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园》中的中国传统文化情结
2010-08-15杨春艳河南城建学院河南平顶山467000
□杨春艳(河南城建学院, 河南 平顶山 467000)
芥川龙之介(1892-1927)是日本大正时期短篇小说界的巨擘,也是日本近代文学的最后一位旗手。他的作品语言典雅,寓意深厚,构思布局奇巧精当,受到以鲁迅为代表的中国作家的赞誉。《庭园》创作于1922年,作品通过对一座豪门庭园颓败、消亡历史的叙写,婉曲而又形象地展现了明治维新之后,在西方强势文化的冲击之下,传统文化理想消解和衰败的历程,透露出作者回归传统文化母体——中国古典文化的强烈愿望和回天乏术的绝望悲凄情绪。
故事围绕着一座旅邸中的庭园和园主中村家三代人展开。明治维新后,这座曾是达官显宦出入的庭园,只有园主中村夫妇和他们的长子一家居住于此。虽然庭园“总算还保存着原来的面貌”,池塘“依然清澈晶莹”,“栖鹤轩,洗心亭——这些亭台楼阁也故态依然。池塘尽头是庭园的后山,一帘银色的瀑布从山崖上挂下来”。然而“在庭园里的什么地方,有一种无法隐蔽的荒凉感。特别是初春时节——当庭园内外的各种树梢上同时绽出一片嫩新的新芽时,这种感觉尤其明显。在这明媚的人工雕琢的美景背后,有一种引人不安的粗暴力量在咄咄逼人”。
园主一家几代的沉浮和园子的命运息息相关。故事一开始,曾经倜傥豪爽的园主中村家的老头子,也和园子一起衰老下来,只能隐居于园中与妻子下棋斗牌消磨日子。他死时,“庭园荒芜得越来越明显。池塘里开始浮起绿藻,树丛里也混杂着枯枝了”。
继承园子的老大脾气暴躁,和家人都难以相处,唯独和教人俳句为生的云游师傅井月彼此默契,相互唱和。一位信奉西式功利思想的小学校长借住园中后,终于说服老大在庭园栽上了桃杏等果树,破坏了园子原有的风韵。“正因为如此,和以前相比,假山、池塘、亭台楼阁就更显出难以久留人世的光景来了。也就是说,除了大自然给庭园带来的荒芜感之外,现在又加上了人为的摧残,庭园更荒芜了。”
“喜欢投机冒险”的老三“一心一意埋头于米行和蚕丝投机”,老大患痨病病死前一年曾与他发生了激烈口角,二人就此决裂,老大死后不久,老三一家搬入园中。紧接着,老大的妻子也病死了,“出丧的第二天,由于大雪压顶,假山背后的栖鹤轩塌了”。“当春天再度回到庭园来的时候,只有位于混浊污秽的池塘畔的杂树林还有所变化:在残留着洗心亭茅草屋顶的杂树间,新芽正从树枝上萌发出来。”第一部分在这种荒凉的气氛中结束了。
作品的中篇,放荡不羁与人私奔十年之久的老二重返故园。他一身杨梅大疮,整日横躺在供奉着父兄灵位的佛堂里,闭门独处精神萎靡,他“为了看不到灵位,将佛坛的纸门紧紧关闭”。有一天,老二受到母亲唱的先代英雄赞歌的强烈感染和鼓舞,重新振作起来,“老二那张好久不曾修刮过的脸上,不知不觉间显出了一种绝妙的眼光,双目生辉,炯炯有神”。之后,他拖着病体顽强地投身到恢复故园的艰辛事业中。
虽然老二拼命劳动,但是工程进展缓慢,家人对他也并不理解和同情。“尽管如此,老二却颇为倔强,他毫不理会人们和自然的无情,依然日积月累,一点一点地改造着庭园”。后来孤军奋战的老二终于有了一个小帮手——侄子廉一。他们辛苦劳作,“面临长夏烈日和繁草蒸炎的酷暑,叔侄俩毫不畏缩,他们掘土挖池,伐木砍树,工程渐渐有所起色”。
然而此时“外界来的障碍好歹算是闯过来了,唯有内在的阻碍却是奈何不得。老二对这个庭园从前的布局,脑袋里存在着一个幻影似的轮廓,可是一碰上具体的细节,比如树木的配置情况,或者是小道幽径安置的方位等,老二的记忆就不能真切了”。他的脑袋时常发生混乱现象。“但不管怎么说,秋天来临时,一座庭园在草丛繁木中朦朦胧胧地浮现出来了”,“池塘里地一泓清水再度澄澈见底,倒映着假山的圆形倩影”。当庭园出现中兴迹象时,老二却抱病身亡,临死前无愧于心的他终于敢于面对父兄的亡灵,打开了佛坛前的纸门。
作品的下篇使用了高度概括的语言,“在曾经是豪门望族的中村家里,这个从前接待过达官显宦的庭园,一度获得了中兴。又过了十年不到的时间,这一次却是连房子一起遭到了破坏。在破坏后的遗迹上修起了一个火车站,车站前还盖起了一个小饭店。”叙事步速的加快,造成了读者的一种心理落差,给人以沧海桑田的隔世之感。这种设计寓苍凉绝望于冷静叙事之中,极富情感张力。
故事的背景设定在明治维新之后有着深刻的含意。日本在中古时代属于以我国为中心的东亚文化圈,中国传统文化对日本文化的形成和发展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其中的某些元素被日本文化的机体吸纳,成为它自身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自1868年始,代表地主和大资产阶级利益的明治政府开始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全面迅疾地推行西化改革,日本传统社会开始向近代社会转型,维新运动并没有带给人民以实际权利和利益,自由民权运动的失败和“大逆事件”中的血腥镇压,天皇专制政权的确立和巩固,军国主义的猖獗,一战的爆发,伴随着经济高速发展的是近代化过程中的日本思想文化界的阵痛。
东西方文化的激烈冲撞,在思想文化领域引起了剧烈与持久的震荡,在这种新旧文化的搏杀中,传统文化理想式微,呈现出颓败态势,年久失修、少人问津的庭园正是传统文化理想的象征。从世界范围来看,西方各国现代化过程中出现的精神危机也使他们把目光转向东方,寻找救世的良方。在这样的背景下,对传统文化的反思和回归成为一些知识分子的选择。大正时期盛行的“中国情趣”一定程度上就是这种倾向的反映。
在《澄江堂杂记》中芥川写道:“我的小说不论多少都是我亲身经历的吐露。”1922年,正是芥川中国寻梦之旅以幻灭告终后的次年,作者已预感到传统文化理想将被新兴文化精神所颠覆取代的必然命运。庭园自身的衰老和野草杂树的滋蔓这两种难以掌控的自然力威胁着庭园的和谐,侵蚀着它固有的风韵。敏感的芥川意识到了这种冥冥之中不可左右的潜在力量的强大,因此万物更新生机勃勃的春天才会给他带来异乎常人的惶惑不安。
作品的基调苍凉阴郁,整部作品弥漫着衰败死亡的气息,人物的生死与庭园的命运之间存在着内在的精神联系。中村家的老头子是豪门世家的传承人,在其暴卒之前的几天,“看见一个白色装束的古代朝臣好几次出入池塘那一边的洗心亭”。这凸显了他传统文化承继者的身份,他的衰老和暴亡使传统文化依附的根基发生了动摇。
中村老头子的三个儿子有着不同的文化身份。新园主老大是衰落的传统文化的继承人,他身上带有弱质的、悲怆凄凉的精神气质。他与井月的默契体现了他对传统文化审美理想的认同和自觉皈依,然而他孱弱无能,面对强势的西化浪潮一味采取回避的态度,沉醉于诗文的艺术世界中,无法护卫传统文化的尊严,甚至一度迷失,追求实利栽种果树破坏了园子的韵致。他的暴躁反映了他内心的压抑郁闷,最终,他与西化风潮中的畸形儿老三的决裂暗示了他对惟利是图的时代精神的厌弃,临死前他对井月的深情呼唤饱含着对传统文化精神衰微的痛惜。
老二自幼做他人养子,成年后他离经叛道和老三俩人“像是商量好似的,一点也不想朝老家靠拢”,后来又攫夺了养父母家的金钱带着女招待私奔数年。他对传统的背弃表现出启蒙时期思想文化界的倾向,浪子回头的他和迷途知返的老大共同完成了作者对“回归者”的形象的塑造。和老大的精神回归相比,老二的回归和重建故园的努力是维护传统文化理想的一种现实努力。
老二重整庭园的不懈努力影射着现实生活中一些知识分子不遗余力重建精神家园的探索。夏目漱石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代表人物。他是芥川的精神导师,对芥川的创作生涯影响很大。他斥责了日本近代的文明开化,认为它是一种畸形的社会状态,是在西方文明的强烈刺激之下的“外发”,而不是植根于日本社会土壤自然生成的“内发”。他从东方禅学思想出发,提出了一系列社会改革的主张,中心是用道德、伦理净化心灵、规范行动。这种缺乏实现的现实基础的救世方案,只能给他自己带来像老二一样的困惑和混乱。他本人积劳成疾后依然拖着病体勤奋创作直至最后一息的经历,在老二身上也得到了反映。
除了人物的塑造外,作品中带有中国传统文化内涵的诸如瀑布、小溪、洗心亭、池塘、栖鹤轩等意象的设置,也凸显了文化回归的意蕴。瀑布是为庭园提供生命滋养的源头活水,是中国古典文化的象征。老大接受功利主义栽种果树后,“庭园的后山又发生了一起近年来少见的山林火灾。这样一来,后山的那帘直奔水池的瀑布,顿时绝了水源而从此消匿不见了。”园中湖水日渐浑浊,引进活水成为维持庭园固有风姿的关键,开挖小溪是老二的首要任务。
身处躁动的时代,人们需要以传统之美“洗心”来涤除杂念获得心灵的澄澈平静,池水与人物的心境有着对应关系。园中池水日渐浑浊,老大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最终抱憾而去;池水由浊而清,老二在幸福中含笑而终。鹤为长寿之鸟,栖鹤轩在老头子和其长子夫妇死后崩塌暗示着传统文化的衰败。
大正时期的许多日本作家都视传统中国为精神故乡。芥川推崇的作家谷崎润一郎在《鲛人》一文中,就借南贞助之口发表了这样一段颇有代表性的感想“:我已经从中国回来。告别了那尊贵的大陆——日本往昔文明的祖先和渊源,永久作为日本人留在这里了。在我眼前的不是幽邃而冥想的北京,却是浅薄而丑恶的东京。……我生长在如今这个日本——中了西洋主义之魔的日本。我想要从中发现美。可是纯朴的自然到处都给破坏了。”
芥川龙之介自幼在养父家受到了良好的传统文化熏陶,又涉猎了大量的中国文化典籍,和谷崎一样,中国传统文化对他的文化理想和审美情趣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培养出了他的“中国情结”,经典文本构筑的古典的、浪漫的、艺术的中国是芥川憧憬和追寻的理想世界。他创造了相当多的汉诗和与中国文化相关的小说、散文。在《中国游记》中他记述了和友人在天津的一段对话:
我“:走在如此西洋风格的大街上,也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感到一种乡愁。”
西村“:你还只有一个孩子吗?”
我“:不,我可不是想回日本,而是想回北京啊。”
这鲜明地表现出他对文化母体的定位,这里的北京是作者的精神故乡,是与摩登的现代精神相对立的传统文化理想的象征,他的这种文化怀乡病在当时日本知识分子中具有一定代表性,极大地影响了他们的文学创作。他的这部作品也不例外。
篇尾的火车站是工业文明的象征,庭园的销声匿迹暗示了传统文化的没落。已开始学习西洋画的廉一在挥笔作画之时,心里总是浮现出一个孤寂的老人(老二),老人对他说:“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帮助我做事情了,现在,让我来帮你一下忙吧。”对西方文学写作技巧的借鉴和对传统文化的皈依是芥川文学的一个特点,在艺术创作中藉传统文化之力的廉一身上似乎有着作者的影子。他“至今还是生活贫困,天天不停地画油画”,这透露出作者对传统文化前途的担忧和现代人精神无着的惶惑。
[1] [日] 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小说选》,文洁若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2] [日] 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全集》,郑民钦等译,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3] 王向远:《东方文学史通论》,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4] 于天 :《芥川龙之介文本中的中国情结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山东大学,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