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无事的悲剧——老舍小说《离婚》的“小市民性格”解读
2010-08-15于永凤沈阳农业大学社会科学部沈阳110161
□于永凤(沈阳农业大学社会科学部, 沈阳 110161)
老舍被誉为中国现代市民社会生活的表现者和批判者。他以幽默而犀利的笔调,绘制了一幅中国现代市民生活的生动图画,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取得了自己独特的地位。
创作于1933年的长篇小说《离婚》,是老舍一系列反映市民社会生活的作品之一。在这部小说中,老舍创作的一个核心思想,是批判小市民性格和造成这种性格的社会环境、思想渊源和文化传统,表达出老舍对小市民人生困境的文化反思和批判意识。
一、“小市民性格”的主要特征
文化孕育人物性格,性格彰显文化底蕴。
“小市民性格”的主要特征是因循、保守。这种特征不同角度、不同程度地渗透在这种人生活的各个方面。老舍笔下的“离婚”,不只是一种家庭关系的结束,更是寓指那些浊闷的各种社会关系必须寿终。在作品主人公张大哥的生活中,是不能发生“离婚”事件的,在其生活词典中,不存在“破坏”二字。
张大哥一辈子都在审慎碌碌地维持生活现状。在他生活得春风得意时,他会热心地、饶有兴致地维持着既成事实的“婚姻”,游刃有余地徜徉在那些现存关系的缝隙中,他的“每根毫毛都是顺着社会的意思长的”。张大哥为了解决老李的婚姻问题,忠言劝诫老李从乡下接来家眷,热心为其操劳奔忙。在张大哥的心目中,老李的生活就应该这样:从乡下接来老婆孩子,死心塌地做个小职员,而不应该想什么“诗意”。为了维持自己撮合的一个婚姻组合,张大哥甚至为一个把人治死的庸医说情开罪。总之,为了维持现状,张大哥做得不遗余力。即使在受到生活的无情捉弄之后,他也没有试图改变一下自己生活的套路。当被无故抓走的儿子一回家,那几乎被生活打得完全败下阵来的张大哥,便立刻死而复活了——又重整旧业,又成为“一切人的大哥”了。张大哥只求在社会给他定好的“模子”中生活得舒适自如,尽力地蜷曲着自己的灵魂,去适应这个以扼杀人的生气为职能的“模子”,而没有要住进高堂亮室的向往。
“小市民性格”这种维持现状的特征,决定了其重要的心理特征之一是怕得罪人。得罪人意味着对一种既定关系的破坏,而这种关系牵涉到他们自己的利益。张大哥认为“世界上没有不可以做的事,除了得罪人”。因此,这种人在是非的选择上永远是搪塞、敷衍,决不明确表达自己的观点。例如,当市井无赖小赵恶意地使老李一家陷于困境时,张大哥的表现是既不指责小赵的轻薄无礼,也不笑看老李一家的窘迫笨拙,他决不能因为一个朋友而得罪了另一个朋友。张大哥对老李一家的热心是真实的,但是也不能让小赵不满意,因为张大哥冬季的几吨煤是“小赵假公济私运来的”——原来如此,张大哥这种维持一切、敷衍塞责的行为,表面上是息事宁人,实际上是为了维护自身利益的权宜之举。
“小市民性格”的生活哲学是万事“折中”。善做媒人的张大哥在婚俗方式上有个发明:在娶亲的汽车上放一顶轿子——这是他不违反现代文明而又不得罪古旧风习的一种最稳妥、“英明”的做法,是“小市民性格”生活哲学的形象化体现。最能体现其“折中”生活哲学的,是他对理想儿子的设计:“张大哥对儿子的希望不大——只盼他成为过得去的,有模有样的,有一官半职的,有家有室的,一个中等人。做事不要太认真,交际可广泛些,家中有个贤内助——最好是老派家庭的,认识些个字,会生白胖儿子。”只要稳妥地活着,这是小市民阶层的具有代表性的普遍心理。张大哥的一生都在他的庸人哲学中奔波忙碌,求和平求安稳,似乎一切都得以平静,无风无浪,对谁也构不成伤害。可是,这种敷衍的后果却是:坏人和罪恶横行,生活和社会都停滞不前,人心更加怯弱,改革的可能性更加微小,就像《离婚》中老李讲的那样:“这种敷衍目下的办法——虽然是善意的——似乎只能继续保持社会的黑暗,而使人乐意生活在黑暗里,偶尔有点光明,人们或许还都闭上眼,受不住呢!”
“小市民性格”具有比怯懦更深一层的人格缺陷——势利、怕事,如鲁迅所说“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这种人最缺乏的不是智慧,而是勇气和正直的纯正品性。这一点在张大哥遭遇困境时表现得淋漓尽致。“为别人帮了一辈子忙的、平时谁也不肯得罪的张大哥,在儿子因有共产党之嫌被抓走之后,只有老李一个人为他不安。张大哥很快从人们的生活圈子里消失了,小科员们连说‘几张纸’都有改成‘几篇纸’的必要,‘张’字犯禁,大家都后悔曾经认识了这么一个人。”当张大哥经过一番周折儿子终于得以回家后,又是这些人纷纷张罗为张大哥送礼压惊——因为他们以后还需要张大哥办事的。而张大哥设身处地想了一下,便理解并原谅了他的那些“朋友”,因为假如别人的儿子有共产党之嫌被抓走,他也会避之如猛兽的。所以,大家的做法都合情合理。
“小市民性格”有要“面子”、爱虚荣的特征。他们不懂得如何为了个人和社会的福祉去进行富有成效的生活。潜意识里,他们的生活目的就是抬高自己从而获得别人的认知。这样一来,一个人就会对“保有面子”感到满足。“面子”是小市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张彩帘,它可以把生活点缀得热热闹闹,遮掩着实际上的混沌无聊。“面子”的力量能使人无视生活内容,而为形式疲于奔命。张大哥办四十大寿的时候,“整整有一千号人情”,“这是体面,绝大的体面!”他戴在身上的自来水金笔可以随时用白绸子擦擦笔尖,节假日肩上挂的照相机从没照过一张相。从这些具有戏剧性的动作中,表现出其内在的悲剧性:在面子的背后,是一个空虚贫乏的灵魂。
“小市民性格”在政治上表现为冷漠、麻木,国家、民族观念淡薄。《离婚》中的张大哥,哪一部的小官他都做过,哪一党的职员他都认识,可是“永远不关心党里的宗旨和主义”。张大哥的全部生活内容就是人情、吃喝、儿女,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人活着,男的为吃口得味的,女的为穿件好衣裳”。
“小市民性格”的保守、因循、敷衍、怯懦的精神状态,是一个人变成奴隶而不自知的精神状态。这种生活是一个悲剧——不带任何崇高美学价值的悲剧,它不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①,而是有如鲁迅所说的“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②。
二、小市民与农民
小市民是旧中国存在的一个社会阶层,主要指城市中占有少量生产资料或财产的居民,如手工业者、小商人、小职员、小官吏等。同时也指这个社会阶层所拥有的道德原则与思想意识。通常表现为政治上冷漠麻木,思想上自私自利,作风上明哲保身。害怕现实中的任何变动,竭力维持宁静安逸的无聊生活。
中国的城市文明建筑在农耕文明基础上,未经过社会大生产和更高意义的城市化洗礼,同时中国农业社会分外的漫长,决定了“小市民”的血脉与“农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都是农业社会诞生的子民。所以,“小市民性格”的许多特征遗传于“农民性格”的基因。虽然他们生活在城里,但骨子里仍是农民,是“乡土中国”的绝对子民,他们的思想作风仍旧反映着封建宗法思想。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构成社会经济基础的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小农经济的重要特点是对自然条件的深刻依赖和分散经营状态。这种经济基础孕育出体现特定历史文化的“农民性格”:“看老天脸色吃饭”,即人对活动过程及结果的无把握性。在家庭内部,人们崇尚积蓄钱财,繁衍子孙,壮大家庭力量。在家庭与外界的关系上,表现为交友的慎重,趋利避害,与乡邻保持友好、和谐,以便在需要时能够得到帮助,但不给予完全信任,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以免受到负面的牵连。
另外,中国漫长的封建政治体制长期沿袭着君主专制的中央集权制度。这种专制制度形成了“官本位”文化,其典型特征是“上头说了算”,做官于是成为中国社会中的一种拥有特殊优越性的职业。民众自发组织的松散与明哲保身、“枪打出头鸟”的处世文化,导致其倾向于尽可能地容忍官员的胡作非为;安分、老实、顺从,尽可能不出众,不犯错,“民不与官斗”。
虽然小市民脱胎于农民,由于小市民的生活环境与农民相比,与官府的联系更为复杂、紧密,体现出对官府更强的依附性。所谓依附,首先表明个体无完全的独立性,其二又意味着个体有一定的独立性与特殊的自我利益,个体自我利益的实现要通过一种与外在力量妥协、借助外在力量的方式来达到。这种依附性生活,决定了小市民思想意识和生活方式的诸多矛盾:一方面是顺从依赖,另一方面又投机取巧争取更大收益;一方面是为人和气,不得罪人,另一方面是暗中操作,人情淡薄;一方面是从众、随大溜,另一方面是务实,功利为先;一方面是敬畏官长,循规蹈矩,另一方面是在有限范围内谋求政治、经济优势地位及不守规矩的资格,这成为阻碍中国社会发展进程的负面力量。
老舍在《离婚》中刻画的小市民形象,主要是在官僚机构中混事儿的各种小官员和依附这些小官员生活的女人们。所描写的社会环境,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北京。当时社会混乱,尤其是官僚统治机构腐败不堪。衙门“只有一样是真的,那就是和人们要钱”。张大哥、邱先生们来到这里后,便讨论着、辩论着彼此的私事。整天无穷无尽地喝着茶,烟斗一齐烧得烟雾腾腾,能晚到一分便晚到一分,能早走一分便早走一分。职位一有空缺,请客单便在科长室与秘书室间悄悄运行,市长一换,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种环境,是滋长“小市民性格”的温床。首先,在经济上,张大哥们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他们的衣食有一定的保障,虽然没有高官大们的奢华,但也绝不像下层民众那样为饥寒所迫,这是产生“小市民性格”的物质基础。有了这个基础,他们便战战兢兢地维持着已有的生活现状,唯恐生活有所变动使他们跌到贫穷的队伍中来。其次,社会政治黑暗,官场腐败,使张大哥们担惊受怕,唯恐被别人踩下去,他们便用送人情、拉关系的方法去取悦能左右自己命运的人,以保住或提高自己的地位。因此,这种人既驯顺、怯懦,又圆滑、势利。再者,几千年来封建文化的影响以及外国强权的侵入,统治阶级本身的苟且偷安特性也不可避免地浸染到他们身上,这也是形成“小市民性格”既古道热肠又胆小怕事、国家民族观念淡薄等特征的重要原因。
“小市民”与现代市民社会中的“市民”虽是一字之差,内涵却是天壤之别。后者是参与社会公共生活的独立的活动主体,平等地承担社会公共事务的责任。他们走出了宗法的阴影,摆脱了对权力的依赖,是推动社会不断走向进步的正面力量。
三、老舍小市民文化批判的意义
几千年传统中国社会孕育出的国民之一类——小市民,其保守、懦弱、蒙昧等性格特征与鲁迅所关注批判的“国民性”当属同一范畴。鲁迅揭示了农民灵魂深处的弱态与弱点,老舍则是通过对市民阶层、市民性格的艺术表现,来达到对国民劣根性的解剖。出现在鲁迅笔下的主要是贫苦的农民阶层,强大的封建势力压制钳固着他们的思想和身心,他们的麻木和无知,令人产生一种无可奈何的深切怜悯与同情。出现在老舍笔下的人物则不同,活跃在他的小说中的市民形象大都是些受过教育,有一定的经济基础的文化人。他们本来是有条件去实现对生活和理想的追求的,可是,他们却偏偏就那么庸俗、敷衍地活着,永远维持着社会的黑暗。因此,当国民的劣根性在他们身上体现出来的时候,就给人以更大的心灵震撼和理性上的冲击。于是,国民劣根性批判这一思想主题发展到老舍这里时便有了不同的意义,显示了老舍在国民性批判这一领域的独创性。
德国精神分析心理学家弗洛姆认为人的社会需求组成了人的性格结构的基本元素。社会性格,指同一文化中所有成员的共同特征,是人的性格结构中的核心部分。性格结构既能决定一个人的思想和观念,又能决定一个人的行为。因此,从人的社会性格形成之因来说,能够操纵文化便也等于操纵了人。如果想要改变一个人,就必须改变他的文化属性,或者说控制了他的文化指令。
在老舍的作品中,他在揭露国民性弱点的同时,又积极地探索造成这种病态的根源。老舍认为造成中华民族积贫积弱和国民性卑微的原因,绝不仅仅是经济的落后,更重要的因素在于传统文化的负面效应。所以,他很少正面描写政治、经济、军事领域的矛盾冲突,而是从文化上去寻找分析造成“病态国民性”的原因。他着重揭示了中国的封建传统文化,包括等级观念、伦理道德、风俗习惯等传统的积淀物与封建专制胶结在一起所造成的国民性的弱点,批判了病态社会的病态文化造成人的异化,揭示了在长期的病态文化熏染中所造成人性的扭曲与畸变,进而实现了其思想启蒙的目的。
《离婚》写的是人们的灵魂被毫无生气的文化困死的悲剧,揭示了敷衍、妥协、中庸、隐忍等性格怎样销蚀了小职员们的理想和追求。作家在挖苦这些庸俗小市民的背后,是对这些“城里人”割不断的“乡土中国”社会中落后文化意识的批判。老舍在这里借书中老李之口说道:“设若一种文化能使人沉醉,还不如使人觉到危险,因为危险使人紧张并爆发出力量。”
小市民问题是一个世界性的话题。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小说《人间喜剧》,其中就有很多关于小市民的描写。俄国作家高尔基创作的第一部话剧,题目就是“小市民”。高尔基借剧中人之口指出,这些小市民的生活态度是由他们缺乏精神追求所决定的,他们无益于社会,也毁灭了自己。
文化的发展历史表明,文化的变革同社会制度变革不同步。因此,无论过去、现在或是将来,“小市民”这个词总会找到它所能指代的对象。作为市民社会生活的表现者,老舍让自己笔下的人物按着各自的身份在生活的舞台上表演着,让人们看到其真实境遇,看到其可笑可悲。老舍没有明确地为自己笔下的人物指出出路,没有直接宣传革命,这或许说是思想上的一个不足。但是,他通过对沉闷、腐朽、无聊生活的生动描述,使人们对自己的生活状况大吃一惊,这就为探索新的出路提供了基础。就是在今天,人们仍然会从自己身上看到“小市民性格”的某些影子,所以,老舍的作品依然具有警醒人们检视自己灵魂的作用,警惕无事的悲剧重演。
① 鲁迅:《坟·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92页。
② 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几乎无事的悲剧》,《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