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 坐
2010-08-15/张枣
/张 枣
住在德国,生活是枯燥的,尤其到了冬末,静雪覆路,室内映着虚白的光,人会萌生“红泥小火炉……可饮一杯否?”的怀想。但就是没有对饮的那个人。当然,也会有几个洋人好同事来往,但大都是智商型的专家,单向度的深刻者,酒兴酣时,竟会开始析事辩理,层层地在一个稳密的象牙塔里攀沿,到了一个点,就可能争辩起来,很是理性,也颇有和而不同的礼貌和坚持。欧洲是有好的争辩文化的,词语不会凌空转向,变成伤人的暗器,也不会损耗私谊,可是,也不见得会增添多少哥们的意气。于是,告别的时候,全无夜饮的散淡和惬意,浑身倒满是徒劳的兴奋,满是失眠的前兆,你会觉得只是加了一个夜班,内心不由得泛起一阵消化不了的虚无感。
是的,在这个时代,连失眠都是枯燥的,因为没有令人心跳的愿景。为了防堵失眠,你就只好“补饮”。补饮过的人,都知道那是咋回事:跟人喝了一夜的酒,觉得没过瘾,觉得喝得不对头。于是,趁着夜深人静,再独自开饮。这时,内心一定很空惘,身子枯坐在一个角落,只愿早点浸染上睡意,了却这一天。一杯杯过去,有时竟怎么也醉不了,越喝越醒,直到晨曦苍白地把尘世的窗户一个个交还回来。凭窗望去,街坊上有了动静,德国日常生活的刻板和精准醒了:小男孩背着书包走过,一个职员模样的中年人走过,脸上还有被闹钟撕醒的麻木,你知道他们是去街尾赶公车,而公车的时刻表精准到分钟,完全可信赖,也足以惩罚散漫者的。所以,不用时钟,你看见谁走过,看熟了,也就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了。他们的腿甚至像秒种般移动……一切都那么有序,一眼就望到了来世,没有意外和惊喜,真是没意思呀。
这时,我会想:要是国外有个黄珂就好了……
而国外是不可能有一个黄珂的,黄珂的气场是汉族的。说他聚的是一个沙龙,恐怕还是不太恰切,因为沙龙这个词味儿嫌洋气,让人想起香槟酒的彬彬有礼,小圈子的自我精英感和体面的封闭。这些东西黄珂是不以为然的,他脸上和悦的散淡盛不下这些东西。他聚的其实是他自己内在的一个本性:和悦的散淡,他让它外化成了望京新城606,而这个空间,又幻化成京城大得无聊的黄昏里的一片小小的快活的解放区。来的人多且杂,有真英雄,也有假美女,有尤物和大腕,也有戾气的脸和不懂天高地厚的混混。啥都有,却都想亲近黄珂,真是令人称奇。而他真是和悦,真能容人,从未见他对谁动过气,也未听他主动臧否过人物。但他又不是阮籍的那种强忍的机警,掩饰的老到,而是真散淡,自自然然地应对同样莫测紊乱的时日。哪怕是最戾气的钱,他也是散淡地赚着,让人觉得有一种钱,就叫散淡。既然这样,官方何不发篇社论封他个“和谐社会”的典型呢?——我常常对他戏言道,他乐哈哈地拍着肚皮说:封就封嘛。
三年前回国,是赵野第一次带我去珂家的,去了那次就上了瘾,从此隔三差五地去,与黄珂耍成了要好得不得了的朋友。日子长了,就觉得别的地方都不好玩。我去他那,一是因为好吃,二是想和他闲聊。有时也觉得二者是一回事。我喜欢人少时去,这样他会亲手炒一两道菜,而且好说话。他总是叫我五点左右来,一起去逛逛菜市,问我想吃点啥子。而饭前逛市,啥子都想吃,所以最好吃的东西,其实是饥饿——这是他的名言。确实,我这时也啥子都想吃,而不知为何,几乎每次却都脱口说想吃猪肝。他每次的炒法都不一样,比如用鲜菇片炒,饰以点点的清辣的红尖椒,但适之以糖,些许的日本生抽和黄酒,免去姜末和蒜片的俗套,也免芡,炝于急火,端出就是一盘洒脱的经典。由此管窥,真的,他许多的菜式都有笑傲江湖的味道,实乃高人之作也。
有一夜醉了,无力回家,便借宿在珂家的客房里。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被一层沁骨的寂静惊醒,这寂静有点虚拟,又有点陌生,使人起了身在何方之思,我知道再难入眠了,一定得补饮点什么。我迷茫地下了床,绕过书房,走过甬道,只见一盏微光还逗留在客厅里,人都走了,四下都是杯盘狼藉,空气里呆痴着一股酒腥味,空椅子七零八落围靠在长长的餐桌边,都像是摆出了一副怅然若失的闭嘴的样子。我走进客厅,正朝那间棋牌小侧室蹑行,想去冰柜取点啤酒,忽然觉得身后的空寂里有点异样。我回过头,看见客厅右角的沙发上坐了一个人。是的,黄珂坐在那里,枯坐着。枯坐是难以描绘的,既不是焦虑的坐,又不是松弛的坐,既若有所思,又意绪飘渺;它有点走神,了无意愿,也没有俗人坐禅时那种虚中有实的企图。反正就是枯坐,坐而不自知,坐着无端端的严肃,表情纯粹,仿佛是有意无意地要向虚无讨个说法似的。它是人类最有意思的一种坐。这个我是懂得的。即使在热闹的餐桌,在他的首席上,黄珂也偶尔会滑进这种枯坐。这个旁人是没留心到的。
他看我拎着酒走近,说:睡不着呀?
我说,呵,你也喝点不?
他说,喝嘛。
俩人三言两语地喝了起来,又惺惺相惜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我忽然觉得有一种Dejavu的感觉,一种幻显的记忆,就是那种似曾有过的感觉:你正做某事或经历某个场景,忽然觉得你过去也做过同样的事或经历过同样的情景,你是在重复,却又想不起具体的比照。我这时就正是这种幻显,觉得这夜深人静,这对饮,我们仿佛在过去有过,此刻我们只是在临摹我们自己,在临摹逝去了的自己的某个夜晚。那从前的对饮者,也就是这样举落着我们的手和杯,我们还那么年轻,意气风发,八十年代的理想的南风抚面。
一刹那,幻象落实:不,这不是幻显。我竟认定我们不只是这三年才认识而一见如故的。这“一见如故”不是空话,还真有点名堂。我们过去确实见过,短暂地交往过,在85年左右,后来我们竟相忘于江湖了!我想起一个叫吴世平的重庆旧友来,那时的文化圈里他是最能串人的,他把大家都组织起来,搞了个“重庆青年文学艺术协会”,后来功就名成有头有脸的重庆籍文化人艺术家,都跟它有染呢。柏桦也带我这个外地人入了这个会。
我问黄坷:你是不是也在里头?
他说:咋个没呀,也在里头耍嘛。
像是为了印证,我追问:成立那天你去了没?
他说:咋个没去呀,记得有个仔对着会场敬了个军礼呢。
我心里一动,是呀,我也是很记得那一幕的,协会成立是1985年10月的一天,是个雨天,在上清寺附近的一个机关里,来了一堆另类模样的人,热热闹闹的,大谈文艺的自由与策略。这时,吴世平领着一个军人进来,年轻帅气,制服整洁,脸上泛着毕业生的青涩,浑身却有一股正面人物的贵气,有点像洪长青,反正跟四周这些阴郁的牛鬼蛇神是很有反差的。吴世平介绍道,他叫潘家柱,解放军某外语学院研究生刚毕业,志愿如入我们协会,正在研究和引进海明威。大伙儿鼓起掌来,年轻的我也在鼓掌,仿佛看到年轻的黄珂也在鼓掌,他那时是长长的西披士头发,浓眉大眼的,俊气逼人。而再看潘家柱,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一段话,挺高调的,忘了他具体说了什么。只记得他说完,挺身立正,给大家敬了个脆响的军礼,还是那种注目环顾式的。二十多年了,甚至在孤悬海外的日子里,我会偶尔想着这个场景的。不知为何,觉得它美。
也不知为何,黄珂其它都忘了,却也没忘记那个军礼。他甚至也跟我一样,忘了我们曾经见过面,喝过酒,一起跟共同的朋友玩过一段光阴。而此刻,浮生里一小星点的通幽,唤起了一片悠远。他说,来嘛,喝杯高山酒嘛——我倒也听明白了,连声说,来来,喝杯流水酒。喝完,他就去睡了。
而我还不想睡,便独饮着。忽然想起自己几年没写诗了,写不出,每次都被一种逼窄堵着,高兴不起来。而写诗是需要高兴的,一种枯坐似的高兴。好像R.福罗斯特也有同感:从高兴开始,到智慧里结尾。或者可以说:从枯坐开始,到悠远里结尾。想着这些,觉得这暗夜,这人世,都悠远起来,觉得自己突然想写一首悠远的诗,讲一个鲁迅似的“幽静美丽有趣”的“好的故事”。我想写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揣着偷税漏税的钱,隐名埋姓地逃到海南岛去了。他们俩特搞得来,待在一起很贴心,很会意,很好玩。比这个时代好玩多了,悠远多了。我写了几句,又被逼窄堵住,写不进去。忽然又想起黄珂来,知道他是懂得悠远的,因为他内心其实很悠远。似乎他在鼓掌。于是,我精神一振,写完了这首诗。这诗以前忘了给他看了,今天拿出来,或许他会喜欢的。
枯坐
枯坐的时候,我想,那好吧,就让我
像一对夫妇那样搬到海南岛
去住吧,去住到一个新奇的节奏里——
那男的是体育老师,那女的很聪明,会炒股;
就让我住到他们一起去买锅碗瓢盆时
胯骨叮当响的那个节奏里。
在路边摊,
那女的第一次举起一个椰子,喝一种
说不出口的沁甜;那男的望着海,指了指
带来阵雨的乌云里的一个熟人模样,说:你看,
那像谁?那女的抬头望,又惊疑地看了看
他。突然,他们俩捧腹大笑起来。
那女的后来总结说:
我们每天都随便去个地方,去偷一个
惊叹号,
就这样,我们熬过了危机。