如乡下人永远崇尚善良的品性,张保红就是这永恒的代表。西乙村围绕张保红发生的一系列波澜,在张保红的迎喜神的祝福词和爆竹声中成为了过去,迎来的是新的一年,新的生活。

小说《黑口》里的兰州李和《守望》中米秋水的女儿都是被捡来的兔唇弃婴,兔唇是他们共同的不幸,而他们共同的幸运是都遇到了生命里的“福星”——善良的米秋水和兰州李的爷爷,他们用朴实而美好的人性将他们养育。被弃与被捡的背后掩藏的是人的两种品性。米秋水为了给女儿做兔唇手术而丧命,善良又一次被愚弄。生活总是开着各种玩笑,把对恶的惩罚落到了善的一面,这样的惩罚也许更具有震撼和警醒作用。桑塔格认为疾病被赋予某种意义是具有惩罚性的。

无声无光世界的别样风采

声音是人类用来传达信息的重要途径之一,人们除了用语言来沟通交流之外,还用哭与笑等其他声音表达内心的喜怒哀乐。葛水平的代表作之一《喊山》中的红霞,在丈夫腊宏拳头的暴力威胁下,为了自保,假装而成哑巴;一直到丈夫死去,她才喊出了心里那份长期被压抑的苦闷。因为长期不说话她只能发出一些人不能听懂的“怪”声,这些声音是她对丈夫的憎恨的一种发泄,是她为韩冲抱不平;不能言语但并不能遮蔽善良的本性。当韩冲被警察带走时,她竭尽全力发出的那声“不要”,饱含情感,是她摆脱过去,开始新的生活的呐喊!她用自己压抑了多年的声音迎接新生活。

短篇《瞎子》的故事背景是雪,而瞎子的世界是“灰黑”的;他不晓得雪是什么样的,白是什么样的,纯洁又是什么样的,但他想冰凉的感觉是人死了的感觉。瞎子,雪,人生,死亡,这些意象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瞎子想,人死了是冰凉的,人生如雪吗?”在他没有色彩的世界里,想象、感受的人生是别样的,黑暗和因黑暗带来的厌倦是他的生活常态。东家女人一声:“可惜了你呀,瞎子!”让他感受到平生从未有过的愉悦和兴奋,让他“看”到了一种与与生俱来的与灰暗不同的色彩,他听到了最美好的称赞,这是他一生唯一的体面。而这个“唯一”让他从此的说书平添了许多激情。最后瞎子出村了,“厚实的尘土中,瞎子走出了一条羊肠小路,在日久年深的自然中形成了景观。”④没有色彩的生活与没有声音的生活令常人难以想象,而生活在其中的他们,在感受了无边无际的苦闷之后开始寻找其中的乐和平衡内心苦海的砝码,这就是他们的人生姿态。

疯癫:对权力的挑战与惩罚

“在二十世纪,被当作高超感受力的标志、能够显示‘超凡脱俗的’情感和‘愤世嫉俗的’不满情绪的那种讨厌的、折磨人的疾病,是精神错乱”,“与结核病相关的那些幻象,和与精神错乱相关的那些幻象,具有很多相似之处。两种疾病都要求隔离。患者被送到‘疗养院’,一旦被隔离,病人就进入了一个具有特殊规则的双重世界。像结核病一样,精神错乱也是一种放逐。”⑤桑塔格对于精神病的精辟分析让我们看到精神病不同于其他疾病的特殊之处。在文学中这也被当作一种隐喻,其背后被赋予的意义是特殊的,因愤世嫉俗受到严重的精神刺激或曲高和寡者得不到世俗的呼应而失望至极等特殊的病因背后掩藏的是更多、更深层次的社会问题。

《凉哇哇的雪》里的傻女人海棠,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她的“疯行为”与小河西村的选举中出现的不正常现象不谋而合。当竞争选举的拉票钱“撒”进村里的各家各户时,海棠却拿着钱在村里往外撒,钱在不同人的手中的一进一出极富象征意义,它到底应该属于谁?这也许就是海棠的行为给小河西村人提出的质疑,把隐藏在选举背后的腐败、不公正等社会矛盾给予暴露。疯子的言行才是掩埋在表象下的真相,是正常人所不敢言的实情。一个小小的小河西村的选举在村民中掀起了一系列的人事争端,最初级的基层领导为争权而进行的明争暗斗中暴露出的社会问题值得深思。“疾病常常被用做隐喻,来使对社会腐败或不公正的指控显得活灵活现。”⑥《天殇》里王书农的女儿春香企图搅散上官芳与王安绪的婚姻,没能得逞,自己却被摔成了傻子,这是安排给王书农的报应。春香的精神失常虽是意外事故所致,但却是对故事里种种不平等、不和谐的印证。

生命延续的障碍及其超越

生命的张力有不同的表现形式,生命的延续也有不同理解和呈现。《狗,狗,狗》中的拴柱患有先天性性功能障碍,无法延续香火、传宗接代。当日本人杀绝了整个后柳沟和山神凹的人时,生命的延续就关系到整个后柳沟和山神凹的生死存亡。拴柱体会不到他的媳妇秋——唯一存活的女性,对于生命延续更为迫切的渴望,整个后柳沟和山神凹的人都被杀绝了,只留下了秋和同村的孩子虎庆以及并不健全的拴柱。因为生理障碍,拴柱对于生命的延续就没有深刻的体会,也就不懂得日本鬼子与后柳沟之间的仇恨有多深,有多痛,更无从晓得如何从根本上对抗这恨、这痛;从他给日本人当汉奸,到把他爹的尸体扔下沟,这一切并不是为了获得个人利益所致的汉奸行为,而是他的愚昧无知、懦弱无能。作者没有把拴柱刻画成一个简单的汉奸形象,“当爹的身体打着旋跌落到崖底,传出空洞的响声时,拴柱心里有细长的泪水流下来,谁也不知道,只有拴柱自己知道。”⑦他给日本人领路出山时,内心泛起的波澜“有说不完的无奈和心酸”;他也帮助武嘎逃出日本鬼子的枪口。他苟且着自己的性命的同时也呈现出善良的人性。

鬼子让后柳沟和山神凹只剩下了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而这两个男人都不是健全的正常人,拴柱的性无能,虎庆被鬼子的恶行吓得失语,在民族濒临危亡的时刻,他们也许预示着民族解放道路上的坎坷与不平,但秋的坚定与坚持则是大“家”与小“家”复兴与强盛的希望所在及必将实现。

正如秋所说的,“窑里得住人,窑里要是没这人气养着容易塌。就像这大山一样,山里要是没有这人气容易生虎狼。”自然界要有人气的渲染才有生气,人的生命要有信念的支撑才能持续。拴柱活着没有秋的心中那决绝的、对生命的繁衍的信念,所以他的生活是空的,生命是空的;晚上睡觉他害怕后柳沟人瞪着眼睛看他。拴柱也恨日本人,但他体会不到新生命诞生的意义,也因此不懂得如何对抗这种仇恨。同时也就无法坚定对生命的执著。

秋以一种健全的身心和坚强的生存意志对照着拴柱残缺的身心。《黑雪球》里,则是日本人的残酷行为给伍海清造成的心理阴影使他失去了男性本能,斩断了伍海清繁衍生命的能力。“正是那些被认为具有多重病因的疾病,具有被当作隐喻使用的最广泛的可能性,它们被用来描绘那些从社会意义和道德意义上感到不正确的事物。”⑧抗日战争的爆发是中华民族在前进道路上所遭遇的巨大灾难,它给中华民族带来的创伤让后世永远铭刻于心;拴柱、虎庆和伍海清他们的伤残从深层次的意义上也许就是这种非正义战争的象征。

生活总是不完美的,德库和翠花的小日子美中不足的就是德库有那点毛病,不能过正常的夫妻生活,由此牵扯出《地气》里的一系列故事。德库的疾病属于可以治愈的一类,虽然这类病羞于启口;最终,疾病的被治愈也是其背后隐藏的社会问题的被解决和矛盾的化解。

死亡:否定与反讽

人生就是一种过程,从生命的诞生走向生命的终结的过程。“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⑨当这种很“麻烦”的公民身份无法维持的时候,生命就走向了最后一站——死亡。“在整个现代历史中,有关疾病的思考都倾向于不断扩大心理疾病的范畴。事实上,当代文化中对死亡的否弃,部分是因为这种疾病范畴的极大扩展所致。”⑩疾病呈现出越来越多的形态,社会发展也暴露出愈来愈多的问题,人们必须不断地发现疾病治疗的方法和解决社会问题的对策。疾病与死亡就成了文学写作中两种常态。死亡的血腥在葛水平的小说里并不罕见,如抗战题材的《狗,狗,狗》、《黑雪球》、《道格拉斯china》,不论死亡的方式还是死亡的数量都是让人不寒而栗。

《天殇》里上官芳的丈夫王安绪染上鸦片,在婚后七年就撒手西去,给上官芳留下来两个儿子和几十亩出租的农田。上官芳艰辛地抚养两个儿子,却被大伯欺负得难以容身,大儿子走投无路上山为匪,最后死于非命;她自己也被迫做了刀客,万万没想到小儿子丧命在自己的刀下,终了她也走上了绝路。一家人前前后后都死于非命,作者给予他们不同的死亡方式,每一种死亡方式都是作者对人物命运的精心安排。死亡有时是对命运不公的抗拒,是对社会不公发出的最后抗议。

矿难题材的《黑脉》里的柳腊梅就是没明白,她的丈夫和亲人是在矿山挖矿死了的,怎么反过来,矿上还有理了?尽管如此,还不断有新的人加入进来,源源不断地走进那望不见尽头的黑口;灾难还在继续着,这种意外的又是在预料之中的死亡,为财富蒙蔽的眼睛所无视。《浮生》里唐大熊、唐要发父子同样死于非命,为了过好日子而去炸石头,却把命搭进去了。在这些逝去的生命中,天平总是倾向于物质和金钱,为了维护基本生存的物质和金钱,却将生命交付。

《守望》里的米秋水也死于非命,她为了给捡来的兔唇女儿做手术而去出卖肉体,那个叫张相征的民工,为了解决生理欲望,两人互取所需,但结局却是两人都没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且张相征意外地杀死了米秋水。美丽晨光中的米秋水的尸体又被画家当做一幅美景画了下来,并且画得很完满、很幸福。意外的死亡却带来画家意外的收获,这极具反讽意义的一幕,留给我们关于生命价值和意义更多的思考。

文学作品里出现的死亡与疾病,是作家们以不同的疾病与死亡方式隐喻人物形象的某种象征意义。“生命是脆弱的。一个人既然背负了自己沉重的命运,就不要去设置背景和道具,只有行走才能寻回岁月透露出的希望。”⑪葛水平讲述了一个个关于生命的故事,以叙述她关于生命和生活的感受和思考。在经济危机、金融风暴席卷全球,人们遭受各种疾病肆虐,各种人为造成的自然灾害不断发生的背景下,关于生命的故事就更显其独特意义所在。

①肖敏、张志忠:《葛水平小说论》,《当代文坛》,2008年第1期。

②③葛水平:《空地》,小说集《喊山》,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00页,第135页。

④《特区文学》,2007年第3期。

⑤⑥⑧⑨⑩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34页,第65页,第55页,第7页,第51页。

⑦葛水平:《狗,狗,狗》,小说集《喊山》,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69页。

⑪葛水平:《守望》后记,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4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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