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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歌妙意曲 侬亦吐芳词——《西洲曲》的别样解读

2010-08-15刘贵生衡水学院中文系河北衡水053000

名作欣赏 2010年5期
关键词:西洲对歌江北

□刘贵生(衡水学院中文系, 河北 衡水 053000)

南朝民歌《西洲曲》自己看了好多次了,也给学生讲了好多次了,每次基本是照本宣科,说此诗抒发了一个女子一年四季对心上人的思念之情,但每次在对作品作具体分析时,总觉得这样理解似乎有好多地方都难以自圆其说,其中一个主要问题就是抒情主人公的认定。近读李文初先生的《〈西洲曲〉通释》一文,似乎找到点同感,作者认为这首诗虽然是写一个少女的相思之情,但是“它既不是以少女自述的口吻来写,也不作诗人第三人称的客观描述,而是让这位少女的情侣用‘忆’的方式来抒写,所以全诗都作男子诉说的口气。后来杜甫的《月夜》,写诗人对月怀念妻子,却设想妻子对月怀念自己,正是使用同样的手法。这是全诗在艺术构思上的总的设想”。而且作者还认为,“若不这样理解,那将是越理越乱,最终变成一团乱麻,使人读来神秘恍惚,造成似懂非懂的印象。”①李先生的观点有合理的成分,但是我还有点异议。那就是中间部分从“开门郎不至”到“君愁我亦愁”凡十八句,我认为非男子口吻,亦即此部分的抒情主人公当为女子,是女子以第一人称的口气来抒发对男子的相思之情的。换句话说,我的看法是全诗的抒情是从男女双方的角度来写的,全诗分三部分,开头和结尾是写男忆女,中间是写女忆男,并非一味地都是从男子的角度来写的。故此我认为用李清照词《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里的两句话“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来概括此诗的主题,当是最恰当不过的了。无独有偶,近日网上浏览相关论文时,欣喜地发现《农业与经济科技》2009年第20卷第3期刊登了襄樊职业技术学院武雪慧写的文章《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也谈〈西洲曲〉》正是跟我同样的思路,但看完该文,我却感到作者的理解跟我并不完全一样,其中最主要的分歧就是该文作者认为“前二十八句均为女性视角,后四句应是男子口气”②,明显不同于我上述观点。鉴于此种情形,我想在这里将自己的理解作一具体阐述,正确与否,还请方家指正。

一、同游国恩、李文初等先生的看法一样,开头两句“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应是写男子思念家住西洲亦即江北的女子并计划动身前往。前一句中的“梅”可能就是指该女子的名或姓的,但因为种种原因,这种想法未能实现,于是他只好“折梅寄江北”了。这后一句中的“梅”应是实指梅花,古人诗中常有折梅寄友的风俗,如南朝宋陆凯《赠范晔》:“折梅(一作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可见折梅是当时的风俗。《直隶南雄州志》载,南雄城南有寄梅驿,即取折梅逢驿使诗语。该驿曾经宋绍兴知州李岐重修。清道光知州戴锡纶有《寄梅驿》诗云:“一枝春可当人情,投赠南州艳此清。妙是不登供帐例,香风千古被征行。”《西洲曲》开头两句还提到两个地名,一个西洲,一个江北,它们是什么关系,上引武文认为,西洲乃女子所居之地,而江北则是男子的住所;但我赞同李文初先生的观点,即西洲和江北所指是同一地方,都是女子所居之地,而男子所在则是江南。理由如下:一是开头两句既是写男子对女子的相思,所以他想去西洲,即女子所居之地,这样才能见到女子;但现实中他去不了,所以只好折梅相寄了,而所寄之地又是江北,当然这江北也只能理解为女子所居之地才可讲得通,故此西洲和江北应是同一地方。在这里诗歌实际上用到了古诗中常见的互文的修辞手法,即前后两句相互见意,南北朝民歌中常见此种现象。北朝民歌中的著名叙事长诗《木兰诗》中就有几处:如“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等。如果不是出于押韵的角度,《西洲曲》开头这两句完全也可以这样写:“忆梅下江北,折梅寄西洲。”二是诗歌最后两句:“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如理解为这是写男子对女子的相思,自然而然此处的“我”即男子应是在江南了,他思念江北的女子,故此要折梅寄思,要借南风来传送他的梦中情意。而这也和古诗中的“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王维《相思》)等意蕴不谋而合。

接下来,“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是承前写男子想到女子,脑海中便是这样一副可人的印象。如此窈窕淑女,他怎能不心向往之呢?于是他便构想出了前往西洲的情景:只要划着小船,摆动双桨,一会儿的工夫即可到达。这正如一首民歌中所写的那样:“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呀摇。为了那心上人,起呀么起大早。也不管那路迢迢,我情愿多辛劳。”乌桕树下边的小屋便是女子所居之处,“门中露翠钿”非常明白地道出了这点。“门中”当然就是“门内”、“屋里”,“翠钿”是女子的装饰,这里指代女子。以上是第一部分,是从男子的角度来写他对女子的思念之情的。

二、从“开门郎不至”到“海水摇空绿”,诗歌转换了抒情的角度,即抒情主人公由男子转换为女子。第一部分写到男子设想自己到了女子门前,所以接下来便有女子开门迎接男子的动作。“郎”在古代是最通用的女子对心仪男子的称谓了,因此这里非常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抒情的主体已经发生了转换,而不是像许多人所认为的那样,是男子设想女子思念自己而产生的一系列举动。看来这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或许也是两人曾经的约定,“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要在这最容易引发恋人相思之情的黄昏时分见面了。然而,令女子失望的是男子并没有如愿或如约而至,所以接下来的一连串的行为便是写女子对爱情的追寻了。这其中的出门采莲也好,仰首望鸿也好,登楼远眺也好,无不一唱三叹摇曳无穷地刻画了女子对男子的苦苦思念,读来真是令人魂牵梦萦,感慨不已。难怪清人沈德潜评价此诗:“续续相生,连跗接萼,摇曳无穷,情味愈出。”(《古诗源》卷十二)对于后人称此诗“通过不同季节的景物变化”来“一层深一层地展示人物内心的情思,将那种无尽的相思表现得极为细腻缠绵而又委婉含蓄”的说法我是非常赞同的。但上提武雪慧却说她不赞同这个观点,认为“从开门盼郎至出门采莲、从采莲南塘至低头弄莲”这一连串动作是不能分散到几个月去写的。但她在这里是有点胶柱鼓瑟了,殊不知抒情性的诗歌不同于纪实性的文学,跳跃省略乃是诗歌最常见的特点。《木兰诗》中不是用“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仅仅两句话就将多年的战场生活一笔带过了吗?而《西洲曲》正是运用了诗歌惯用的意象传情的手法,以“单衫”、“采莲”、“鸿飞”、“天高”等富有季节特征的词语暗示了女子的情思之长,思情之深。与之相关的是诗歌中双关手法的运用,“莲”谐音“恋”,有“爱恋”之意;“青”谐音“情”,意为“爱情”;用“莲子青如水”比喻爱情的纯洁无瑕;“莲心彻底红”来暗示爱情的成熟热烈;用“飞鸿”来象征她对书信的期盼;用“栏杆十二曲”来暗示女子思念之情如九曲回肠。再加上回环顶针手法等的运用,这就造成了一种如梦如幻的境界,令人回味无穷。也正因如此,清代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中也不由得赞之为“言情之绝唱”。

三、正因为中间部分将女子的相思之情写到了一种令人叹惋无以复加的地步,所以接下来的最后四句便转换了抒情的角度从男子方面写起:“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海水”一词是承前“海水摇空绿”而来,“摇空绿”也罢,“梦悠悠”也罢,都是借海水亦即江水的水波荡漾来比喻相思之情的渺茫无期空劳牵挂,真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君愁”是写对方的愁苦,亦即前面所写女子的愁苦,“我亦愁”是写男子自己的愁苦,从这两句我们也可以感受到抒情的主体又发生了转换。“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正因为男子所在是江南,所以他认为自己对女子的绵绵情意南风应该知晓,而南风是可以很容易就到江北的,于是他便想既然现实中我们无法相聚,那就只好借助于南风在梦境中让自己到西洲和心上人相会吧。“梦随风万里”,可以实现我们生活中无法实现的愿望。至此,一曲“男忆女兮女忆男”的恋歌在“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的绵邈韵味中徐徐收尾。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将此诗按照男忆女、女忆男、男忆女的三个层次来理解,不仅使得诗歌的抒情脉络明白清晰,而且还从中似乎体味到某种戏剧性的因素隐含在内,如某些地方小戏中的男女对唱,或是以男女问答或是以互相表白的形式来传达彼此的爱意。而这种男女对唱的形式在南朝民歌中有不少表现,“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子夜歌四十二首》三十一)正道出了这一特点。如《子夜歌四十二首》其一曰:“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其二曰:“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很明显的这是写男女一见钟情互表爱慕的对唱;同样《读曲歌八十九首》其五十七:“侬心常慊慊,欢行由预情。雾露隐芙蓉,见莲讵分明。”其五十八:“非欢独慊慊,侬意亦驱驱。双灯俱时尽,奈许两无由。”也是以男女对歌的形式来表达相互爱慕而无缘走到一起的遗憾;《那呵滩六首》其四:“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湾。原得篙橹折,交郎到头还。”其五:“篙折当更觅,橹折当更安。各自是官人,那得到头还。”女子的歌唱传达出真切的情思和天真的愿望;男子的对答则表现出官身不由己的遗憾。看来,男女对唱确实是南朝民歌的一种主要形式,只是在后来的采诗和收录当中,很多诗歌的次序被打乱了,有的已经看不出它当初的对答形式。但尽管如此,还是有相当一部分比较完整地保存了原始的对歌风貌,如上所举几首就是。按照这个思路,我们重新回过头来审视《西洲曲》,难道不会觉得这首南朝民歌中最长的抒情长诗也正是男女对歌的通用模式吗?虽然它篇幅长一点,而且也不是常见的两首为一个基本单元的形式,可是从抒情的角度来看,我们不也能体会到对歌的本质特征吗?

综上所述,我觉得《西洲曲》正是采用了南朝民歌中常见的男女对歌形式结构而成一首长篇抒情诗,只不过它没有将男女各自的唱段单独分节,而是合成了一章,同时它还突破了对歌中常见的五言四句的惯用章法,结果致使后人在理解此诗时分歧颇多,但往往是偏于一隅,不能令人信服地通解全诗。实际上,对于《西洲曲》的对歌特点,前人已经有所觉察,只是不敢明确地肯定,清人沈德潜在其《古诗源》卷十二中就说“续续相生,连跗接萼,摇曳无穷,情味愈出。似绝句数首,攒簇而成,乐府中生一体”。前面几句话后人经常引用,可是后面几句却往往被人忽略,“似绝句数首,攒簇而成”实际正好说明了此诗由男女对歌攒合而成的特点。

① 李文初.汉魏六朝文学研究[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

② 武雪慧.一种相思 两处闲愁——也谈《西洲曲》[J].农业与经济科技,20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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